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65年8月5日

17時21分南中國海

衆人都回到了客房。

葉芊解釋說,賭場裡太悶,洗手間又讓她不舒服,她只是想一個人出去透透氣,所以就偷偷跑出來了。這理由很牽強,王星火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在廁所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爲什麼做出這種出格的舉動?葉芊怎麼也不說。

有什麼大不了的?又沒出事,急什麼急!弄得緊張兮兮的,我的命我做主,用不着你們管!到最後,葉芊乾脆破罐子破摔了。

葉恆艮聽了,要扇葉芊耳光,被衆人拉住了,他生氣地連連抱怨,說怎麼生了這麼一個不濟事的丫頭。

直到後來,王星火才知道,葉芊當時果然在騙他們,她在廁所裡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竟是伯恩的太太凱瑟琳。這是一個小插曲,是敵人的小伎倆,但四個小時後,卻幾乎釀成了一場無法挽回的大禍。

在這條戰線上,任何細微的變化都有可能導致最終結局的大變化,這種現象後來被人們稱作“蝴蝶效應”。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就會引發周圍空氣動流的改變,從而產生一系列連鎖反應,最後引發了一場風暴。似乎是危言聳聽,但實際上卻很有道理,就像中國的兩句俗語:“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步錯,步步錯”。

在這條船上,葉家是中心,是唐僧肉,是獵物,是那隻能引發風暴的蝴蝶,那些或明或暗的人都盯着他們呢,葉家人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這些人的謀劃和行動。但王星火也很清楚,現在,特務們盯的不全是葉家,實際上,他們103纔是敵人要對付的重點,眼中釘,肉中刺。沒有了孫猴子的保護,唐僧下鍋是早晚的事。

不知道他們又會耍什麼陰謀詭計?

時間又暫時拉回四十五分鐘前。那個時候,葉芊和杜麗拌了嘴,進了洗手間。在盥洗臺前洗手時,心中那股鬱悶不平之氣仍沒消除,把手兒搓得重重的,水花飛濺。

“怎麼了?是他們盯你過緊了?”身旁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葉芊嚇了一跳,擡頭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身邊站着個戴蛤蟆墨鏡的女人,那女人摘掉墨鏡,竟是凱瑟琳!凱瑟琳衝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你……你是……”葉芊花容失色,想大聲呼救。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該閉口。”凱瑟琳阻止了她,說得又嚴肅又堅決,一下子唬住了葉芊,她閉口了。

“你們落進了狼口,還以爲找了保護神,真是可笑!”凱瑟琳嘆息說。

“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這樣說?”葉芊問。

凱瑟琳從包裡取出一張文件,遞給葉芊,葉芊匆匆一看文件,從頭到腳都像被冰水澆了一遍,直打哆嗦。

這是臺灣軍情局的機密文件,上面說,要派一組特工假扮的保鏢,把葉恆艮一家騙到臺灣受審。這文件有編號,有簽名,有公章,不像是假的,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文件後面附着行動小組成員名單和照片,帶頭的赫然就是王星火。

“你們已經被他們控制了,處境很危險。”凱瑟琳說。

“我憑什麼相信你?”葉芊還是不敢接受,但明顯開始動搖了。

“我是中情局的。”凱瑟琳終於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你想想李遇白,一向禁止賭博,他們的特工哪有這麼會賭術的?其實他在美國時,我們就已經關注他了,這是臺灣軍情局第二處的外派特務。他很久前就接近你哥哥,是有預謀的。”

“那我該怎麼辦?”葉芊雙腿發抖,沒了主見。在她的心底裡,美國的中情局似乎比剛剛相處一天的“中國特工”更有可信度,她在潛意識中仍把美國當成自己的祖國,轉不過彎來。

凱瑟琳從包裡取出一頂金色假髮和一條披巾,放在盥洗臺上:“你們想活命,就必須照我的話做。那女的還在外面盯着你,你穿上這些出去,注意避開她,再到賭場外找我,我會教你怎麼做。”說罷戴回墨鏡就出去了。

葉芊猶豫了一下,照着凱瑟琳的話做了。化裝術是門講技巧的學問,一個人形象的改變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假髮和披巾就足夠讓葉芊化身爲金髮女郎,只要不是面對面,沒人會認出她。葉芊躲過在門外角落講話的杜麗和洋子,跟着凱瑟琳出了賭場。

來到賭場外船廊一個種有棕櫚樹盆景的角落,凱瑟琳跟她說,中情局早就在關注這件事了,一直在暗中保護他們。在美國,爲什麼到關鍵時候,中情局就收手了?那是想給葉家一個提醒和警告,要不早把他們抓起來了,能那麼容易出國嗎?美國是待他們葉家不薄,他們要回中國也不干涉,來去自由嘛,但葉恆艮掌握的黑箱秘密卻關係到美國的國家利益,所以不得不管。

軟的,硬的,連哄帶騙。一個小姑娘懂什麼,頓時方寸大亂。

“他們一旦拿到了黑箱,就有可能代表臺灣當局將你們就地正法!”凱瑟琳嚇唬道。

“那怎麼辦?我這就去告訴爸爸和哥哥。”葉芊驚慌地說。

“不,不行,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的爸爸和哥哥,他們都受騙太深,一下子醒悟不過來的,萬一被特務發覺,打草驚蛇,麻煩就大了。你現在必須裝作沒事情,反而要親近他們,麻痹他們。找機會把黑箱地圖取出來交給我們,地圖在我們手上,特務們纔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把地圖藏在哪兒了。”葉芊說。

“你是他女兒,總有辦法的。我們還知道,你爸爸已經破解了黑箱地圖的奧秘,如果你跟我們合作,獲取破譯的方法,我保證,回到美國後,你可以選擇全美最好的大學深造,畢業後將進入最好的公司或政府部門,而且還會獲得一筆鉅額的獎金,足夠你們葉家下半輩子過上體面的生活。”

條件不可謂不優越。專科剛畢業的她本想繼續攻讀,可心儀的哈佛大學卻把她拒之門外,這讓她耿耿於懷,發誓這輩子一定要進哈佛的大門。但踏上“克里特皇后號”後,以前一切的理想都成夢幻泡影了。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眼前,怎能不讓她怦然心動?

“我試試吧,但你必須保證我們全家人的安全。”葉芊終於點頭。

“你放心,憑中情局的能力,這世上還沒有什麼不能夠辦到的。”凱瑟琳滿意地笑道,把一支菸似的小東西塞到葉芊的手上。“這是特殊的迷藥,往對手臉部一噴,三秒鐘之內必倒。關鍵時刻,你可以使用它擺脫他們的控制。”

葉芊接過迷藥,一臉恐懼和困惑,直到凱瑟琳走後也沒有反應過來,她心神恍惚地走出角落,差點兒被一個奔跑的孩子絆倒。

不遠處的牛頭小丑跑過來扶住了她。

“你沒事吧,小姐。”小丑說,牛頭搖晃着。那牛頭面具做得很卡通,迪斯尼的風格,看上去總像笑着。郵輪安排這些牛頭小丑們四處走動,隨時逗孩子們和乘客們開心,有點兒吉祥物的意思。

葉芊搖了搖頭,小丑見她沒事,吐吐舌頭,又去逗船廊裡的幾個小孩玩了。葉芊心緒紛亂,便倚靠在斜斜的落地玻璃窗邊,失神地望着風雨中的大海,直到王星火他們找到了她。

讓我們回到客房裡。王星火剛剛向組員們通報了自己的偵查結果,大家都覺得這艘郵輪的管理方有問題。但是,他們的種種反常舉動是跟葉恆艮有關呢,還是孤立的事件?如果無關,103就不必趕這趟渾水,核心任務之外的事,知道越多,麻煩越多。不過,王星火認爲,那個被保安帶走的加利既然是丹尼?傑克遜的表弟,那肯定與黑箱地圖有關。他現在既然被郵輪保安帶走了,那說明和郵輪方脫不了干係了。加利究竟在郵輪上發現了什麼?爲什麼他會警告王星火這些話?還有錢江,這個人擺下賭局,千方百計把幾方人馬攏在一起,到底想搞什麼鬼?是否這就是死神遊戲的一部分?王星火還覺得,錢江似乎在故意躲着自己,他一來,他就走,像捉迷藏似的,讓他有一種隔靴搔癢之感。

說曹操,曹操到。但到的不是錢江本人,而是他的禮物。

禮物是由客房服務生送來的,是一副遊戲棋,木板製成一個小盒,裡面布有大小長短不一的方塊,分別畫着各式的臉譜。這遊戲王星火小時候玩過,叫做“華容道”,是根據《三國演義》裡赤壁大戰後,曹操敗走華容道的故事演繹的。代表曹操的大方塊在最上方,四周包圍着大大小小方塊的蜀國五虎上將和兵士,玩家必須左騰右移這些蜀國兵將,讓曹操逃至下方出口,就算過關。

木盒子內附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華容道上,精彩紛呈;曹關瑜亮,何去何從?”署名“錢江”。

什麼意思?服務生露出溫馴的微笑,回答,不知道什麼意思,這是一個客人寄在服務檯的,說讓客房部送到6103室。

給了小費,關上門,李遇白就皺眉說:“這個錢江到底是敵是友?”

袁智強哼了一聲:“這傢伙是把我們當成敗逃的曹操,把‘克里特皇后號’當成華容道,他以爲自己是諸葛孔明嗎?簡直欺人太甚!”

王星火沒說話,拿着“華容道”,順手推了幾下,心裡隱隱有什麼東西觸動,就像海底泥塵中鑽出的黏滑的怪物觸手,翻卷了一會兒,又落入了黑暗的深淵。

1965年8月5日

17時41分南中國海

按慣例,這晚的六時,郵輪上要舉行盛大的船長晚宴,這是豪華郵輪上的傳統,也是乘客們十分喜愛的集體社交活動。郵輪跟飛機和火車不一樣,它除了是龐大的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樂趣在於人和人之間的互動。你永遠也不知道在船上會認識哪些人,遇到哪些事,天南地北,三教九流,十年修得同船渡,充滿神秘感和可能性,很羅曼蒂克,這就是郵輪的魅力。

雷鳴斯來找王星火了,鼻樑處貼了一小片傷膏,看起來有些兒滑稽,卻是滿臉喜氣,邀請他在郵輪晚宴上與船長同桌。在郵輪上,與船長共進晚餐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可以讓人刮目相看。王星火懸着的心放下了,他原以爲保安隊長桑托斯發現了私闖船員區的人是他,必然會報告郵輪方,那就會帶來很多麻煩,現在看來,桑托斯要麼真不確定闖入者的身份,要麼刻意隱瞞了這件事。

王星火感謝了雷鳴斯的邀請,103組員在隨後的分析中,認爲有必要會一會“克里特皇后號”的國王——船長大衛?李斯特。大衛是荷蘭人,荷蘭盛產航海家,同時也盛產海盜,大衛也許繼承了荷蘭人光榮的航海傳統。據《克里特皇后報》上的介紹,他從10歲起就跟着父親出海,現在已經五十四歲了,在海上度過了他人生的大部分,二戰時曾在荷蘭海軍情報部任職,精通多國語言,經歷過數次海上大災難,在國際郵輪航海界有着相當高的名聲,是個傳奇人物。但《克里特皇后報》上並沒有登他的照片,也許是郵輪管理方特意想保持一些神秘感。神秘感是個好東西,它會像磁石一樣吸引人,所有的傳奇人物都深諳此道。

大衛是“克里特皇后號”的靈魂人物,不管是好是壞,從他的身上,也許能找出一些船上怪事的答案。

船長晚宴是郵輪上最大的盛會,盛會當然要盛裝出席,這是傳統,也是禮貌。好在103早有準備,男組員是西服領結,杜麗則穿上組織特意爲她定購的晚宴服。這是條旗袍式的紫紅長裙,其實相當保守,但杜麗仍感覺特別彆扭,像脫光了衣服似的,渾身不自在,惹得葉芊又輕笑了她一番。好說歹說,又在葉芊的指導下,杜麗化了個淡妝,卻讓她更無地自容。在她的觀念裡,只有壞女人才這麼打扮。

“我還是不要穿這怪衣服了!”杜麗見到王星火,臉更紅了。

王星火第一次見杜麗這身打扮,不禁眼前一亮。看慣了杜麗的軍服形象,眼前的杜麗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雖有點兒侷促和忸怩,卻在硬朗英姿之中平添了女性的柔媚,彷彿一朵風中的薔薇,比起那些脂粉女人來,別有幾分脫俗的韻味。

杜麗見王星火看着她不回答,就問:“我是不是特難看?”

“不。”王星火回過神來,說,“你,你特漂亮!”

“去!你什麼時候也變得油嘴滑舌了?”杜麗白了他一眼。

王星火一笑:“我說的是實話,範組在,肯定也這麼說。”

提起範哲,兩人都有一種感嘆,如果範組主持這次任務,心就踏實多了。這會兒,他肯定在祖國大陸盼着他們的消息吧?

船長晚宴的地點設在“克里特皇后號”船體建築二層最大最豪華的波塞冬大廳。在大廳的門口,王星火一眼就看到了保安隊長桑托斯,這樣的大活動怎麼少得了他?

桑托斯看見王星火,就走了過來。

“嗨!大英雄。”桑托斯跟王星火打招呼。

“你好,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乘客。”王星火禮貌地致以問候。

桑托斯靠近他,笑着說:“我看,你不太普通吧?”

王星火看着他,反問:“何以見得?”

“聽阿里拉說,你後來又去了船員區。”桑托斯說。

王星火記起那個青年船員阿里拉,便一笑承認:“去過,去過,我是去找丟失的客房鑰匙。找到了就回來了,怎麼?有問題嗎?”

桑托斯聽了王星火的解釋,將信將疑。王星火猜測阿里拉沒將奧斯丁房間鑰匙這一節告訴桑托斯,也許這年輕人對他和船上高管的關係信以爲真了。

“可惜啊,下次告訴我們,我們幫你一起找。”桑托斯皮笑肉不笑。

“這些小事情,就不麻煩隊長了。”王星火從桑托斯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對方的懷疑和嫉妒。他發現四周除了穿制服的保安人員,各角落裡還分佈着一些便衣保安。這些身着西服,看起來像乘客的保安別人看不出來,可是對他們103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一瞥就穿。這些人的神情都挺緊張,來來回回,彷彿在暗中搜尋着某人。

這時候,負責迎賓工作的雷鳴斯看見了王星火,便快步迎了出來,王星火把葉恆艮他們一一介紹給雷鳴斯,當然都是預先設定的身份,雷鳴斯客套地表示歡迎,便把他們一行人引了進去。

大廳裡熱鬧非凡,乘客們身穿各式各樣的華麗禮服,或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羣,彬彬有禮地步入晚宴大廳。兩層的大廳被裝飾得富麗堂皇,天花板上飄蕩着五彩繽紛的綵帶和氣球,充滿節日的喜慶氛圍。近百張餐桌在紅地毯兩邊圍成花樣圖案,如衆星拱月,簇擁着最裡面的半圓形空中舞臺,舞臺上有一支小型海上樂隊正在演奏舒揚的管絃樂《友誼地久天長》。乘客們熱情高漲,大廳裡融洽和諧的氣氛早已沖淡了郵輪外面風雨交加、大浪翻滾的恐怖,彷彿是另一個極樂的天地。

“雷鳴斯,船上又出什麼事了嗎?”在走向大廳時,王星火問。

雷鳴斯無奈地聳聳肩,小聲說:“王先生,對你我就不隱瞞了。你抓的那個美國人加利又逃走了!現在桑托斯正派人在船上緊急搜捕。爲了乘客們的安全,我們不得不提高了安保應急層次。”

“逃了?”這倒出乎王星火的意料,看來這加利還真有兩下子。

“逃了,這傢伙竟然用一根鐵釘子開了手銬,打暈了我們兩個保安。這件事情你得替我們保密,萬一在船上引發恐慌的話,無異於一場災難。”雷鳴斯說。

王星火明白,這事件對其他乘客意味着什麼,誰也不知道加利的性情,誰也搞不清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他會不會殺人?會不會劫持人質?會不會對郵輪實施破壞?豪華郵輪看似龐大的海上城堡,其實是相當脆弱的,全身遍佈着致命的弱點,一枚被偷偷撬開的螺絲都有可能引發不可預計的後果,彪悍的加利無異於一顆老鼠般四處亂竄的炸彈,這船上千餘條生命似乎一下子懸了。但雷鳴斯說得對,從官方來說,又不能公佈這個消息,因爲如果有人趁機發動騷亂,那將更糟糕,心一亂,人就亂,人一亂,船就亂,很可能釀成真正的大災難。

“你放心,我會保密。”王星火答應。

“我們會很快抓回這隻老鼠的,他跑不了。”雷鳴斯感激地點頭,把其他人安排在靠近舞臺的貴賓餐桌,然後帶着王星火從旁邊走上螺旋大階梯,到了二樓最上面的船長桌。

王星火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間位置的“克里特皇后號”船長大衛?李斯特,大衛?李斯特船長穿着一身筆挺的白色船長制服,面帶笑容看向他。在王星火的印象裡,北歐的船長都有着一副濃密的花白大鬍子,身材魁梧高大,臉上佈滿歲月風雨的滄桑,眼睛則如大海一般深邃。這也許跟他童年時的想象有關,那個時候,跟如生在蘇聯生活時,國際兒童院的一位大鬍子老師總喜歡以老船長的口吻,給孩子們講關於海盜寶藏的故事,聽得他們都入了迷,以至於把那個老師的形象結合故事中的描述,當成了西方船長的典型形象。

大衛?李斯特打破了王星火對西方船長的固有印象,甚至讓他感到一絲絲失望。大衛沒有梳理整齊的大鬍子,他根本就沒留鬍子,下巴光滑得像洗乾淨的海蜇,皮膚白皙,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小得多,只有鷹似的鼻子以及從深眼眶中散發出的銳利光芒才讓王星火找到一些感覺。

“歡迎你,王星火先生。”大衛站起來主動跟王星火握了手,“我代表‘克里特皇后號’感謝你的英勇行爲。”

說了幾句客套話,大衛請王星火坐了靠近二層欄杆的席位,王星火朝下面看去,大廳的狀況一覽無餘,杜麗他們坐在最靠近舞臺的餐桌。他們的目光相遇,互相擡手打了個招呼。王星火做了個秘密手語,讓杜麗他們留意食物和周圍的人。

晚宴吃的是西餐,王星火點了份澳洲牛排套餐,服務生爲他們每人倒了半杯紅酒。船長介紹了同桌的“貴賓”,都是些達貴或富商,只有一個是知名的學者,看來,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的本色永遠不會改變。王星火也被大衛船長介紹爲香港商人,這是他在郵輪上公開的身份,當然,船長也隱瞞了他受邀的真正原因。

隨着客人的陸續入座,大廳的燈光暗下來了,一束白色光柱打在舞臺上,彷彿夜海里一輪初升的圓月,主持晚宴的郵輪總監方澤出現在“月亮”中間。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踏上神奇的東方海上之旅!‘克里特皇后號’——本世紀最偉大的郵輪之一,將成爲你終生難忘的記憶……”方澤激情四射地開場,四周掌聲雷動。

“失陪一下,我得去爲大家講幾句。”船長對同桌嘉賓說。

船長消失在黑暗裡,王星火隱隱看到,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影,船長的步伐有點兒不自然。

“下面,我們歡迎‘克里特皇后號’的領導者,郵輪界的傳奇人物——大衛——李斯特船長!”方澤富有磁力的嗓音在黑暗裡激盪。

隨着樂隊奏出豪邁的出場樂曲,大衛?李斯特出現在“明月”裡面,一身帥氣的船長制服,臉上露出體面的微笑,朝乘客們揮手致意,全場乘客起立,爲這次航行的“靈魂人物”鼓掌歡呼。

大衛開始發表船長致詞:“地球上三分之二的面積是海洋,大海是生命的搖籃,是人類的母親,但有時候,她更像一個情人,神秘,溫柔,熱情,卻又捉摸不定,說跟你翻臉就翻臉,毫無來由,讓人一頭霧水,我想在座的男士都深有體會。”

臺下發出會意的笑聲。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被海洋的魅力吸引,從來沒有間斷過征服她的努力,從哥倫布到麥哲倫,從辛巴達到鄭和,人類的航海先驅爲我們做出了偉大的貢獻,沒有航海,就沒有世界文明……”

臺下爆發出掌聲,船長的發言充滿激情和感染力,聽得人熱血澎湃,彷彿這次海上旅程也帶了點崇高的味道。

發言完畢,大衛船長又請上郵輪上的五六位高管,一字排開:大副雷鳴斯、二副山口靖太、餐飲總監安道平、新上任的客房經理奧斯丁、郵輪娛樂總監方澤……大衛向乘客們一一介紹了他們,並感謝全體海乘的努力,爲乘客們提供了一趟安全、舒適、快樂的豪華郵輪之旅。

王星火特別注意到奧斯丁,這個胖子站在臺上,腆着肚子,露出一副大廚似的招牌微笑,看上去似乎沒有一絲兒不妥,完全正常。但人不可貌相,這個傢伙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起奧斯丁房間裡那個躺在被子下的人,心頭不禁微微一顫,如果那是個死人,真是太可怕了!再如果,這個死人與針對葉恆艮的行動有關,那更是匪夷所思。那人是誰?一艘郵輪的高管是怎麼參與到這次秘密行動中來的呢?王星火百思不得其解。

高管們在聚光燈下亮相完畢,大廳燈光重新亮起,一暗一明間,刺得人的眼睛不舒服,有一種眩幻感。大衛船長率衆高管舉起高腳酒杯,宣佈晚宴開始,並送上了郵輪管理方的祝福。“嘭嘭嘭”的幾聲響,數卷綵帶與閃光紙片從舞臺兩側噴出,絢麗如彩虹繁星,樂團奏起歡快的旋律,一時間,歡呼聲、鼓掌聲、清脆的碰杯聲波浪似的混成一片,波塞冬大廳的氣氛似乎到了第一個。過後的節目,就是傳統的歌舞表演。

王星火沒心思看節目,他在看觀衆,高處就是高處,一覽衆山小,是有利地形,可以從容地觀察,把握大局。他在人羣中發現了伯恩夫婦,他們的餐桌與葉恆艮他們只斜隔了一張,若即若離,能夠很好地監視。他相信伯恩夫婦坐這個位置不是偶然的,雖然不能百分百確定他們就是特工,但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還是有的。反過來也是如此,大家都是明眼人,只要有所行動,就等於向對方表明了身份,除非你在船上什麼也不幹,跟對方一點兒也不接觸。假身份只能用來騙騙普通人,活動方便而已。

伯恩夫婦還有沒有同夥?王星火又仔細觀察了他們的同桌、旁桌,暫時還看不出來。

視線再放遠點,他還注意到洋子一行人,兄妹倆坐一塊兒,也沒有異常的舉動。杜麗向他彙報了洋子的情況,王星火認爲,如果洋子兄妹是特工,那麼船上肯定還有一條隱形的大鱷,因爲這兩個人都很年輕,一個組織不大可能只派兩個年輕人去執行重要任務的,他們的背後有人在指揮。還有郭耀宗父子……這些在船上認識的人,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王星火誰也不敢大意。這些人的一舉一動,他都努力去發現,去審視,看看是否有異樣,是否有人心懷叵測,暗施詭計。就像一張棋盤似的,將帥相仕,兵炮車馬,縱橫交錯,暗藏殺機。

西餐陸陸續續上桌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牛排勾起了王星火的食慾,他在船員區經歷了一次半暈船的不快體驗,這會兒胃口大開。用餐刀切下一塊牛排,用叉子放入嘴中嚼,好久沒用刀叉了,這讓他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在國外的日子。

“這位王先生,請問你做哪行生意?”同桌有一個富商問。

“小生意,不值一提。”王星火敷衍着說,他實在提不起興趣與富商聊天。

那富商又問了幾句,得到不痛不癢的回答,自覺沒趣,就轉而跟其他人聊了。此時,大衛船長回到座位上,在一瞬間,王星火察覺他的臉色有點兒不太好看,與舞臺上那個自信堅毅的形象判若兩人,但一坐下,又恢復了精神。這稍縱即逝的神情被王星火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有點兒困惑,大衛到底在擔心什麼?

“王先生除了是生意上的好手,更有一身好功夫,真是讓人佩服。”大衛說,“我喜歡東方的功夫!”

“船長誇獎了!”王星火謙虛地迴應。

“王先生師從何門?”一個胖乎乎的華人富商好奇地問。

“家傳的,家父原本是少林俗家一派,後改爲行醫。我這點兒武術底子,也就是健健身罷了。”王星火笑道,像想起什麼,對大衛船長說:“對了,我聽奧斯丁說,有名船員在新加坡出了事,不知道現在處理得怎麼樣?”

於是又聊起船上的一些事情,趁這個機會,王星火便有意無意地試探大衛。他很快發現,船長對一些事情是刻意迴避的,比如談到關於奧斯丁的一些話題,他的目光透着不自然,甚至有絲絲恐懼。這更證實了王星火心中的猜測,這個奧斯丁有問題,但爲什麼大衛船長會幫他掩蓋?

王星火看向奧斯丁所在的餐桌,卻發現奧斯丁沒在座位上。

舞臺上的表演越來越精彩,熱情性感的康康舞、精彩刺激的飛刀、亦真亦幻的魔術……好節目一個接一個登臺,看得人眼花繚亂。

“各位,現在我們歡迎‘克里特皇后號’的公主——美麗的吳美蝶小姐,爲大家獻上一曲最具東方情調的——《夜來香》!”主持人激動地做了個有請的手勢。

是她?

王星火朝舞臺看去,舞臺上卻空空如也,只聞旋律不見其人,一會兒,才見一個身着無袖蘇繡旗袍的女郎款款走上舞臺,在中間的直立話筒前站定,顧盼有情,婀娜生姿。“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悽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紅脣輕啓,甜美的歌聲似清泉般流出,一下子征服了場上的觀衆,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

是她!沒錯。原來吳美蝶是一個歌唱演員,她的嗓子那麼好聽,金嗓子。

1965年8月5日

18時36分南中國海

這邊是紙醉金迷,聲色犬馬,那邊卻是緊張的搜捕,殘酷的追獵。

郵輪外面已經是黑天瞎海,暴雨如注,連舷廊間的燈光都似乎被大雨打暗了,能見度極低。不時有閃電劃過天際,照亮這個恐怖的世界。所幸風還不是很大,巨型郵輪仍然努力保持着平衡,所以在船體建築內還感覺不到特別的搖晃。

十數支強力電筒的白色光柱在雨中的露天甲板上搖晃,彷彿織成一張光網。

“他就在附近,給我搜!徹底搜!這是個極度危險的傢伙,大家不要手軟!”桑托斯身披雨衣,舉着把手槍,大聲命令。

桑托斯不信邪,有跡象表明,加利已經逃到了這一區域,雖然這傢伙像老鼠一樣靈活,到處亂鑽,但郵輪露天甲板也就那麼大,沒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

四處搜,不放過任何角落。數十號人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時而散開,時而聚攏,可就是沒搜到。

豪華郵輪表面上看起來高雅大氣,不過,船上既有紳士,又有莽夫,保安隊的那些保安,基本上都可以歸爲莽夫。長年漂泊在海上,會遇到很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大到天災海難,中有海盜劫匪,小至醉漢流氓、郵輪故障,都需要花大力氣解決的。這些水手都是典型的肌肉男,能夠在郵輪有事的時候擺平一切。

“他在這兒!”有人喊。

桑托斯的精神爲之一振,一聲招呼,所有的人呼啦一下像狼羣似的全圍攏過去。

這個角落是雨天收納露天甲板移動設施的專門區,蓋了一大片的防水帆布,雨水打在帆布上,發出巨大的沙沙聲響。

“看,他在那裡!”一名保安指着不遠處說,桑托斯定睛看去,果然有什麼東西在帆布下若有若無地動着。

“出來!不出來我就開槍了!”桑托斯用槍瞄準那躁動的地方,大喝道。大夥兒都不吭聲了,緊張得連呼吸也不順暢了。

但加利並沒有出來,而是待在了原地。

“媽的,這傢伙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桑托斯詛咒一聲,持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帆布下面確實躲着個人,但奇怪的是,帆布在微微發抖,他作好開槍的準備,伸出另一隻手,慢慢掀開帆布。

一道閃電甩過,桑托斯看清了躲藏在帆布下的人。

不是加利,是個孩子!十歲左右的孩子。

桑托斯呆住了,睜大了眼睛。見鬼!這個孩子從哪兒冒出來?他躲在這裡做什麼?不光是他,所有的保安都實實在在吃了一驚,如臨大敵般對付的這個人,竟然只是一個因爲寒冷和害怕而瑟瑟發抖的小屁孩。

在他們身後十餘米外,甲板泳池裡,有一個人頭慢慢鑽了上來,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沉了下去。

郵輪泳池裡的水與海水相通,是通過靠近底部的一個管道抽壓上來的,這支管道直通大海,如果遇到不良天氣,這裡首先就會關閉。加利在池裡找到了一條通路,僅夠一人進出,只要水性夠好,體力夠強,打開水下管道的濾網,就可以從這裡一直潛游到室內游泳池。如果再強點,也許還可以進入抽水機室,不過他不敢貿然嘗試去抽水機室,因爲命只有一條,他可不想游到半路換不上氣,活活溺死在狹窄的管道內,這可不是好玩的。

搜吧!就讓這幫笨蛋在甲板上搜吧!加利在水下打開圓形濾網,海鰻似的鑽入深不可測的管道里。

1965年8月5日

18時36分南中國海

“美蝶小姐是‘克里特皇后號’的演員?”王星火問大衛船長。

大衛搖搖頭說:“也不能完全這麼說,她是郵輪總監方澤請來的貴賓,跟我們沒有合同關係,聽說她在東南亞一帶挺有名的,還是個電影明星,紅藝人。”

原來如此,難怪吳美蝶說她是郵輪方請的客人,看來她說的是真話。

王星火抿了一口紅酒,看向臺上的吳美蝶,現在是她主唱的第二首歌,叫《Myrose》,準確地說,是歌伴舞,豔麗的舞蹈,靡靡之音,充滿肉慾。王星火不敢久看,把目光收了回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女人給他一種特殊的感覺,謎一樣的感覺。

“王先生對船上的服務還滿意嗎?”大衛問他。

“如果能打分的話,我打一百一十分。”王星火肯定道。

“那我就放心了,爲乘客們提供百分之百的尊貴服務,是‘克里特皇后號’的宗旨。”大衛舉起酒杯,致意大家。

郵輪上的一頓晚宴很考究,有前餐、正餐和餐後點心。正餐吃完,晚會還要繼續,餐桌上撤去餐具,送上來的是各式各樣的新鮮水果和零食。

其中有一大盤水淋淋的蘋果,在燈光的映照下,鮮豔欲滴。

“這是我們荷蘭的黃金小蘋果,我家鄉的新型水果,大家請嘗一嘗!”大衛船長熱情地招呼,站起來爲每個人分水果,極盡地主之誼。

小蘋果果然小,只有乒乓球那麼大,看起來像黃棗。船長的熱情讓賓客們受寵若驚,紛紛報以感謝。當大衛船長分到王星火時,給了他三個蘋果,接着重重跟他握了下手,又分給他三個蘋果。

“王先生,請細細品嚐一下,這蘋果味道好得很。”大衛笑着說。

王星火點頭,發現船長的眼睛裡透露着一種期待的目光,不禁心下更困惑了,船長的舉動有點兒反常。不對!直覺告訴他,這其中有名堂。但究竟是什麼名堂,他一時也想不出來,更不好直接問船長,因爲大衛既然不明說,肯定有自己的難處。

這個時候,二副山口靖太匆匆跑來跟船長耳語了幾句,大衛臉上微微變色,對貴賓們抱歉說:“對不起,今晚雨急浪大,我得回船橋指揮,各位請慢慢享用,失陪了。”說罷便急急跟山口離席而去。

大衛船長想告訴他什麼?難道作爲一船之長、“克里特皇后號”的國王,也有什麼難言之隱?“克里特皇后號”到底藏着什麼陰謀?

船長一走,王星火與那些貴賓沒話說,便踱到二層的一個角落裡,手指間夾着半杯加了冰的紅酒,輕輕晃動,表面上漫不經心,斜靠在雕花欄杆上,向樓下斜覷。

暫時一切正常,自己人的那一桌很平靜。葉恆艮父子和張家浩津津有味地欣賞着節目,不時耳語幾句,輕笑幾聲;葉芊也安分守己,靜靜地盯着舞臺,像有什麼心事;103的同志們各司其職,保持着相當高的警惕,暗中防備身邊來去的人。這讓王星火感到欣慰,103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掉職責,保護“老V”是他們的使命。從他們進入103的第一天起,就對着黨旗和軍旗宣過誓,爲了保衛首長,保衛重要人物,他們隨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從那一刻起,他們的命就不是自己的,無怨無悔。

王星火的視線又在敏捷地移動,伯恩夫婦和洋子兄妹的那幾桌也很平靜,還有坐在最後邊的郭耀宗父子,都平靜似水,看不到一絲兒的波瀾,與人聊着天,看着戲,嘗着點心,整個大廳歌舞昇平,其樂融融,唯獨缺了丁若蘭母子,這並不奇怪,有很多人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完全可以待在艙裡,讓服務生送餐。丁若蘭尋夫心切,哪有心思來這兒尋消遣。理雖如此,王星火還是有點兒不安,他感到有事情在這平靜的背後發生着,彷彿處在黎明前的那段時間,在喧囂即將開始之前,總會有一段可怕的死寂。

“王先生!”背後忽然響起一個有磁力的女聲,“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

不用回頭,王星火也知道說話者是誰。他回頭了,果然看到了吳美蝶,她身穿黑色晚禮服,笑盈盈地向他款款走來,彷彿一隻翩翩的黑蝴蝶。

1965年8月5日

18時52分南中國海

陶淘已經哭不出來了,恐懼和寒冷像兩隻食人怪獸似的把他給嚇蒙了,他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嘴裡喃喃說着有鬼有鬼,顯然受了極大的刺激。

桑托斯認爲孩子看到的肯定就是逃走的加利,左問右問,可孩子受了驚嚇,哪裡問得出什麼名堂。一查乘客登記表,才知道這孩子的媽媽叫丁若蘭,但丁若蘭又上哪兒去了呢?

“她不是我媽媽……”陶淘突然說。

“什麼?”桑托斯又大吃一驚,今天的怪事可真多,“小孩,你說說,怎麼回事?”

陶淘這才吞吞吐吐說,他是個流浪的孤兒,在碼頭被那個叫丁若蘭的女人看中,要帶他去香港做乾兒子,做乾兒子再怎麼着總比捱餓好,於是他換上她買的新衣服,稀裡糊塗就跟着上船了。

那個時候,新加坡亂糟糟的,碼頭上也確實終日遊蕩着一羣流浪兒,有些沒有子女的有錢人看中了哪個機靈俊帥的話,可能就會帶走當兒子養,這現象很常見。陶淘的話不能證明丁若蘭是好人,也不能證明她是壞人,但不管怎麼樣,乘客在“克里特皇后號”上失蹤了,這可是件糟糕的大事。

桑托斯只好把陶淘暫時安置在保安室,分出一部分人手去找丁若蘭。

“我要找胖叔叔。”陶淘卻請求。

胖叔叔?哪個胖叔叔?

很快,胖叔叔的身份就弄清楚了,原來是跟王星火他們一夥的袁智強。下午,他還幫迷路的陶淘找過媽媽,在服務檯有登記的。

桑托斯只好答應他找袁智強過來,又讓人給他擦了身子,換了身乾衣服,陶淘這才控制住情緒,說了他見到的鬼。

他說,這鬼很可怕,在地上像蜈蚣似的爬着,滿頭血淋淋的,面目猙獰,它抓住了丁若蘭,把她帶到海里去了。他很害怕,就沿着船舷,從船尾一直跑到了船頭,躲了起來。

桑托斯豎着耳朵聽了好一會兒,大概推測出了鬼的真面目,一個滿頭是血的男子和丁若蘭扭打起來,結果兩個人都掉到海中去了。

這還了得!都出人命了!

桑托斯讓孩子帶路去事件發生的地方,可孩子死活不願意,沒辦法,只有根據他說的地點搜了。

事件發生的地點是靠近船尾甲板的醫務室邊上,時間是30分鐘之前,現在去查,那些血啊什麼的早就被大雨衝得一乾二淨了,但也並非沒有一點兒痕跡。聽陶淘描述,他有點兒暈船,丁若蘭就帶他到醫務室要了一點止暈藥,又去船尾甲板大門邊透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鬼”來了。

起碼,值班醫生馬丁證實了陶淘的話,丁若蘭確實帶着孩子來要過兩片止暈藥,但馬丁說並沒有聽到扭打的聲音,也沒聽到有人呼救。這不奇怪,雨下那麼大,極可能掩蓋了聲音。在船尾甲板門口邊上,桑托斯還找到了十餘滴鮮血,似乎印證了孩子的話。

這個滿頭是血的男人是加利嗎?桑托斯還原着事情的真相。加利不知通過什麼神通,從前甲板逃到了後甲板,頭部還受了傷,流了血。他與正在門口的丁若蘭不期而遇,爲了殺人滅口,他想把丁若蘭推到海中,不料失手連自己也一同栽了下去。

推理似乎合情合理,天衣無縫。在這種惡劣天氣掉入海中,哪怕水性好得賽過魚,也必死無疑。如此想來,危險的加利已經去見海龍王了,只可惜了那個少婦丁若蘭,白白陪了一條性命。不過,這事萬一被捅出去,對“克里特皇后號”的聲譽可是一大打擊。

桑托斯下了封口令,把這件事往上彙報。

這孩子怎麼辦?桑托斯本想把他留在保安室,找人看着,可陶淘哭着嚷着,打着滾,一定要去找袁智強。桑托斯無法,邊上的隊長助理曾義跟他說,不能被這煩人的小傢伙拖累,陶淘是個孤兒,有人要,誰帶都一樣。

桑托斯聽着有理,嚇唬孩子,不準把丁若蘭被鬼拖下海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只准說自己是流浪兒的真實經歷,還教他編謊說丁若蘭在船上碰到了相好,又不要他了,他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要是他跟人說了鬼的事,鬼就要回來拖他下海。

謊雖然不太圓,但好歹可以糊弄一下那個小胖子,船那麼大,人那麼多,就算袁智強有心要幫孩子找回丁若蘭,等他有線索時,船早就靠岸了。

桑托斯讓人送走陶淘,雖然覺得加利的威脅不在了,心卻只放下了一小半,還有一大半,仍懸着。

1965年8月5日

19時07分南中國海

舞臺上有個小提琴手在演奏悠揚的《月光曲》,大廳裡的燈光暗了下來,彷彿進入了夢幻的深處。

“王先生好像有心事?”吳美蝶看着王星火的眼睛問。

王星火輕笑一聲:“我能有什麼心事?在這船上吃得好,玩得好的。”

“不,你又說假話。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心事。”吳美蝶堅定地說。

“哦?好像你很會看相。”王星火揶揄地說。

“你說對了,我從小就喜歡看相,我說過,相由心生嘛,你有什麼樣的心,就長什麼樣的相。”

“你很喜歡猜測人心?”

“因爲我是個演員,演員都喜歡琢磨人心。很多時候,我得進入別人的心靈,甚至成爲那個人。”

“那你現在是真實的自己?還是在演戲?”

吳美蝶像被問住了,又嫣然一笑:“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不喜歡琢磨人心。”王星火搖頭說。

吳美蝶看向舞臺,小提琴手正陶醉在旋律中,閉着眼睛,拉着琴絃,身體微微搖擺。她若有所思,眼神哀怨,嘆了一口氣說:“是啊,人心隔肚皮,又怎麼能那麼容易看透?有時候我真傻,以爲自己能看清一個人。”

“你好像也有心事。”王星火說。

“是的,我有。”吳美蝶爽快地承認了,見王星火想問,又嫵媚地一笑,轉而說,“但是,我不會告訴你的。”

王星火看着幽暗之中的女人,點頭說:“我理解,有些心事,可以跟朋友分享,有些則需要一輩子埋在心底。”

“你以前坐過這樣的船嗎?”吳美蝶問。

“坐過,不過比‘克里特皇后號’小得多。”

“我討厭坐船。”

“我也不喜歡。”

“看來我們同病相憐了,爲這個我們要乾一杯。”吳美蝶從最近的桌上倒來小半杯紅酒,與王星火碰了碰,一飲而盡。

因爲風浪加劇,大廳天花板上的吊燈微微左右搖晃,但如果不注意看,是不會覺察到的。王星火和吳美蝶都覺察到了,他們不約而同看向吊燈。

“船特別讓人不安寧,想象一下,我們的四周和腳下到處都是水,一望無際,沒依沒靠的,就像風雨中的小浮萍,生命變得那麼脆弱,心裡就慌得緊。”吳美蝶抱着手臂,似乎有點兒緊張。

“那你爲什麼還要上船?”

“因爲老朋友的邀請,盛情難卻。”

“方澤?”

吳美蝶點了點頭,說:“另外,我想挑戰一下自己,治一治這討厭的恐船症。”

“恐船症?”王星火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不禁覺得有趣,他從來沒想過這也算一種病。如果是病的話,他這恐船症就是老毛病了,從少年時就落下了。

兩人開始打開話題,談笑風生,其實王星火雖然跟吳美蝶聊天,看似輕鬆自在,但注意力一直沒離開“老V”四周,一心二用,和杜麗他們形成了雙重監控,互爲照應,遠和近,細節和全局,都不會疏漏。當然,這一切不能給吳美蝶看出來。

“但是,我上船後,才發現最恐怖的不是船,而是人。”吳美蝶說。

“此話怎講?”

“你知道在房間裡,我爲什麼沒有把你交給桑托斯嗎?”

王星火看着她,等她說下去。他知道答案不是因爲他拿鋼筆當槍逼着她,也不是因爲自己真有一副“好人相”。

“因爲我根本不信任他們。”吳美蝶見左右沒人,低聲說。

王星火來了興趣,吳美蝶的話似乎觸到了謎題的本質,便認真地問:“爲什麼?方澤不是你的朋友嗎?”

“我告訴你,我無意中發現了這船上最大的秘密。”吳美蝶靠近王星火的耳朵,竊竊私語,“這些高級船員們其實在偷偷當水客。”

水客?王星火不知道什麼叫水客,但他還是裝作懂的樣子,因爲他不想讓吳美蝶對他的香港商人身份產生懷疑。他很快就從她嘴裡套出“水客”的涵義,原來是他們利用郵輪的便利搞走私,甚至有毒品和軍火,而且是集體犯罪,有不少中高層船員參與,包括桑托斯、奧斯丁和方澤。

這真是天大的秘密,足以震驚郵輪界,但跟葉恆艮無關。王星火併不想過問,以免自找麻煩。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個?”王星火反問。

吳美蝶眼瞳裡閃過驚恐的神色:“如果他們知道我得知了真相,一定會殺我滅口的,我得找個人幫我。”

“我幫不了你。”王星火冷靜地說。

“你是這船上唯一能幫我的人,我知道,你就是那個抓住假冒船員兇犯的英雄。”吳美蝶懇求說,“像你這樣的男人,不會對一個女人忘恩負義,見死不救吧?”

又一計激將法,軟硬兼施,叫人無法拒絕。

“如果你遇到危險,我肯定會出手相助,但是現在,你沒有,很安全。”王星火冷冷地說。

“你還是那麼無情!我也不稀罕你的出手相助。王先生,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吳美蝶幽怨地嘲笑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地上的男人一個樣,都是說得美,做得少。”

說罷,便轉身離去。

不歡而散。

王星火看着吳美蝶遠去的背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自己這樣對她,是不是太殘忍了?太不近人情了?畢竟她曾冒着危險幫助過他。但是,一切行動都得圍繞任務,他絕對不能因爲郵輪上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分了心。

吳美蝶的話倒透露給了他一個重要的信息,既然郵輪有人蔘與走私,那麼會不會加利所指的秘密,以及奧斯丁房間裡的神秘人都跟走私活動有關?如果是這樣,自己大可不必順着這條線追查下去。

但他又覺得,這些事情隱隱跟葉恆艮有着某種聯繫,沒那麼簡單。

正思考間,王星火看到一個保安牽着一個小孩的手走入大廳,似乎在尋找某個人。他看清楚了,這小孩正是丁若蘭的兒子陶淘。

他在找媽媽?王星火的視線鎖定了孩子,他想知道丁若蘭在幹什麼,可是不對,他們最後去的竟是“老V”的那桌。

1965年8月5日

19時37分南中國海

杜麗看到了王星火和吳美蝶在一起,他們靠着二層角落的欄杆,在聊着什麼,看樣子還十分融洽,甚至有點兒親密,心裡不禁有些兒酸酸的。

這種情感很難控制,她知道不對,但收不住。

她想着,王星火跟她在一起時,好像也沒有那麼親密過,兩人總是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彷彿中間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怎麼跨也跨不過去。難道他們之間真的也就是“革命情誼”?

不,他跟這個女人只是逢場作戲罷了,這是他工作的需要。爲了任務,有時候他們必須比演員還要會演戲,而且不能演砸了,這是用自己和“老V”的生命演的戲,自己爲什麼不信任他?杜麗暗暗安慰自己,不願也不想去看他們,但眼角總是不自覺地望向那個角落。

“杜麗姐,你在看什麼?”葉芊發現了她的心神不寧。

“沒,沒什麼!”杜麗趕緊收回目光。

“女人的心思我懂,你是……”葉芊掩嘴笑道,但被杜麗打斷了。

“別胡說,你知道什麼。”杜麗白了她一眼,等她不經意再望向那裡時,兩人都已不在了。

他們去哪兒了?

正疑惑時,看到陶淘被一個保安領着朝這邊走來了。

“陶淘,你怎麼了?”特別喜歡小孩的袁智強見到了,連忙拉過他問道。

保安把桑托斯教的話說了一遍,問陶淘,也是這麼說。保安說,讓他們代爲帶一段時間,等船靠岸了,就送他去孤兒院。

“聯繫過丁若蘭沒有?”杜麗問。

“聯繫過了,可這個女人反悔了,說自己神經有問題,不記得帶上來這個小孩。”

“怎麼會有這種事?她也太不負責任了。”葉濤憤怒地說。

“這孩子命真苦。”葉芊同情地摸着陶淘的頭,“好不容易找了個媽,沒想到是個神經病。”

“叔叔,我想跟你一起。”陶淘乖巧地拉住袁智強的手,哀求說。

怎麼辦?袁智強爲難了,這事不能擅自決定,得集體商量。

“不行,這孩子肯定要郵輪方來處置,我們沒有義務帶這個孩子。”有人說。

杜麗回頭一看,正是王星火!原來他看到陶淘往他們這邊走,就趕下來了。關於陶淘的去留,各有各的意見,統一不下,只有李遇白不發表意見,靜觀一切。鬧出的動靜惹得旁桌的人也來湊熱鬧,七嘴八舌,都勸說孩子既然那麼信任你們,帶一下又有何妨,不要有錢沒善心,還有人提出來你不帶我帶。連葉恆艮和葉濤也勸王星火,就這麼短的時間,這孩子機靈乖巧,也不是什麼壞人,就當做件善事。

王星火只好暫時答應,在大庭廣衆之下,他不想他們成爲衆人注目的焦點,他們得低調,最好無聲無息。但他發現,似乎事情的發展並不如願,甚至有點兒失控的感覺,這讓他很不安。

一場小小的風波掀不起多少波瀾,晚會在繼續,節目很精彩,現在進入了互動的遊戲環節,迭起,牛頭小丑們滑着旱冰鞋四處穿梭,爲每個人發一個號碼牌,場上有點兒小亂。這個時候,王星火發現,伯恩夫婦和洋子一行人都忽然不見了,像是趁着混亂悄悄走了。

陶淘還算乖,守在最喜歡他的葉恆艮和袁智強之間,孩子畢竟是孩子,此時似乎已從餘悸中完全恢復過來,不斷地往嘴裡塞零食,還不時露出天真的笑容。看樣子,並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

王星火也發到一塊數字牌,他把牌底一翻,臉上微微變色,又把牌面向下壓在桌上。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王星火連忙扭身尋找發給他牌的牛頭小丑,可是,總共有六七個小丑,都長一個模樣,他們交錯地發着牌,已經分不清誰是剛纔那個了。

牌上有字,不僅僅是數字,詭異的是,繞着數字“103”寫有三個名詞:幽靈會、中情局、日本NCK。不用解釋,王星火也知道這三個詞指的是什麼——這是潛伏在郵輪上爭奪葉恆艮的三方勢力,小丑向他傳遞了一個極其有用的情報。

小丑是誰?

王星火想到了一個人——錢江,錢江送給他的“禮物”就是關於三國的遊戲“華容道”,難道他早就在暗示這三個勢力?

可是,錢江似乎一直避着他,除了電梯上的一次偶遇,兩人從沒有面對面,小丑、錢江,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他到底是敵?是友?

王星火快速思考了一番,也考慮過小丑會不會給他假情報,目的是混淆103的思路。但小丑似乎很清楚他們的組織代號“103”,這讓他無比震驚,就像有人在他心裡投了一顆重磅炸彈。因爲這個代號對葉恆艮都是保密的,郵輪上更不會有人知道,這太詭異,太可怕了!

所以,小丑的情報十有是真的。

王星火知道肯定有中情局的人尾隨葉恆艮而來,也清楚船上肯定有臺灣特務,但不知道幽靈會和日本人。現在看來,那張死神紙條是出自幽靈會之手,它是什麼樣的組織呢?日本NCK,他倒在國內接觸過這方面的情報,知道這是日本的一個秘密間諜機構,NCK出現在郵輪上,又是抱着什麼樣的目的?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日本人對葉恆艮是不感興趣的,他們感興趣的是“黑箱”。也許,他們都是爲了黑箱,對他們來說,黑箱的價值要遠遠超過一個葉恆艮。

奇怪的是,牌上並沒有寫臺灣特務,追截葉恆艮的主角本應該是他們。

主角缺席,這戲到底是咋唱的?

王星火用手指摩了摩牌子,上面的字跡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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