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爲之,最後一個鏡頭也幾乎就是《天長地久》的結局。也是戲裡最慘烈的一幕。
玲爲了阿勝和腹中的孩子,而委曲求全回到雷公的身邊。卻在那一天,聽到雷公打電話要除掉阿勝。於是狂奔到片場。當她感到樓頂時,看到拿着阿勝衣服的蘭,然後看到倒在樓下血泊中的男人······
安寧在演這一幕時,沒有像劇本中所寫一樣發出一聲尖叫。而是無聲地退了一步,軟倒在地。目光呆滯地望着前方,又猛地掙扎着爬起身來走到天台邊上,目光死死地盯着樓下阿勝的屍體。身後傳來腳步聲,她猛地回頭,對着追到天台上的雷公喊道:“不要過來!”
反轉身,她冷冷地望着雷公,“爲什麼要害死阿勝呢?”她的聲音平板,好似全無感情的機器人。問完這一句,她的目光掠過雷公,不知是看向什麼地方,朦朧的視線沒有焦距。“你以爲害死阿勝,我還會開心地活着嗎?”
“我的要求其實真的不高啊!”有些發空的聲音,卻終於有了一絲情感,彷彿是懷念又彷彿實在傷感,悲哀中隱隱有着一絲歡欣,“我最快樂的日子就是在調景嶺的那些年,我每天都在等着那個電話,好在送氣水的時候你能夠看他一眼······”合上雙目,兩行淚滑過臉頰。
“現在,我就要去見他了。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雖然在流淚,可是她的嘴角卻揚起,現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張開雙臂向後倒了下去······
她的這一抹笑,讓劉震偉思量了許久,才最終決定還是採用這個鏡頭。而劉得華跳樓的一幕卻是採用了他面部表情極其平靜地流淚的那一組。相似的,兩個人在跳樓這一幕,都是展開雙臂,雖然是正好相反的,卻彷彿是伸展的一雙翅膀,可惜他們都是被上帝折去翅膀的墮天使,只能隨着命運墜入地獄······
如果故事就這樣戛然而止,雖然慘烈卻也不失一種完滿。可是,鏡頭一轉,觀衆就會發現原來阿茵一直以爲已經死去的父親並沒有死去:阿勝仍然活在這個世上,卻因腦部受創而成爲癡呆······
這樣的結局,比之前的生死相隨更讓人覺得淒涼。天上地下,得到的到底只能是一份殘缺的愛。
在殺青之後,安寧哭了很久。後來一起吃散夥飯時有些喝多了,就揪着劉震偉:你好好拍你的喜劇片去嘛!幹嘛拍一部文藝片就非得要搞得這麼慘啊?連一起死都死不成,還叫什麼天長地久呢?
知道她喝多了,劉震偉不怒反笑,“能讓阿寧哭成這樣,就算票房不好,也算值了。”連劉得華也哭笑不得地看着不到兩杯酒就醉倒的安寧,“不能喝就不要喝這麼多了。你怎麼樣?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要!我還想再坐一會兒。”今天的散夥飯沒有去飯店,而是叫了外賣送到片場。從她坐的這個角度,擡起頭來正好就可以看到剛纔她跳下來的那個樓頂。
仰頭望着現在已經空無一人的樓頂。在悽迷的夜裡,那棟小樓像一頭孤獨的獸,靜靜地蟄伏於暗影裡。
“華哥,”她突然開口,低聲問:“在現實世界裡,你會爲另一個人跳樓殉情嗎?”
劉得華一怔,有些疑惑地看她,卻還是坦誠答她,“不會。”
“我也不會······”她抱住雙腿,把頭埋進膝蓋裡。恍惚地笑着。靜默許久,她突然擡頭看向劉得華,“如果有一天你的天幕需要一個搭檔,打給我啊!”
目光一閃,劉得華卻沒有答她,過了許久才笑道:“下個月開始,我要到內地舉行演唱會,會很忙的。”
四大天王稱霸樂壇的90年代,開演唱會等於打開了印鈔機。
安寧淺笑,卻不再說話。劉得華不是小至,不是她說兩句話就可以打動的人。就是資金出現困難,也不會輕易讓別人插手到他一手打造的電影製作公司。
被電話鈴警醒,安寧有些恍惚。呆了兩秒才爬起身拿起話筒。
“喂?”《射鵰》和《天長地久》先後拍完,《馬場大亨》又沒有收到通告。今天應該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纔是。聽到電話那頭有些耳熟的聲音,她有些迷茫。“張小姐?哦!是會計行的張小姐!是,好久沒有聯繫······”
拂了下有些亂的頭髮,安寧眨了下眼,仍然沒有搞清楚爲什麼會計小姐會突然打電話給自己。“查賬?查誰的賬?你再說清楚些好嗎!”安寧皺眉,隨着對方的敘述而漸漸變了臉色。
“我知道了,謝謝你通知我。下次有時間一起吃飯啊······”緩緩掛斷電話,她呆坐了很久,才突然抓起電話,撥打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喂,阿文,你在公司是吧?我去找你。”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安寧把電話掛斷,稍作梳洗後就直奔公司。
雖然到公司樓下,原本憋在胸口的悶氣已經散了,卻還是走了過去。
目光掃過前臺,已經換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好像已經有一年沒有上來過了。安寧搖了下頭,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
“我來找李總,已經和他約好的。”招呼一聲,她就要往裡走,卻不想竟被那個年輕的前臺小姐擋住,“對不起啊!小姐,請問您找哪位李總?”
挑起眉,安寧有些好笑地看着這個可能是新上任的職員。“我找你們老闆李建文。”
“啊!董事長?他不在分公司。”
“分公司?”目光一閃,安寧有些糊塗起來,偏着頭想了想,她試探着問:“現在這裡誰負責?”
“白總啊!小姐,你到底要找哪一位?”
“就找你們白總好了。”安寧遲疑道:“就說,是一位安小姐找她好了。”
看着前臺小姐一面打電話,一面向她望過來,安寧只是微笑。在白心萍迎出來時才站起身,笑着摘下墨鏡。
“怎麼沒先打個電話呢?安小姐。我也好去接你。”
目光掃過白心萍身上明顯升了一個檔次的套裝,再看看她飛揚的笑臉。安寧只是輕笑,“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麼客氣呢?”
在白心萍的陪同下步入原本屬於李建文的辦公室,顯然是新裝修過的。從裝修風格到傢俱,都顯得文雅秀氣許多。
“恭喜你了。”安寧淺笑着,在送上咖啡的女秘書退出去後,她推了下杯託,坐直身體。
白心萍立刻敏感地站起身,“啊,對不起,安小姐。麗莎不知道您不喝咖啡的,我去幫你泡茶。”
“不用!”笑着搖頭,安寧問道:“阿文現在不在這裡辦公了?”
“是······”白心萍目光閃爍,小心翼翼地問:“安小姐,您不知道建安在中環買了兩層樓做辦公室嗎?”
安寧笑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白心萍眨了下眼,又問:“那建安變成上市集團公司的事?”
牽動嘴角,安寧有一點笑不出來了。站起身,她轉過頭去,靜了兩秒才道:“公司如果有車在的話,送我過中環那邊一趟吧!”不等白回答,她先走出辦公室。
站在門前,看着有一些陌生的大辦公區,她突然無聲地笑起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事情好像突然之間變得有些荒謬起來。目光一轉,她走到旁邊辦公室的門前。呆了兩秒,才伸出手。可指尖還未碰到門把手,辦公室的門就突然從裡面打開。倉惶退了一步,她望着從門裡走出驚訝地看着她的男人。牽起脣笑了下,便立刻轉身向外走去。
中環,一向都是香港的經濟金融中心。安寧還記得以前每一次開車經過這裡,李建文都會停下車望着那些林立的金融大廈。說:“以後我也會在這裡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棟樓!”或許,他很快就會實現這個夢想。
“安?你怎麼會在這兒?”剛走進大廈,就聽到一聲驚訝的質問。安寧轉過頭去,看到金髮碧眼的蘇珊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也只能苦笑。
雖然不想解釋什麼,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電梯後被蘇珊緊緊盯住,安寧也有些吃不消。電梯門一開就先邁出電梯,誰知蘇珊比她還快,在她未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撲進李建文的懷裡。
“親愛的,我約好了位置,一起去吃午餐吧!”聽着她嗲聲嗲氣地說着不太熟的粵語,安寧低下頭,掩去脣邊的一抹笑。
擡起頭時正好撞上李建文的目光。便對他淡然一笑,“有些事要和你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先到你辦公室等好了。”
“你知道我辦公室是哪個房間嗎?”李建文嘲弄地笑了下,“如果不是白打電話過來說派車送你過來,我還要懷疑你會不會迷路呢!”
安寧只是一笑,也不和他爭辯,徑直向裡走去。沒走出多遠,已經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看了一眼,沒有看到蘇珊,卻只是笑了笑沒有詢問。
新辦公室比之前的那一間大了許多,也氣派許多。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遠處的海景。
“很漂亮,”安寧略低下頭,“也很適合你。”
靠在桌子前,李建文只是淡淡道:“我隔壁那間辦公室更漂亮。”
轉過頭去,安寧只作沒有聽見他的話,“其實,原本來是想問你一些事情的。可是到了樓下,才發覺我們真的很久沒有好好說過一次話了。”
“原來你還知道!”李建文笑起來,“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裡來呢?原本是想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想了想還是沒有打,或許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公司有了新辦公室的事吧!”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安寧擡頭看他,不是指責,只是平靜地指出。
“是啊,我沒有告訴你。可是你什麼事都告訴我了嗎?”李建文斜睨這時她,“我以爲你就算不關心公司了,可也應該會看經濟新聞的。畢竟雖然建安上市不是什麼大事,但好歹也算一條新聞的。可是,你連新聞都不屑看······”
沉默下來,安寧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
李建文卻仍在盯着她,“或許,你根本就是對我失去了信心。認爲把全部身家壓在我身上不安全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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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你誤會了!我對你的信任沒改變過······”不知爲什麼,面對他的怒火,她的解釋竟也顯得蒼白無力。
“沒改變過?”李建文冷笑起來,“那爲什麼又把錢投到臺灣和人搞什麼影樓?阿寧,你現在什麼事都在瞞着我了不是嗎?”
“就因爲這件事,你叫人查我私人賬戶?”擡頭看他沒有一絲不安表情,反倒仍然理直氣壯的臉。安寧苦笑,“阿文,你不覺得自己做得很過分嗎?”
“過分?是啊!我叫人查你的賬戶,調查你的資金流向,你那有怎麼樣?如果你不是瞞着我,什麼都不肯告訴我的話,我就不會這樣做了!”
“;那些錢······”安寧吁了口氣,“我投資開影樓,是我個人的事,對公司根本就毫無影響。你大可不必在這件事上費心。”
面色微變,李建文沉默兩秒,忽然笑了一聲,不知爲什麼,聽着卻有一些怵人。“是啊!你私人的事,和公司沒有關係,和我也沒有關係······”
“阿文······”安寧垂下頭,只覺得累。已經快了一年,她以爲他已經放開了。“瑪莉很好,會是一個好妻子的······”
一句話,讓李建文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你怕了!怕我纏着你,聲音急着想要撇清······可是,阿寧,既然要撇清,你又在以什麼身份,用什麼立場來說這樣的話呢?瑪莉好不好,和你有什麼關係?好妻子?這話聽起來像是前女友在規勸被拋棄的男人——我們,是這樣的關係嗎?”
合上雙目,安寧沉默許久,終於爆發出來。“你要我怎麼樣?之前我就已經說過了,我想和你做一世的朋友。可是你爲什麼仍然在怨我氣我呢?阿文,難道我們只做朋友不好嗎?”
“只做朋友?”李建文低念着,聲音有一些沙啞。“好啊!做朋友好,我從沒說過不和你做朋友啊!可是,你知不知道,就算只做朋友,你也是個不合格的朋友!我問你,這一年裡,你有關心過我這個朋友嗎?沒有,你連主動給我打一個電話都沒有······還想着那件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是啊!我是還沒有完全死心。我心裡還是喜歡你!這一年裡,我用工作來麻木自己。或者說,我以爲只要我能更成功,你就會後悔······可是,沒有用呢!這一年,你離我只是越來越遠。甚至現在連對我的信任都開始消失。”
他垂首,十指插入髮際,“當我聽說你私下做了另外的投資時,我真的覺得一切都快結束了。總有一天,我們或許連朋友、拍檔都做不成······”
安寧沉默地凝望他。捫心自問,突然覺得阿文說的是對的。當她決定投資影樓的時候,她不是沒有爲之後做打算的考慮。
或許,在她的內心深處,仍然悲哀地想到有一天與阿文決裂的吧?現實世界裡,還有什麼是真的可以長久不變的呢?!她的潛意識裡,仍然隱藏着那一絲不安感。對這個世界,這些人······
“對不起。”她低語着,眼中有一些溼潤。“其實剛知道你查過我的私人賬目時,我真的好奇。想着來和你吵架來着,可是從以前的公司再到這裡,不知爲什麼氣勢竟就這樣弱了下去。
可能,在內心深處,也覺得有些地方是理虧的吧!”
“就是說過不會管公司的經營,可居然遲鈍到連公司有了這麼多變化都不知道。哼,我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拍檔。”伸出手,她很自然地擁住李建文的肩,一如許多年前曾經做過的姿態。
“阿文,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我,不是那個會在你面前哭的女生;而你,也不是那個任我欺負的小子······有一天,你會成爲李嘉誠二,不,是實現夢想的李建文,永遠獨一無二的李建文!在那個時候,我希望自己仍然是你的最佳拍檔!”
忽然笑起來,她看着轉過頭來看她的李建文,眨眨眼,“如果到時候報紙上寫,XX因爲與拍檔爭吵散夥而失去了一起成爲香港首富的良機,我豈不是既吃虧又丟人嗎?!”
貝爾被她一句話說得笑了起來,李建文盯着她。低聲道:“如果真的到了那時候,,你最後悔的可能是沒有成爲李太太。”
“是啊是啊,我會後悔的。”安寧低笑,“阿文,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目光轉向他,她輕聲道:“在我忘記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先打給我。提醒我,我疏忽了什麼。”
如果有一天,當她站在高高的山峰之上,環視周圍,空無一人,迴應她的只有穿過山林的風聲。那即使她真的做到了自己想完成的夢想,也是毫無意義的吧?!
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