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兄長的聲音:“我乾的事情還少嗎?叫你燒個水得罪你了?!”

我隨口迴應道:“我沒說我在上廁所嗎?我沒說待會來燒嗎?多大的人了,燒個水怎麼了?”我突然回過神來,一字一頓地說道:“神經病。”

“你還罵人?自從你到這裡來,我哪點對不起你?!”

“呵,你還有理了?你記不記得那一年,那一整年,好像你都是靠我養的吧?是我自己寫文掙的錢,是我自己用這些錢養活了兩個人。是我當時白天上完課晚自習都不上就回來做衛生,也是我累病了還在寫作業還在寫文掙錢!你那時候幹了什麼了?你幹了什麼了!?!”我對着他,居高臨下。

“……我……”

“到底誰在理?”

我看見兄長低下了頭——我想起來以前——我感覺危險——“我要趕快跑,不不不,我要跑……我肯定打不過他。”

我慢慢後退,想到了兄長抓住了我的頭髮的事情。當時是因爲什麼事情?是什麼無聊的事情嗎?迷迷濛濛的一層霧。我只記得他的力道好大好大,我完全無法掙脫。“他是瘋子。”

我摸到了門把手,我安全了。我擰動了門把手。兄長明白了什麼,等他奔過來的時候我早就拎着包跑了。我飛快地七彎八拐走掉了,他找不到我。

我不能哭。哭就是失敗。我拒絕示弱。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忍住、忍住、忍住啊!給我忍住!

走、走、走,冷靜、冷靜、冷靜。一家滿破舊的燒烤小攤。我帶了錢。包裡有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好像我準備它很久了,就是爲了這一刻。

我打開手機,開始打電話。我要叫小霽來。我在電話的嘟嘟聲放空了自我。

我伏在桌子上,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神啊。請你幫助我吧。請賜予我力量……”

小霽來了,很巧剛剛趕在上菜之前。我早就做好準備大吃一頓來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了。

我熱烈地打了招呼之後,我就開始敘述今天的事。真的是……不過我早就冷靜了下來,早就冷靜了下來。我儘量冷靜、客觀地說明了這件事。

她放下了竹籤看着我:“那你,沒事吧?”

“怎麼可能有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嘛!”

“那就好……”然後她就不說話了。

我感覺到薄薄的一層落寞。儘管不說話,小霽肯定會陪在我身邊。

她低着頭,安靜地吃東西。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頭髮散了下來。我想提起什麼話題,話到嘴邊,突然嚥了回去。

我的好朋友、爲數不多的好朋友,可是她真的陪不了我多久。她匆匆告辭了。她要去學校整理宿舍。我說要不要一起去?小霽搖了搖頭:“我們那裡不讓外校的進去……”

“那算了吧。沒關係的。”

我送走了小霽,繼續吃着桌上留下的燒烤。我吃着吃着眼睛就溼了。喉嚨哽咽了,咽不下食物了。我環顧四周無人,終於在桌子上留下了眼淚。

我,窄桌,拋棄我的兄長,離開我的朋友。

我太難受了,太難受了!眼淚終於終於可以奔涌而出了,但我還是好難受……

“神啊,求你幫助我……吧。”

“姑娘,跟家裡人吵架了?自己跑出來的?要不要回家?”老闆娘邊數錢邊說。數完我的又開始理賬。

“多大了還和家人吵架!都是爲你好。養的這麼大不容易,多體諒體諒兄弟姐妹,多孝敬孝敬父母……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家人……都是爲你好,就算有些話不中聽……姑娘,聽我一句話,以後別這樣了。父母的經驗比你多,你覺得對的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你不對的地方……他們不是在罵你……”

閉嘴。我在心裡冷笑。

“啊,對!哎,姑娘你知道這個故事嗎?一個小孩和媽媽吵了架,跑出去了,”她終於數完了錢,擡頭看我,故作嚴肅的表情滑稽至極,“他來到了麪攤。剛想吃碗麪哪,居然沒帶錢。這時候一位老婆婆來了,免費給他一碗麪。他那叫一個感動啊,都哭了!他說:‘謝謝你給我面,我媽……’”

我一股無名火起,一拍桌子,霍然立起,指着老闆娘喊道:“夠了,剩下的別說了。抱歉,是所謂的你媽給你做了這麼多飯你不感激她嗎?!抱歉抱歉,我當然感激。巧的是我就是記仇,呵,就算不記仇我也不認同這該死的陳詞濫調,那些屈辱,那些痛苦,那些裹着我愛你的皮的噁心的屈辱痛苦!這些憎恨居然是幾句話能解決的?我身上的傷痕居然是幾句話能解決的?抱歉,我真的不該跟你說這些話,但我真的不要再壓抑感情了。你根本不明白啊!你是誰!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嗎!我拒絕,我拒絕啊!我恨你們,你們,你們!滾吧。我不想再廢話了。當然就是我的錯,我的錯!抱歉。再見。滾。我不該和你再說了。我該滾了。再見。抱歉。”

老闆娘嚇怔了,其實我也嚇怔了。我迅速摸到了包,飛奔出去。我不敢面對老闆娘的指責,不敢面對那張滑稽的臉。

醒了。被嚇醒了。原來是夢。我拿着日記,日記裡記着夢裡的事。這是一兩年前我爸媽回來的時候發生的。侵略者不是兄長。兄長不會是這樣的人。可是爲什麼夢裡要把主人公改成兄長呢?……

“兄長,我出去一下。”不敢面對了。出去平復下心情。

“外面小心。最近太熱,你的能力不要用。”

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我走到了教堂旁邊——再走幾步路,就是公墓。

我在這裡想着啊,想着我自己。

我的兄長不是真的兄長。他是我父母的義子。好像也是在一個雨後的夏日他來到了我家。我們就此成爲了義兄妹。我父母從此只是偶爾回來。

我父母是把我託付給他的。“到底爲什麼?”我問。

“這啊……”

“爲什麼爲什麼?”

“小孩子不要問。”

他比我大了十來歲吧,我們成爲義兄妹的時候我才五六歲,他當時已經快二十了。不過他再小的話恐怕他也根本看不好我吧。而我今年十四了,兄長今年是……二十八了——是的,是的。就是這麼大。

我可以操控冰,它有巨大的攻擊力,用着比刀還方便。也因此,跟我打架的沒幾個贏的。我的輸出遠超常人。

“我恨,我恨,我恨……!”

“同學。”

我一激靈,也忘記了。環顧四周,一片寂靜。我更慌了。仔細思索,好像剛剛也沒人說話。我也沒心情哭了,匆匆忙忙站起來。

“在逃跑呢,可真是應景啊!”

“你……是誰!”我幾乎嚇瘋了,這次再也不可能聽錯了!話剛出口,我就想起靈異問話最不能回答了。混亂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走!快跑!萬幸萬幸還跑得起來。

“格啊……!”有音無字,聲調尖利,毛骨悚然,“……走?!”尖利的聲音說出了字。

送上門送到這裡了居然還想走……我覺得也很好笑啊!我於是冷靜了下來。心臟的跳動減輕了,恐懼的喘息消失了。內心是難以描述的一種清明美好。

“該做什麼……你來吧。”我說。

那邊停下了好一會。緩過神來,我開始收集墓地裡的水蒸氣,醞釀成冰刀。我根本就是害怕的。我站起來的時候抖抖索索,一雙手卻從背後突襲,抓住了我。將要成型的刀破碎,裂在我手上。在夏天的高溫下快速融化。可是恐怖的是,碎片的冰凌竟然迅速扎進身體!

我這次真的心跳停止了,肚子冷得疼,全身冷汗痙攣。

“啊——。”冰涼的東西銳器從我身體裡進來,但居然好像也從我身體裡出去;身後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她的髮絲飄到了我臉前,烏黑光滑。

眼前有光,圓形的光。我猜到了什麼。我努力睜開眼睛,但一片模糊。

“你還有一層屏障?我大意了……”那個鬼聲消散在空中。

眼前晃動着一個人影。我大概猜到她是誰了。我輕輕喊了一聲:“衛翼?我怎麼了?”

“你在今天早上才被發現。我去補課的路上看見你靠在教堂的牆壁上。叫你也不應,我下來看的時候才發現你暈倒了。我打了120,又打給了你哥。我上完課又到這裡來了。”衛翼。是她。

我說:“你爸媽不會把你怎麼樣吧?”

“不會。我下一節還有課,本來是連着的,我下課的這段時間不會回去。”

“謝謝。”我想着衛翼淡漠的樣子,“真的……謝謝。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大概是救了我的命吧。”

我沉默了。好久之後又說:“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怎麼會添麻煩?你不會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吧?”

“我感覺我是個麻煩。”我動了動手指,“那……我哥……不,我兄長知道我的時候怎麼樣?”

衛翼說:“他急瘋了。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都跑到旁邊的鎮去找你了。我說你在墓地的時候他問我:‘澄子該不會死了吧?’……你怎麼這麼幸運!這麼好的哥哥。這只是少數人能享受到的福分啊。”

衛翼的影子開始動了,她對我說:“你哥來了,正好我也要去上課了。還有,物理無法攻擊靈體,甚至你調動的能量最終會被反噬。”

兄長推門進來了,或者說是衝進來的。但他到我面前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從容淡定:“感覺怎麼樣?爲什麼要跑去那裡?”

一陣悲哀裹挾了我:“不管怎麼樣,兄長,謝謝你。”

我繼續閉着眼睛,莫名起了一個惡毒但是快樂的念頭。“你當時沒領養我就好了。我就不會遭這些難了。或者說,我幹嘛要被生下來?”

我心滿意足地笑着,幾乎要起飛了。報復的快感減輕了悲涼。我想象着他的表情,是怎樣的失望悲傷?對啊,我爲什麼要管這些?我只想泄憤,只想喊出心聲。反正我這個樣子,他肯定弄不死我。

過了很久,我聽到他泣道:“我很難過。這些話你說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很難過。假如是我的問題,對不起。我願意補償你——……”

“補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對不起,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不該說這句話的。但我始終深深糾結與對你的愛與恨中。

複雜的記憶與情感使我不堪重負,昏昏沉沉地睡去。就這麼住了幾天院。

“你沒有大礙了。”一天兄長告訴我。“我們出院吧。”

我聽到了鳥鳴聲,這正是森林裡該有的聲音。再走走,小溪的水聲倏然鑽入了耳朵。空氣中盈滿了溼潤的水的氣息。到了屋門口,我果然聽見了竹葉摩擦的清脆聲響。

身處森林裡,我面前是一座白牆黑瓦,木質門窗的雙層小樓。這林子被開拓成了步行街,這小樓是一家奶茶店,樓下營業樓上住人。

我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知道它的窗戶很大,“風聲雨聲聲聲入耳”;它的窗戶上掛上了風鈴,風鈴是笑着的小黑貓;小小的一張牀貼牆放着,緊挨是書桌,書桌靠着的牆上有照片網;我把櫃子放在了牀邊——嵌入牆壁的暗色櫃子,五分之三都是書,五分之一是衣櫥,五分之一是雜物;牆壁選成了深藍,其中加上了幾星白點。這個房間被我佈置成了大海里落進了幾點星光。假如陽光很亮,那就是偶爾經過的輪船發出的電光;照片網上面有我十三歲生日的照片,短髮校服,自然地微笑着,以暗淡的光爲背景,這是我最美的照片。我自知我長得還可以,但是沒有一張照片這麼讓我沉醉。這是兄長給我拍的照片。

“別回頭……真沒想到,你身邊有這麼危險的人。”當我凝視這張照片的時候,聽到了墓地裡的聲音,一絲頭髮飄到我眼前。

“請你滾開。”我儘量壓抑着顫音。

“別嘛……這麼好的小姑娘,怎麼就能放開呢……我還想把……”

“你……走開……”我猛烈地咳嗽起來。

“澄子——”兄長!他在喊我!

那個女聲煙消雲散。

兄長提着水壺,面對着綠意蔥蘢的木窗格,給燦爛盛放的鮮豔薔薇澆水。水溫柔地傾注下來,土壤發出悅耳的吸水聲。兄長的背影籠罩在濃郁的晨霧中。我看着他這麼快樂,也就笑了。轉身下樓,替兄長去準備調料,整理工作臺,做開店的準備。

我在樓上看書,寫作業,寫文。透明的陽光傾瀉進房間,不透光的海也被照得掀開了一個小角,讓書籍印上了金色。我的頭倒在書桌上,倒在翻開的書上,聞着清淡的墨香,感到刻骨的無奈恐懼,我好像在壓制着洶涌的記憶。我感覺書告訴我,我要有自由,有自我。可是……啊,樓下兄長在呼喚我,現在正是忙時,我趕緊下樓幫忙接待,什麼也沒多說。

如果關門打烊之後還不是很累的話,我們可能會出去走走,順着這條早已燈火闌珊的街道走走,一直走到那片大湖邊。完全沒有被開發過的大湖,湖邊的泥土常常浸透了涼水。我對這條路足夠熟悉,可以放肆地在溼土上奔跑。其實,不管我跑得多瘋狂,兄長永遠在我身後。我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兄長感嘆我近視的眼睛。我們憂愁滿片的赤字。旁敲側擊地互相討論小蘇姐姐。我們都有心事,互相明白但欲言又止。

我天天夢到墓地,在離家出走的一天前幾個月就開始了。兄長似乎有感覺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事。我聽說總是做同一個夢就是有靈體跟着我,奈何我根本沒辦法驗證。那天真的是氣暈了,負面情緒太多了,加上我也沒有進到墓地裡,只是面對墓地,我當時是靠在教堂的牆上的,所以也沒有多在意。

我直到現在還在天天做這些夢。每天半夜都是哭着醒的。好幾次我想跑到兄長那裡去,但終究沒有。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在晚上踏出這個房間,誰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等在門外。”但其實呢?分明就是不敢吧。

三年前的事件發生後,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他的房間,從極簡變成了荒涼。現在的房間,石灰分佈牆壁上,慘白,一塵不染。沒有櫃子,所有的衣服不分春夏秋冬全部摞在一起,整整齊齊安置在牀邊——說是牀,其實也就是一張牀單,比地鋪還要簡陋。冬天我怕他着涼,偷偷在地上墊上兩層,全部被發現,整齊地放回他的房間外的櫃子裡。我去問他,他微笑着說睡地板讓他冷靜,不至於被蟲子逼瘋。更可怕的是這個房子居然沒有空調,冬冷夏熱。採光通風也極差,窗戶高高在上,冷傲地俯瞰整個房間。

現在那裡會很熱,熱得人加速腐爛。慘白的月光,不巧的話正照着他痛苦的表情。再不走運點,會被被蟲子逼瘋的他跳起來掐死。

於是我就只能躲在被子裡縮成一團。身體裡有個東西蔓延到我的全身,突突地想要出來。好像是軀體裡充滿了尖利的冷氣,扎裂血管,切斷骨骼。

我籠罩在記憶的瘴氣中。

我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