翌日。
姚悅上了早晨的四節課,待下課鈴響,立刻捲起收拾好的東西,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喜歡實驗室生活,更喜歡與楊銳一起的實驗室生活。當然,因爲倉教授的原因,她現在既不能獨立進行實驗,也不能與楊銳一起進行實驗,但實驗前的準備工作反而更令她覺得舒服。
兩個人坐在寫字檯前,一人一隻筆記本,一人一隻筆,楊銳說,姚悅記,偶爾的詢問和思考,更像是思維的碰撞,往往令姚悅沉醉其間。
當然,她是偷偷的沉醉其間的。
宿舍大姐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一看姚悅的樣子,就知道是什麼情況,不禁擔心萬分。
她想來想去,覺得不能等閒視之,於是找到姚悅母親單位的電話,打了過去。
80年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是很和諧的,這或許是因爲身份的識別度很高的緣故。除了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任何兩名成年人聊天的時候,都免不了要自曝單位,而確定了單位,一個人就很難匿名了。
學校裡的學生,在入學的時候,也都需要填寫父母的工作單位,並留下單位的電話,宿舍大姐稍微一找就找到了。
姚母聽說姚悅把教授給得罪了,頓時着急了,班也不上了,找了個理由溜號,就衝着平江大學來了。
轉了兩班公交車,姚母到了平江大學的前門,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她找到姚悅的宿舍大姐,一個勁地道謝,說:“小吳,這次真得要感謝你,你說說,這麼大的事,我們家丫頭連說都不給我說一聲,真是翅膀長硬了。”
姚母說着擼起了袖子,又道:“小雞仔沒見過老母雞的厲害,我今天得讓她嚐嚐竹板炒肉的味道。”
宿舍裡的吳大姐哭笑不得,道:“阿姨,你別這樣子,姚悅還年輕,現在又讀了大學,有主見有想法,也不是啥壞事。你一會兒和她好好說,別把她給逼急了,反而不美。”
“美?我醜死她。”姚母是真的生氣了,道:“別說是大學生了,小學生也該知道聽老師的話吧,她這樣子弄下去,大學不是白上了?不給她點厲害,她還以爲所有人都要圍着她轉呢。”
“阿姨,你可千萬不敢動手,我也有一個女兒,女孩子最怕丟臉了,在學校裡丟了臉,以後同學怎麼看她呀。”宿舍大姐總歸是30歲的人了,和姚母頗有共同語言。
姚母嘆口氣,道:“你說怎麼辦。”
“我覺得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倉教授這邊,最好找個人幫忙緩和一下,我也給姚悅說了,學校裡的藍老師挺喜歡她的,請藍老師出面,找倉教授說和說和,姚悅再道個歉,應該好解決。”
“應該的。第二個呢?”
“第二個就是這個男生了,姚悅這兩天都急着跑出去,得罪倉教授好像也是因爲他……這方面的情況我不是太瞭解,不過,學校裡談對象的,結果都不一定好,你得讓她注意點。”
聽她這麼說,姚母頓時是滿臉愁容,還有些發氣的道:“這個傻妮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的好。大學裡談對象,分配工作的時候不在一起怎麼辦?都不動腦子,哎,你說她是不是學習太累,把腦子給用傻了。”
吳姐噗嗤笑了出來:“阿姨,腦袋越用越靈,哪有學習把腦子用傻的。不過,姚悅的確考慮的不是太全面……”
兩人邊說話邊等,到了路燈亮起的時間,纔等到一輛小車停在了前面路口。
只見姚悅下車揮手,蹦蹦跳跳的往學校裡走,顯是心情很好。
姚母放下的袖子又給擼起來了。
“看我今天不揍死她。”姚母氣勢洶洶的迎了上去。
吳姐趕緊跟着上去了。
“姚悅!”姚母第一時間叫了全名。
據說,人類這種生物,被他媽叫了全名的那一瞬間,身體會產生應激反應,進入僵直狀態。
這是人類作爲生物體的一項弱點,再開心再激動的心情,都抵不過被他媽叫了全名的戰慄感。
姚悅站住了,試探性的問:“媽?”
“是你媽我。”姚母的語氣不好,吳姐擔心不已。
“媽你怎麼來了。”姚悅倒是挺高興的,雖然在一個城市,姚悅也不是每天都回家的,往往是一個月纔回家一趟。
姚母道:“我再不來,你給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呢?”
“媽……”姚悅立刻開啓撒嬌模式。
姚母不接招,先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學校的教授?”
“哦。”姚悅看眼宿舍大姐,小小的應了一聲。
姚母恨鐵不成鋼的道:“你說說你,讀書就讀書,讀書還能讀的得罪教授了。你怎麼回事呀你,前段時間,不是還說在實驗室裡做了什麼東西,得了表揚嗎?一下子掉得這麼快?”
“是教授不讓我做實驗了,我想做,他就不高興了唄。”姚悅心裡也有氣,順勢發泄了出來。
“不讓你做實驗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讓我做想做的實驗,說來話長。”姚悅不想細說。
姚母盯着她看了一會,換了個話題道:“送你回來的是哪個?做什麼的?”
說到這個話題,姚悅大羞,一時間沒回答。
姚母立刻想當然的問:“是做什麼的人?個體戶?”
現在已經是84年了,做的好的個體戶,已然開始從肩扛手提遠行廣州的生存狀態中解放了出來,變成了省城的大批發商,大渠道商了。
就是做的普通的個體戶,如果人精明一些,運氣不差的,一個月賺到幾千塊是很輕鬆的,幾年下來,家產變成數十萬元,又拿數十萬元再投資的個體戶不在少數。
姚母遠遠的看了幾眼路口的車,也看不清上面的牌子,想當然的覺得是輛普通的小車。
對西堡鎮人,或者南湖市人來說,一輛車是很體面的道具,但對老平江人來說,見多識廣的他們已經知道車與車是不同的了。
80年代,私人購買的汽車,主要來自於三個渠道,一個自然是正規渠道購買了,這裡需要鼓囊囊的錢包以外,還需要人脈關係,你得把正規渠道購買的汽車,掛靠在某個單位的下面,再交各種稅費管理費,剝掉三層皮以後,纔算是有一輛新車。
剩下兩個渠道,就不一定是新車了。一個是目前常見的走私汽車,海南全省做了一段時間,******也做了很長時間,有的汽車是整船運來的,比如海南的車,通常會比較新,而且上了牌照。一種是零件拆出來送來得,這種就不能保證全新了,而且不一定能正規上牌。
最後一個渠道,也是普通個體戶裝樣最多的,其實是購買政府淘汰下來的二手車。
其實也不一定是淘汰的車,中國是有強制報廢制度的,一些單位的汽車買來開一段時間,開得路程長了,出了事故了,或者領導不想要了,都會賣掉。當然,背景硬扎的,可以讓單位將買來不久的車低價賣給自己,然後讓公家再掏錢買新車。
不過,普通水平的個體戶,還是隻能買較舊的二手車,比如北京吉普,就是小地方個體戶最常買的車,再小一點的地方,說不定只能買美國吉普,往往出廠日期比二戰勝利紀念日還要早。
姚母在商業系統內工作,自己的工資雖然不高,見到的世面卻廣,對於那些賺了些錢,就花幾萬塊錢買一輛舊車的人,姚母是不怎麼看得起的。
這裡面當然是有一個參照對象的。如果是以前,哪怕是一萬塊錢的舊車,也是姚母不敢想的,她一個月的工資幾十塊,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收入,一年下來也就是一千塊,一萬塊的收入說起來是十年,攢起來,三十年也攢不出來。
但是,當姚母將楊銳那個鋼筆女婿作爲標杆的,眼界就完全不同了。
能花一萬塊錢買支鋼筆送女兒的,那是什麼樣的人?是一輛舊車的個體戶能比得嗎?
個體戶賺的錢多,但要說生活好,其實也未必。80年代的中國,錢有時候有用,有時候也沒用。有錢人不敢用錢的情況更是不少。
姚母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女兒嫁給個體戶的,再有錢的個體戶都不行,她非常擔心發生這種情況,不等姚悅說話,就道:“女兒,你可不敢和個體戶談對象呀。你別看個體戶走在外面,一副大款的模樣,他不好辦的事情多着呢。遠的不說,就平江這裡,你看有幾個大款敢拍着胸脯說自己是個體戶的,真有錢的,都想方設法的弄一個身份,要不然,一個不小心就被抓走了,沒有一個單位,都保不住自己的人,錢多有什麼用?”
姚悅哭笑不得,說:“看你說的危險的,好像動不動就抓人似的。你和我爸是有單位,也沒見單位幫你們什麼啊。”
“平時看着不顯,要緊關頭,總歸能用得上的,最不濟,等我和你爸死的時候,不用你和你妹忙活,單位給辦追悼會,個體戶連個追悼會都沒有,死都死的悄無聲息的。”
“咱家辦追悼會,人家也不會銘記於心的,最多三五天的功夫就忘掉了。”
“你個死丫頭,咒誰死呢?”姚母又有抽鞋底的衝動了。
姚悅吐吐舌頭:“是你提起來的。”
“我提起來的也不行。”姚母氣呼呼的,找着理由棒打鴛鴦。
吳姐看着好笑,站出來勸道:“阿姨,消消氣,姚悅,你也得多聽你媽媽的意見。”
姚母也不是真得要打,呼了一口氣,拉着姚悅到邊上,道:“你現在年紀還小,先要保證學習,再要保證工作,最後纔是談對象,懂不懂?”
吳姐也同意的點點頭。77年恢復高考,她就開始考試了,那年她才24歲,剛剛結婚。考了三次,吳姐的孩子都兩歲了,她才考上大學,對學習和大學,幾乎抱有宗教般的虔誠。
事實上,學習和大學也給予了她無盡的光輝和恩寵。在高考以前,吳姐是街道火柴廠的女工,每天的工作重複,且工作量大,既難照顧家庭,也難補貼家用,婆婆家裡人對她也不是很看得起。
然而,一切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刻發生了改變。家人的尊重,街道的錦旗,鄰居的羨慕……到了現在,就連五歲的兒子都會奶聲奶氣的說:我媽媽是大學生……
每每想到大學帶給自己的改變,吳姐就忍不住想落淚。對於情同姐妹的姚悅,吳姐真心的道:“姚悅,吳姐我也希望你有一個好歸宿,而好歸宿的前提,首先是一份好工作,受社會尊重,鄰里尊重,家人尊重的好工作。咱們讀一個大學不容易,畢業嫁人更不能草率,我覺得,咱們大學生的對象,不求他家庭條件怎麼樣,錢多錢少,他和他家裡人,也應該是尊重知識,尊重女性的,你說是不是。”
姚悅“恩”的一聲。
“那你以後不許坐這個人的車了。”姚母再次發話。
姚悅不樂意了:“爲什麼呀。”
“不行就是不行。”姚母不予解釋。
姚悅氣哼哼的別過頭去,總算沒有當面反駁。
吳姐拉拉姚悅的手,道:“阿姨也是爲你好。”
“她都不問是誰。”
“那你說,是個啥樣的人?”
姚悅臉再紅,不肯說話了。
吳姐笑笑,小聲的問了起來。
一會兒,吳姐轉身站到姚母這邊,問道:“阿姨,姚悅說是楊銳,你認識嗎?”
“楊銳?車上的?”姚母的聲量提高了。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楊銳,上學期開學的時候,姚悅送楊銳的食盒,還有姚母幫忙呢。
姚悅點點頭。
姚母的臉色變了又變,在路燈下卻是看不清楚了,問:“他哪裡來的車。”
“借的。”
“哦……”
吳姐看的大奇,照她想來,姚悅的條件確實不錯,有車都要被姚母嫌棄,車是借的,就更不用說了。
然而,姚母好久都沒說話。
吳姐小聲道:“阿姨,你彆氣壞了身體。”
“我沒生氣。”
“您不生氣?”
“生什麼氣?哦,楊銳這個孩子還行,就是得罪了老師的事,我想怎麼辦呢。”姚母的語氣裡,的確沒有什麼不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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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姐這下子愣住了,再到前面問姚悅:“這楊銳,是做什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