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睡得朦朦朧朧的,聽見了這些話,猛然驚醒,自己來月事了?彭漸也在?誰讓他進來的?
睜眼後才見,柳穗手指的是船艙窗戶上掛着的青布幔,透過一小道縫隙,隱約可見外面站着幾個人,正在原地蹦蹦跳跳吵吵嚷嚷的是青兒,她似乎很想衝上船來,左突右撞,但是一旁的孟瑛攔着她。再看旁邊負手站立的,是個身形與孟瑛差相彷彿的少年,辨其面容,一定就是彭漸了。他站得遠而模糊,再加上記憶中的那一位也有點模糊了,所以若是乍一在街上見到,恐怕還真認不出來。
何當歸再眯眼瞧去,彭漸身邊還有一人,瓜皮小帽,大冬天的手中竟搖着把蒲扇,還是鑲金邊兒的蒲扇,不怕遭人搶啊。看其面容,只怕有十八九歲,相貌堂堂,長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就是嘴巴正大幅度地嚼着什麼,很影響觀瞻。
“那個人是誰?”何當歸問柳穗,“站彭漸左邊的那個,穿灰綢衫的那個。”
柳穗一邊爲她更衣一邊說:“不認得,那一位不是跟咱們同船來揚州的,剛纔婢子瞧得分明,彭少爺一上了岸,那個人就湊上去,兩個人一直在咬耳朵,彷彿很相熟的樣子。”
何當歸點點頭,再往外面看時,青兒、孟瑛、彭漸和蒲扇少年都急急火火地跑了,她感到奇怪,趴在窗上仔細瞧了兩眼,發現是蒲扇少年的金邊蒲扇讓小賊給一把奪了,小賊生得一雙飛毛腿,轉眼身影就沒入碼頭北邊的小巷,於是他們四個人都追賊去了。何當歸心道,還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那蒲扇少年只怕是個不常出門的嬌貴公子,纔會將在家裡用的貴重東西拿到這亂糟糟的碼頭上來。
“小姐,再添件衣裳,”柳穗說,“碼頭風大,你正來着葵水呢,可馬虎不得。你前日裡就來了葵水,咱們又走的水路,一直繞橋洞繞圈子路,婢子伸手一摸,你手腳都冰涼冰涼的,就跟老爺說,要不上岸停兩日,等你甦醒過來再走。可老爺說,你的嗓子就得涼涼的吸幾天水汽纔好,果然,你醒了,嗓子也跟着好了。”
何當歸尋思着問:“你們怎知道我的嗓子啞了?難不成我跟你們說過話?”她只記得在白沙山莊的書房跟高絕告別,然後覺得肚子很痛,就沒什麼更多的印象了。
柳穗點頭道:“婢子一直睡在腳踏上,開始聽小姐你說夢話,還是很正常的聲音,可說到半夜的時候,就變成了‘咿咿呀呀’的音調,像是啞巴發出的聲音。我一摸,頭燙熱,別是發熱燒成啞巴了吧?這纔去回了老爺,他來看過,說小姐你這個是正常的發熱,婢子才放心下來。”
她語帶討好之意,倒意外的不讓人覺得過於親暱,是個挺討喜的丫頭。何當歸這樣評判着,同時關懷道:“你一直睡腳踏,沒涼着吧?你的鼻子到底怎麼回事呀,總貼着一塊狗皮膏藥,是受傷了嗎?”
柳穗嘆氣道:“提起這個,奴婢就一肚子苦水,小姐你大病初癒,我的苦水改日再倒給你聽吧。我去行李裡找桂花頭油和篦子給你梳頭,你要漱口的話,頭往窗戶外一伸,直接吐倒河裡就行。”說着將一杯青鹽水塞到何當歸手中,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何當歸含了一口溫涼微鹹的水,漱了兩下,在地上四處找盆或盂,卻是找不見,少不得要依着柳穗的法子,頭探出窗外去吐水。因爲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心中有點兒正在做壞事一樣的忐忑,漱了一回覺得仍不爽利,於是又含了第二口,呼呼嚕嚕漱完去吐。半個腦袋探出船艙窗子,腦門上頂着青布幔,聽得岸上有人驚詫地叫道:“世風日下!竟然如此無修儀,虧她還是個女子,這真是世風日下啊!”是個高亢尖細的男聲……
何當歸心裡本來就捏捏着一團,自己也覺得彆扭,又聽岸上有人這麼喊,只覺耳根子一熱,訕訕地縮回頭去,也不敢擡眼去瞧到底是什麼人在叫嚷。
一時,柳穗從外面進來,彙報說:“老爺也上岸辦事去了,給小姐您叫了一頂紫紗小轎,說想回羅家還是想去城郊別院看七少爺,聽憑您自己決斷。哦,對了,我早晨去找過青小姐,說你讓她與你同行,青小姐本人看上去非常樂意,可三少爺看上去不大樂意。後來,我偷聽見三少爺的小廝給他出壞主意,說先哄騙着青小姐上了岸,在找個跑得快的人扮成小賊,搶一樣青小姐的貴重飾物就跑,這樣她就被牽着鼻子走,不能跟你一處了。”
柳穗用掌心握了一泓熱水,化開頭油,拍到何當歸睡得亂糟糟的長髮上,以手指作梳子梳頭。
何當歸沉默一會兒,卻說道:“柳穗啊,你的稱謂可叫亂了啊,你是我的丫頭,管我叫‘小姐’,管青兒叫‘青小姐’,這兩個都對,怎麼管其他人都‘老爺’、‘少爺’的稱呼上了,他們跟咱們可不是一家的,你的稱呼前得添個‘孟’字:孟老爺、孟三少、孟七少,這樣纔對。”
柳穗將手心中的油痕盡數搓在略顯乾燥的髮尾,笑眯眯地抿着嘴說:“沒錯沒錯,孟七少不就是咱家姑爺嗎?怎麼能算是兩家人呢?婢子聽見老爺和三少爺在商議吉日呢,本來說是元月裡辦完,可跟七少爺的生辰衝突了,就改到三月初裡了。婢子還跟三少爺的隨從打聽過,說七少爺也跟三少爺他這般俊俏,小姐你真是好福氣啊。所以你下巴上的傷,可要儘快上上心才行啊,可別像婢子這樣破了相。”
何當歸擡手去摸,那道傷痕結了痂,硬硬的有點兒剌手,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回家去抓兩副藥吃吃就是了。靜默地坐着,待柳穗梳頭梳得差不多時,她問:“我睡覺時都說什麼夢話了,你還記得嗎?學給我聽聽。”
柳穗隔了半晌都沒說話,直到手中活計忙完了,纔在回身整理牀鋪的時候悶着頭說了句:“斷斷續續的也聽不分明,好像就是什麼‘和離書’‘休書’地一通嚷嚷,可能是你做了噩夢了吧。”
一時整裝完畢,何當歸戴上面紗,帶着柳穗棄舟登岸,她上了單人乘的紫紗小轎,而柳穗就遠遠地綴在轎伕和挑夫後面走,她說的目的地,是鴻沛大道孝東大街明月巷的羅東府的角門。她還想再回家靜靜待一會兒,想想這幾日的離奇遭遇,再去看望在城郊別院休養的孟瑄。
一行人出發只走了一小段路途,何當歸的耳朵一豎,就聽見挑着兩樣行李的挑夫後面,傳來了一個輕佻的聲音:“姑娘借步,姑娘慢行,有一位公子想跟你打聽打聽,你家小姐是哪一家的。”
柳穗滿不在乎道:“切,哪一家的也不是你家的,別擋路,我們着急趕路……”話音戛然而止。
那個輕佻的聲音笑道:“小小銀錠,不成敬意,姑娘拿着買花兒戴吧。”
柳穗猶疑地說:“十兩?問一句話值得這個數?”
又一個稍尖些的嗓門兒躥上來,笑道:“值得值得,絕對值得,小娘子你儘管安心拿着,跟咱家說說那個往河裡吐水的小美人的情況。她是哪一家的,可曾許了人家了,芳齡幾何,有無惡疾、瘡疤、異味、腋臭、腳汗等明顯毛病?”
何當歸冷不丁被這話給噎着了,緩了一口氣才反應過來,剛剛自己的漱口水往窗戶外面吐,岸上叫囂的尖細男聲,好像就是這一個。他打聽這個做什麼?怎麼還要詳細到這種程度?就算是在大街上看到了美女,輕浮地想上前調戲一回,也不用專門兒打聽人家的隱私問題吧。她蹙眉不悅,柳穗不會是個沒有眼力見的,才十兩銀子就將自己的詳細情況給賣出去吧?
事出必有因,話怪必有由,不知爲何,聽了那些奇怪的問題,她的心中隱隱浮動起一層不安。怎麼辦?要不要出聲將柳穗叫過來,將危機扼殺在搖籃中?
正在猶豫之間,柳穗已經吧嗒吧嗒地說開了:“我家小姐啊,芳齡二十,貌美如花,不曾定有婚約,那些個惡疾、瘡疤、異味、腋臭、腳汗的毛病一個皆無,而且還全身噴香呢!至於她是哪一家的,說出來可要嚇你一大跳,大明七大望族之一,揚州關家,聽說過沒?我家小姐就是關家三小姐,閨名麼,我可就不敢透給你了。要是小姐知道我將她的閨名說給大街上的張三李四聽,回家肯定要打我板子的。”
“你說什麼?”輕佻男詫異問道,“你家小姐出自揚州關家?你沒騙我?”
“騙你是小狗,”柳穗滿不在乎地說,“沒瞧見我們的轎子和行李,這架勢,這派頭,小門小戶的小姐能有嗎?”
“可是……”尖嗓男疑惑道,“咱家瞧她好像沒那麼老啊……二十歲,這可太老了。”
柳穗彷彿被踩到尾巴的貓,拔高嗓門兒叫道:“我呸呸呸呸呸!姑奶奶顯老嗎?二十歲就成老姑娘了嗎?大伯你多大了,別以爲嗓門兒尖就充嫩,姑奶奶比你更嫩!”說完,她怒哼一聲,“銀子拿來!”然後就跺着腳跑了,一直跑到何當歸的轎子窗下才停下來,整顆腦袋冷不丁地頂開轎窗布簾鑽進來,凸着眼珠子,壓着嗓門告訴何當歸:“小姐,你被個太監相中了,要選拔你去給貴人洗腳呢,我用別人給你頂了,咱們現在可不能回家呀,得提防他們跟來,他們經常當跟屁蟲。”
何當歸抿嘴一笑,看着表情滑稽的柳穗,輕聲問:“那怎麼辦,我沒這個經驗。”
“要不,咱假戲真做,去一回關府?”柳穗巴着轎子小跑,壞心眼兒地提議道,“讓他們就將你當成關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