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戰船經過了公安縣,離江陵城還有三五日的行程。
張順、張貴兄弟每日都會爬上桅杆眺望,顯得十分焦急。
主船上,李瑕表面上看着很平靜,更多時候卻也開始登上樓櫓,觀望着前方的江面上的情形。
如果江面上有載着人口的船隻掉頭回來,那便說明江陵的碼頭丟了,元軍已經封鎖了江面。
暫時還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姜才目前還沒有失守,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李瑕卻不得而知。
他不願表露出焦慮之色,想要避過周圍的臣子、親隨,去獨自一人待一待,甚至連妃嬪他也不想見。
稱帝之後,他偶爾會有這樣的習慣。
“你們在外面候着。”
轉過船艙,在最上方的一層艙房外丟下了親衛,李瑕獨自進了一間艙間,坐下,揉了揉額頭。
不必在人前擺至高無上的樣子,舒服多了。
考慮着局勢,不用管眼神中流露怎麼樣的表情,李瑕還自語罵了呂文煥一句,罵其故意放元軍下江陵。
他這邊聲音不大,但才罵完,卻聽到有人罵道:“我就是覺得李瑕卑劣。”
那聲音不大不小,卻透着一股坦蕩。
李瑕推開窗,只見窗外是條走廊,隔着幾個船艙有兩女子正憑欄而立,是趙衿與王翠。
趙衿聽到了推窗的聲音,轉頭看到李瑕,反而手往腰上一叉,又道:“就算朝廷捏着鼻子認了他的帝位了,又怎樣,當我沒見過皇帝嗎?反正在我眼裡,他就是不配當皇帝。”
王翠不由輕輕拉了拉她,提醒她別說了。
趙衿不裝這個傻,道:“怕什麼,大不了他殺了我。壞女人敢不讓我走,我早晚氣死他報仇。”
李瑕的態度很明瞭,閻容要照料着趙衿可以,只要別吵到他。
趙衿正是知道這點,凡有機會遇到他都要故意喧譁。平時這種時候,李瑕一般都是不理會她,轉身走開或者讓閻容將她帶下去。
今日,他卻沒走開,反而轉了個身,倚着窗戶,聽着趙衿謾罵。
“我看李瑕這個人,又卑鄙無恥,又裝模作樣。明明揣着狼子野心,爲了蠱惑人心總是將恢復中原的大義掛在嘴邊,簡直是道貌岸然。一個個將他捧得像千古明君一樣,拿他當漢光武皇帝、唐太宗皇帝,有那麼寒磣的皇帝嗎?跟個山賊頭子一樣。一天晚到端着個架子,背地裡還不是好色成性,搶人妾室,良心喪盡……”
江風吹過,將她這些話語吹到李瑕耳中,很快又消散在長江之上。
趙衿說到口乾舌燥,轉頭瞥了一眼,只見那道身影還倚在窗邊,且連做這種動作時背都挺得筆直,看着更讓人討厭了。
不過,罵那麼久李瑕也沒個反應。
她不由暗自嘟囔,不會真將他氣死了吧。
過了好一會,李瑕見她沒再罵了,再回過頭看了一眼,沒說話,很快就背了回去。
不過,他的表情顯得很是輕鬆。
“看什麼看,我就是罵你。”趙衿提高了音量。
“罵得不錯。”
“你裝?裝大度也沒用。我纔不會承認你這個反賊是皇帝。”
“我不需要你承認,你也改變不了什麼。”
“你笑?呸,我看你都愁死了吧,一天到晚裝模作樣。”
“是,我愁死了。”李瑕直抒胸臆地應道。
他要當天下人的皇帝,但反正當不了趙衿的皇帝。畢竟他對她而言算個仇人,彼此之間就是完全沒關係的人。
那他就算擔負再多,也不需要擔負她的期待。
於是李瑕“嘭”的一聲將窗戶關上,顯得十分沒禮貌。
還能聽到趙衿那邊喊道:“你看他有皇帝的樣子嗎?潑才一個……”
江船繼續逆江而上,且終於得到了上游的急報。
信報已是兩日前才發出的,姜才直言元軍勢大,阿里海牙親率大軍勐攻沙市鎮碼頭不止,唐軍傷亡慘重,急需支援。
就連一向沉穩的史俊聞訊都焦急起來。
李瑕卻顯得愈發有天子威儀,從容問道:“史卿可知,當年宋、蒙江陵一戰,孟珙是如何破敵的?刀。”
他說的是三十年前的一戰,當時蒙軍已攻下襄陽,兵分兩路,一路順漢江殺往黃州,一路直接陸路攻打江陵。
正是孟珙救江陵、救黃州,收復襄陽。
史俊自然是瞭解這段往事,馬上便應道:“當年,孟珙深知兵力懸殊,先集兵封鎖江面,再施疑兵之計,白日變換旗幟、軍服輪替支援江陵。夜中則虛張火把,沿江排開數十里,擺出大軍來援之狀。蒙軍不知虛實,軍心不寧。孟珙趁機出擊,連破敵二十四座營寨,搶回被俘百姓兩萬餘人。”
一段小故事說完,文武官員們都平靜了不少。
李瑕讚道:“不愧是孟珙,以孤軍抗蒙,屹然爲趙宋之砥柱。”
“陛下,但畢竟局勢不同。當年孟珙兵雖少而江陵兵多,可緩緩救之;如今之江陵局勢則在於‘危急’二字。”
“既然急,朕已遣騎兵靠岸,走陸路火速支援江陵。”
房言楷先是一愣。
軍中確實有騎兵,但這一仗畢竟是順江攻鄂州,絕大部分主力都是水師與步卒,所有騎兵加起來也就陸小酉那千餘人。
再多,船隻也運不下了。
“姜才稱元軍有萬餘不止,遣千騎靠岸往救,只恐杯水車薪。”
話到這裡,房言楷已看到史俊在擺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說。
他自己也已想明白了。
陸小酉的千餘騎只要能先趕到了江陵,不正是當年孟珙所遇到的情況嗎?兵力懸殊,可施疑兵之計。
沙市鎮碼頭。
“放箭!”
“發硇!”
隨着交戰雙方的吶喊,箭矢與硇石在空中交匯而過。
而載着唐軍火炮的船隻在初戰時爲了攻擊從東面進攻的元軍,已停泊到了下游的位置。
其後兩日,元軍卻迅速繞到了西面主攻,避開了火炮。使得那艘大船還在艱難地溯江而上。
問題是連日的春雨使得江渚一片泥濘,縴夫想拉動戰船都更爲費力。
戰事一起,躲在碼頭上的百姓們哇哇大哭着。
而唐軍也在一點點地向後撤,戰線已拉到了江邊的船隻弓箭、硇車的射程之內。
陸地上的防線幾近崩潰了。
元軍也有傷亡,但卻保持了高昂的士氣。
無論如何,他們把握住的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李瑕打破了宋國的京襄防線,宋國也把李瑕消耗在了長江上,正是他們得利的機會。
元軍將領們分析局勢時,提到宋國,提到李瑕,卻很少提到“唐國”二字,因爲對於他們而言,一直以來有威脅的都是作爲將領或統帥的李瑕這個人。
暫時而言,唐國還沒有以一國之力讓大元感到威脅。
所以,他們認爲除掉李瑕就等於滅掉唐國。
“今天必須攻下沙市鎮!立功者重重有賞……”
劉國傑策馬穿過陣線,揚刀大喊不已。
他原是張弘範的部將,雖然起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漢人名字,其實是個女真人,本姓烏古倫。是追隨張家之後才改姓的劉。
後來,阿里海牙接手了亳州,劉國傑認爲留在亳州追隨阿里海牙必然有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有心留下。
張弘範倒也大方,見他有這個心思便允了。
果然,如今劉國傑等來了這個機會。
他知道自己快要攻下沙市鎮了。
讓人討厭的就是荊湖之地這潮溼多雨的天氣,以及鬆軟泥濘的土地。
時不時便是一場雨下來,馬蹄踏進泥土裡難以拔出來,與唐軍的水師對射時,傷亡比平時大了許多。
軍中也有不少士卒不耐這樣的水土,病倒了。
“勇士們!咬咬牙,今天拿下了碼頭,有數不盡的財寶美酒女人,我們烤着火等着李瑕的船隻來”
“殺啊!”
天色忽然暗了些,元軍維持着瘋狂的攻勢,希望在入夜前攻破唐軍的防線。
碼頭上已有百姓嚇壞了,開始哄搶船隻,慘叫着落入水中。
忽然。
“李瑕來了!”
有元軍士卒飛馬趕來,扯着嗓子瘋吼了一句。
劉國傑一個激靈,轉頭喝問道:“李瑕來了?!這麼快?你看到他的旗幟了?”
“沒有旗幟,但騎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