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惟正失神了很久。
他在鞏昌時得知父親戰死,卻不知具體是哪個宋將所爲,當時連釣魚城的蒙軍都全然不知李瑕之名,蒙哥只急召他覲見。
他南下到利州,得知蒙古大軍在釣魚城大敗了,便駐紮下來,等待具體消息。
與李瑕交戰的這些日子,汪惟正全然沒想到江對岸那個與自己同歲的宋將李瑕……竟是殺父仇人。
呵,還借了本書給他,彷彿是一樁戰場留墨香的美談。
讓人無盡的憤怒涌上來!
直到許久之後,汪惟正才得以冷靜,思考着要如何殺了李瑕。
但其實不用思考。
城堅牆厚、糧草充沛,又得了一萬強兵支援……怎麼看,必能擊敗李瑕。
“父親在天有靈,且看孩兒爲你報仇雪恨!”
正月初六。
得到漢中援兵的利州軍一改之前的謹慎作風,開始反攻宋軍。
利州之戰,像是此時才真正開始。
但與預想中宋軍攻、蒙軍守的場面不同,反而成了蒙軍主攻、宋軍主防。
蒙軍船隻從利州碼頭駛出,再次逼向對岸的宋軍陣地。
西岸的山頂上,宋軍佔領的砲車至此纔開始起到作用,不停向蒙軍船隻砲射木石。
戰事甫一開始,便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平和,陡然慘烈。
每日嘉陵江上都拋下大量旳屍體。
初六,蒙軍在砲石攻擊下被砸毀船隻三十二艘,損失僕從軍兩千餘人,宋軍死傷四百餘人。
初七,蒙軍被砸毀船隻二十六艘,損失僕從軍不到兩千人,宋軍死傷近五百人。
初八……
宋軍的木石箭矢越來越少,戰亡越來越大。
蒙軍消耗了宋軍之後,纔開始派遣出戰兵,漸漸佔了優勢……
正月十一。
“嘭!”
巨石從山頂砲車上拋出,砸中江面上一戰船上,船翻,百餘蒙軍落水。
不時還有大石砸來,江面上水花濺起,但比前幾日已稀疏了許多。
“救命啊……”
“繼續前進!”
蒙軍將領李錯大喊着,立在戰頭,喝令船伕繼續向西岸劃去。
李錯是李庭望的親兵,原本是來利州報信的。
沒想到,人還未回去,昭化城已失守、李庭望已戰死。
李錯怒火攻心,誓要爲李庭望報仇,遂請命爲先鋒。
他這種親兵升上來的將領帶不了多少戰兵,汪翰臣只撥了兩千僕從軍給他,用來消耗宋軍的木石、箭矢。
死的那些人不可惜,李錯卻活到了今日。
他自恃勇猛,非要再立些大功。
“靠岸!”
戰船才靠岸,李錯直接領人殺了上去。
他手中彎刀猛斬,頃刻便殺了一個宋兵。
“守住江防!”一個宋軍校將眼看砲石之下還有蒙軍船隻殺上岸來,連忙提兵過來防禦。
李錯看得出他們很是疲憊。
畢竟宋軍僅有不到八千人,蒙軍卻有四萬餘人輪流出戰。
“殺破他們!”
……
“鐺!”
彎刀與長矛相交,兩支兵馬很快交鋒在一起。
“放箭!”
嘉陵江上,十餘艘戰船迅速漂來。
這是一小支蒙軍精銳,趁着宋軍木石不足之際終於殺到江岸。
“噗噗噗。”
後面的宋軍慘叫着倒下。
與李錯交鋒的這一小支宋軍很快被支援上來的蒙軍包圍,苦苦支撐。
“死吧!”
又鏖戰良久,李錯一刀斬下,終於是斬殺了那名宋將。
“啊!”被包圍的數十宋軍大怒,提矛殺上……
“俞田!”
劉金鎖剛殺退自己防線上的蒙軍,領兵支援俞田,正大步狂奔。
不想,只見到俞田倒在了那蒙將刀下,劉金鎖心頭大慟。
他驀然想起在劍門關時,俞田還在苦練攻城。
結果,雲梯都還沒架……
“你孃的!去死啊!”
短短六個字,劉金鎖箭步如飛,竟已殺到李錯面前。
李錯正在心裡唸叨着“千戶,看到了嗎?我要爲你報仇……”
這念頭未歇,一柄長槍已猛刺過來。
李錯奮力去擋,但對方力氣極大,挾怒而擊,竟是徑直貫穿了他的胸甲。
“死啊!”
劉金鎖怒吼一聲,繼續向前方的蒙軍衝殺上去,狀若瘋虎……
“報!俞田戰死了……”
戰臺上,李瑕閉了閉眼,又迅速睜開。
“傳令下去,茅乙兒帶人頂上。”
“是。”
李瑕又迅速喝令道:“再催山頂砲臺,務必殺傷蒙軍……”
忽然,有哨馬從南面奔至。
“大將軍!苦竹隘楊奔、劍門關宋禾同時派人……”
“說。”
“汪忠臣已率兩萬餘兵力,猛攻劍門關!”
李瑕猛然轉過頭。
那哨馬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眼神。
像是……賭徒瞪着要開盤的骰子?
“李瑕,去死啊,去死啊!”
利州城頭上,汪惟正已完全失去了原來的風度翩翩,他緊握着拳,不停在心裡詛咒着。
這一戰,他顯然能大勝。
李瑕會因爲狂妄,深陷死地。
低估了大蒙古國的國力,以爲大汗一死,就能爲所欲爲?
蒙宋交戰以來,還沒有任何一個蒙古世侯佔領的城池,能讓這些軟弱的宋人攻打下來。
汪惟正心中無數念頭閃過,已不可自拔。
“報!”
“報……總帥……”
直到有哨馬到眼前了,汪惟正才反應過來。
“何事?”
“漢中求援!”
“什麼?”汪惟正回過頭,“哪裡?”
“漢中求援!宋將張珏偷襲漢中……”
汪惟正愣住。
他猛地重重捏了自己手掌一下,只覺一股劇痛傳來。
“你再說一遍……誰?哪裡?情況如何了?!”
“只知……才發現宋將張珏領兩萬兵馬來攻,已有宋軍趁夜偷襲了東門,元帥據內城而守,但城中兵力不足,急請支援!十萬火急!”
若俯瞰整個漢中、川蜀的地勢,可以看到有三條由川蜀通往漢中的路。
由西向北,分別是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
最西面的金牛道上,數不清的蒙軍正在圍攻李瑕這部兵馬……汪忠臣率兩萬餘人猛攻劍門關、利州已聚集了四萬兵馬。
而在中間的米倉道上,莫哥正率兩萬餘蒙軍趕往漢中。
這些幾乎已是川蜀所有能調動的蒙軍兵力。
去歲蒙哥從草原出發時帶來了四萬大軍,沿途徵召世侯的漢軍聚集十萬餘人。
草原來的四萬大軍有半數折在了釣魚城;而史天澤已領着兩萬餘人火速退往河南。
剩下的,幾乎都已在金牛道、米倉道上。加上利州蒙軍,再加上抽調來的漢中一萬兵力。
爲何要這般打?
攻李瑕不到一萬人的兵馬,真需要六萬餘大軍?
蒙軍也並不明白。
劍門關一失,分割在南、北兩地的蒙軍根本無法及時聯絡,不知利州形勢;
呂文德一堵,莫哥被斷了北上的道路,不能及時北上,不知漢中情形如何;
汪德臣一死,汪家對李瑕仇深似海,汪良臣一得到利州消息,立刻派兵馳援;
米倉道一開,莫哥便果斷決定殲滅李瑕所部,要消除“忽必烈通宋”隱患……
一時間,劍門關到利州、這段短短的金牛道上,蒙軍前後包夾。
沒有人想到,還有一支宋軍,在這時候從最東面的荔枝道殺了上去。
荔枝道,由重慶直抵子午鎮,西向便是漢中。
在重慶府、合州,正是王堅、張珏、易士英、王益心、阿吉等將領所統的釣魚城守軍、瀘州軍。
他們答應過李瑕,哪怕未得朝廷調令,也必定支援。
李瑕形容這是一場他與莫哥的賽跑,而他的跑道上,阻礙太多了。
但,這從來不是他的個人賽……
利州堅城牆厚,重兵守城,李瑕根本沒有五日、十五日之內攻下的可能,但他卻可以引起蒙軍的高度緊張。
他還可以挑起汪家的仇恨。
一開始,他便未選擇附蟻攻城,還是佔下西岸制高點,爲的就是守。
守他吸引來的所有蒙軍,爲袍澤友軍創造機會,拿下漢中。
只要拿下了漢中,那夾在漢中與劍門關之間的利州,何須強攻?
他向汪惟正借閱《墨子》,談“兼愛非攻”,預示的,便是這一切……
“攻城有法、術、道三者,攻城之道,即不攻堅城。故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利州城頭上,汪惟正已看出李瑕的打法,其後,便回想起汪翰臣論攻城之事。
“古來,擅攻城之道者,漢高祖皇帝,一萬人直搗關中,可謂出神入化……”
汪翰臣卻忽然大吼道:“鳴金!”
繼續攻李瑕?
李瑕完全可以守退劍門關,爲何硬扛在這裡?分明就是爲了拖住利州的兵力。
必須收兵,必須立刻支援漢中。
因爲漢中遠遠比利州重要,漢中才是接連川蜀與鞏昌、與蒙古國的要地,漢中一失,利州便是死地。
“五叔,再攻幾日,只要再攻幾日,必可殺了李瑕……”
“立刻鳴金!”汪翰臣一把拉開汪惟正的手。
他已沒有工夫教這屁都不懂的小娃兒。
嘉陵江畔,李瑕放眼望去,只見蒙軍如潮水退去。
他疲憊地摔坐在地上。
“攻城之道、兼愛非攻……要學得還有很多,還有……”
他心想着,開口,喃喃了兩個字。
“帥才。”
爲帥,比爲將,難太多了。
如這一戰,要調動太多路兵力,除了他這一路,還必須讓呂文德拖住莫哥以確保張珏一路有足夠的時間;也要考慮太多的地勢、敵我的反應……
爲帥者,當謀全局。
李瑕還不是蜀帥。
但放眼蜀地,莫哥、呂文德、汪惟正……這一個個大元帥,試問,誰主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