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得知我真的在開學之前完全康復,而不是“沒有大礙”的時候,我激動得幾乎一躍而起。我不必休學了!我可以踏入從沒進入過的高中了!我是早一年上學的,爲了克服年齡的差距,我做了很多努力,我不想讓努力白費。
入校前一天,我把薔薇種子埋下土。
進入校園的那一天下起了雨。我向來出遠門都不喜歡帶很多東西,恨不得除了自己和書啥都不帶。本來我也想這樣來學校的,只不過兄長逼着我帶了什麼小檯燈、手電筒、放在牀上的桌子、餅乾、蘋果、茶葉、換洗的被子……止痛藥甚至也被他塞進了行李箱。我真的不知道他放硬要把止痛藥放進去幹嘛,我沒有任何疼痛的理由。而且他一塞就是幾大盒,裝也裝不下。好嘛,就讓我背個大書包,拖個比自己還重的大行李箱,爬六樓。更要命的是兄長還要去別的省辦事,根本沒法幫我。
不能幫忙爲什麼不少帶點!那根筋搭錯了!
我不想來回,咬咬牙準備一次到位。
我明白我失策了。箱子、包、袋子剛到三樓就散成了一攤,趴在行李箱上累到動彈不得。只能一點一點。
當我至少趴了十分鐘一鼓作氣來到六樓時,才發現這整個宿舍樓都大到令人窒息,我從樓梯的一端彎彎繞繞過多少門廊、花柱,終於到了那個609——走廊上的最後一間臥室。
還有四分之一。我頭暈眼花地回到三樓,空無一物。
……?
搬暈了吧。我回到六樓,看了看,一件不少。精疲力盡的我精疲力盡地整理好行李,更加精疲力盡地發現好位置都被佔了,只剩下正對一面大鏡子的牀。這要我怎麼活啊!
我躺在牀上睡了一會,心臟那裡又開始有尖銳冰凌的感覺。好傢伙,又是痛醒的。該死,爲什麼要去墓地?爲什麼當時要做那個夢?可是,一切看起來都是巧合啊!那麼,這是誰安排的?神嗎?
睡夠了就走吧,誰知路上有下起了雨。開始只有幾滴水,漸漸變成了綿綿雨絲,到後來竟然變成了瓢潑大雨。開始的晴空萬里讓我產生了誤解,所以我根本沒帶雨傘,兄長也沒想到。看着宿舍離教室有十萬八千里,我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咬咬牙,疲憊的身軀讓我放棄了衝的想法。
正當我在雨中悠閒的時候,一聲招呼驚嚇了我。“嗨!澄子!”我警覺地回頭一看,是一個長相甜美的女生。我驚異於她的開朗,對她笑了一下:“你好。”
“我叫蘇芸!我看到宿舍門口你的名字,所以記下你了。你長得好像我一個小學同學,她也叫澄子!”
?!
她沒有叫我的姓,是想表示親熱嗎?呵,我對這種親熱抱有敵意。這世上能這麼喊我的我只認幾個人:爸媽,兄長,小霽,衛翼。我略微低了低頭,努力想着,不知道說什麼:“蘇芸……是的,我小學的班長也叫蘇芸。”
“那就是了!我小學正好是班長!那我們就是故人重逢了!”她爽朗地笑了,把傘舉過我的頭頂:“我們一起走吧!我感覺你是很奇特的一個人。是吧!”我說:“沒關係。我自己去就好。”
“我有傘,我們一起去吧。”她輕輕推了我一下,我不由得微笑起來。
我想了想,同意了。她撐起了一把大傘。在這樣的傘下,我有些眩暈。她的傘背面是清澈的天空。我缺少這種傘,我從來沒有站在這樣的傘下。我從來不和兄長共傘,不是他不允許,是我不願意。和小霽的話,我們下雨天出來玩一般都是到某個人家裡去,因此只有一個人會打傘。
本來我不準備在高中交什麼朋友,我已經有的朋友以及我的兄長就足夠了。但是現在,這個蘇芸可以是我的朋友嗎?那微微的敵意,就讓它隨風飄散吧,從此我要擔起做朋友的責任。
我回頭看向她,她的馬尾辮柔柔地披散在肩頭。
“蘇芸……你哪個班的?”
“啊,我是和你一個班的。”
“嗯?你怎麼會知道我在哪個班?”
“我比較關心你。你看起來很可愛。”
“……不太對啊。你……見過我?”
“咱們小學同學啊,傻瓜!”蘇芸戳戳我的額頭。我隱隱約約看見她背後有白影。
“在想我身後的白影嗎?沒事,是我的作品。我家是巫師世家,我來這個學校也是因爲這裡有巫術選修課。你呢?”
“巫術選修課?!”
“看來你知道的不多啊,澄子!那我就給你講講吧!”
“哦……對不起我真的是個傻瓜……”
“這有什麼!說實話,幾個人知道呢?大概就是這個學校上七天課,第七天就是週日是跟巫術有關的課程,我知道的好像有禁咒、祝祭、卜筮、巫蠱、傀儡、巫術史、草藥、還有……對了,還有蠱!蠱!這是這裡的特色啊!是最強的學科!還有還有……”
我一陣翻江倒海,蠱!我忍着噁心問道:“是那個上面一個蟲,下面一個皿的那個蠱嗎?是那個?!”我簡直要暈倒了,頭被重擊一樣沉重,頭髮從髮根到髮梢都是被撕扯的感覺。
“要不然呢,是哪個?哎,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我只不過想起了兄長。
我強撐着裝成沒事,繼續談話:“但是……真的嗎?在哪裡……上課?”
蘇雲說:“地下室。”
“地下室!這裡有嗎?!”
她神秘地說:“有——啊——只不過大多數人不知道罷了。我到現在只告訴過你一個人——除了我那苦命的妹妹之外。”
“謝……謝……”我有些感激。
“這個地下室非常大,覆蓋了整個學校的地下,還延伸到方圓四五里!裡面還有很多古書——你知道那……”我抵抗着漸漸遠去的恐懼,帶着對蘇芸的感謝和好奇仔細地聽着,沒想到蘇雲直接奔了出去。她在那裡用力推開幾個人,張望了幾下,像是明白了什麼,轉身招呼我:“那裡出事了!快來看!”
我心裡說:“出事了爲什麼要說‘快來看’,幸災樂禍?”但又一想:“別人的理解方式大概和我不一樣。不能用自己的來推算他人。能把這麼神奇的秘密告訴我的,大概不會是壞人。”
我趕到了現場。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就是個正常的地方,連人都沒幾個。
“所以……你看到……靈異了?”我有些遲疑地問道。
“啊……”她撓撓頭,湊到我耳邊笑說,“是的。人身體裡的未名之物。”
我全身一震,她繼續說:“挺恐怖的,但是對人一點傷害都沒有,只是開始疼一會就算了,過個十天半月的就沒事了。但假如人爲干預的話就會適得其反,假如身邊有會巫術的人……”她哈哈大笑,終止了談話。
這是在說我吧……奇特的線把我們和它連在一起,毫無邏輯但不可分割。蘇芸是不是根本就知道我也是個愛靈異的人,所以才說什麼巫術選修課!這裡真的是普高嗎?我盡力分析,感情思想四下飛旋。
“我應該離她遠一點。”
可是她像小太陽一樣驅散我的孤獨,把內心的深海掀開了一角……我捨不得。算了,保持防範就好,不必多慮。
我這麼想完,果然放鬆了很多。或許只是巧合,是我太敏感了,蘇芸不會害我的。
“你的說法太難讓我信服。”誰知我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聲音變得毫不含糊,“那個,我去教室看書。”我撇下她,讓自己的腰背挺直,走向了教室。
腦子像是被兩股力量拉着走,幾乎無法思考。爲什麼我會這麼慌張?明明就是個傳說。就算是真的,它也有關靈異,你不該開心嗎?爲什麼……爲什麼!
呼吸加速,不停加速,我感覺我要窒息了。我一頭倒在了桌上,睡了過去。
我要離開……我不能在這個高中待下去。我明年就走。試試吧,高二去高考!……
但是我對靈異的喜好決定了我對地下選修課的好奇。“如果真的不是普高,我應該瞭解情況,先發制人。”
我渴望和蘇芸共處,不僅是因爲她是地下教室的通道,更是和她在一起時我們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或者說,她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沒關係,不論是誰主導談話,我與她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而放鬆的。
當時去實踐基地,從未出現在我眼前的廣袤田野鋪展在我們面前。夜雪初霽,青苗色澤淺淡而柔和。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是苗還是什麼,兄長也不會知道。或許我爸媽知道。但有什麼關係呢?剛看完《呼嘯山莊》,莫名感覺這是勃朗特家的荒原沼澤,凱瑟琳騎着小馬走來。周圍的人漫無目的地驚叫歡笑,兄長爲什麼不在這裡?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麼,一定會想到外國小說裡廣闊的平原。如果他在這裡,洶涌在心中的熱泉就可以傾瀉而不必腐爛了。
蘇芸突然湊到我耳邊:“嗨!像不像呼嘯山莊?!”嚇了一跳後幾乎想哭。“怎麼了?”她搭上我肩膀,像老朋友那樣。我甩開了,跑開了,要不然就要融化了。被定格成熱冰的女孩,十四歲的女孩啊。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我一直祈願的朋友,原來是“姐姐”。姐姐,我可以談很多那不善言辭的兄長無法表達的話;可以哭可以打鬧,可以大大方方黏在她身上。“姐姐。”我再次對天呼喚着,蘇芸迎面向我走來。
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芸”代表着重生。重生。是我的重生嗎?
我和蘇芸聊了很多。她津津樂道一個人:“太奇怪了!”
“46?”
“46?……是誰?……啊!46號啊,就是他!”
他?我確實沒什麼奇怪的感覺。胖胖的、獨來獨往卻總想找人搭話的同學,我只覺得他和我一樣是被扭曲的。我很想說出來,但蘇芸不這麼認爲,我悄悄掩蓋住自己銳利的性格,緘口不言地點頭。她開心就好。
46看了我們一眼。
只有當她聲稱自己熱愛靈異時我的心才動了一下。她眉飛色舞地講巫術時我想到兄長、小霽。兄長調動物理的、精神的、靈魂的力量抗蟲,小霽在我撞鬼是會說:沒關係,心正則靈。
蘇芸不是。她講的一切都是若即若離,雖有點東拉西扯的感覺但又像扣住了一個主題。恐怕是與她的內心相呼應的吧。
我突然想起衛翼。天才巫女,深愛着靈界與人間。她純粹地追求快樂或者安慰,她要求的甚至只是自救……
我心悸動。他們三人,任一種方式都比蘇芸的所謂熱愛來得真實。
回宿舍的路上,我又聽到誰在那邊唧唧歪歪,感覺是說我。但只是感覺,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會被倒打一耙。我悶頭往前走。
“真的?”
“蘇芸跟我說的,她是聽本人說的。真的。被扔了,現在和哪個人一起住。”
心裡突然一陣一陣的熱起來。我終於忍不住,撥開人羣,走到那兩人面前,背對他們,繼續趕路。
怎麼會……他們竟然停下不說了。
回到宿舍,我焦躁極了,覺得每個人都在私下議論我。只要傳開,我的身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誰會耐心聽我解釋我爸媽是有大事才走的?而且經常回來監視我和兄長?誰會耐心聽我說我兄長是我爸媽之前的養子,因爲已經成年所以當代理的監護人?他們甚至會附會到……天啊!爲什麼我想象力這麼豐富讓我想到這些?!太有畫面感了……別啊別啊……
我在牀上翻來覆去。蘇芸在我下鋪,舉起書敲牀板道:“幹嘛呢,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我有點惱火:“你來試試?”
她聲音一下子低下來、溫柔下來:“我妹妹經歷過。我知道。”
我妹妹我妹妹!你妹妹是誰?發生了什麼?從她這裡我所有知道的就是蘇芸和她妹妹是肉體上的雙胞胎,也是靈魂上的雙胞胎。好像所有都和妹妹有關,但是所有又與她妹妹無關。況且我聽說她只有一個姐姐,比兄長小一點,而且還不是親的;但是從來沒聽說她有個雙胞胎妹妹。
我突然想到她也算是個孤女吧,又有什麼理由嘲笑我的身世?“噁心。別有用心。防備着。”我在草稿紙上亂塗亂畫,心裡煩悶成一鍋粥。第二天我就不敢看她了。呵,她果然不是姐姐。矛盾。我到底喜歡蘇芸嗎?
在實踐基地的最後一天早晨,活動是江堤漫步。這次從另一條路,看見了水稻。水淺而渾濁。我停下觀察,因爲在我爸媽的老家見過水田,有一種親切感。但是看不清,近視。我站在路邊俯下身去。
一股強大的力氣從我背後衝過來。根本沒反應過來,只是本能地想醞釀出冰撐住自己,還沒開始就被蘇芸拉住了。我整個身子都在地面的邊緣。周圍的人在往前走,蘇芸好像是剛剛從遠處跑過來拉我的。“怎麼回事?”她問。我心有餘悸地回望水田,剛纔的力道足以把我推下去。我想起在水田淹死的案例,拉着蘇芸頭也不回地跑了。
“撞鬼了,蘇芸。”極度緊張下,我忘了衛翼的告誡,還是對着靈體使用了自己的能力。
不過,這是鬼嗎?還是我多心了?只是,碎碎的冷扎心一樣疼。
“今天晚上回去,和我一起去地下教室嗎?那邊對你驅鬼有些用。”
晚上回到學校宿舍,看到牀彷彿看見了希望。被被子包圍的感覺真好……太安全了。
冰水從頭淋到腳的感覺。我以爲這是我的心理的時候,才發現,面前是拿着礦泉水瓶的蘇芸。
內心只有迷惘存在。我看着蘇芸,說不出任何話。
“你不該問問我爲什麼淋你嗎?你在牀上暈了好幾分鐘了,真的沒事嗎?”她坐到我牀沿,“還是早上的怪事?”我來不及說任何話,蘇芸就點了點頭。她眨着眼睛,一個迴旋向對面走去,對着空氣說:“你沒事啊,對不起啦!”
我氣得喘不過來,那冰水潑我,道歉——那算是道歉?——毫無誠意。但我只看着蘇芸遠去,竟然找不到理由罵她。我如果說兩句,別人一定只會護着她。她只是關心你,水又沒潑多少。我一個人抱着冰涼的被子。今天晚上還不開空調,蓋溼被子肯定感冒。這是要命吧!我爲什麼要考高中?!
蘇芸這個混蛋。我絕對不會再和她講話了。
在牀上呆坐了很久,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啥。一團亂麻。蘇芸到底什麼人?爲什麼我對她有時恨之入骨有時形影不離?
算了,我想起來,兄長給我準備了換洗的被子。
我把被子鋪開,但是顏色和學校發的不太一樣。不管了,管他呢,我又不是爲了她們活着。但又轉念一想,保險起見,我又把溼被子平鋪在了兄長給的被子上。好累啊,明明只是鋪個被子而已,怎麼會這麼累……還有刺骨的冷氣,蘇芸的冰水不至於這樣吧……
匆匆忙忙把被子掛在晾衣杆上,我衝向了教學樓,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扣分單,沒有我們宿舍。我舒了一口氣,放下了心。
別的住宿生陸陸續續來了,有說有笑。我無視他們,繼續學習。既然準備逃離,就要做好逃離的準備。來到教室的幾分鐘裡我已經快速訂好了一個計劃。每天比別人早起一個小時做物理化學,早讀除了背完學校內容自己還要拓展,假如是語文早讀可以放鬆一下讀讀書。上課好好聽。副科別聽了,直接寫作業。課間也一樣。體育課逃掉。晚讀跟着大家。晚自習前一定要把老師的作業寫完。我反正帶了很多題目過來,不愁沒題做。這種作業速度是我在初中、在家裡都體會過的,應該沒有問題。
正做得有點上頭,蘇芸的喊聲穿透了所有。“下次小心點就好了!沒關係……也就兩分。”
扣分了嗎?我回頭看了一眼,是另外的三個人。蘇芸和她的夥伴們。
她們來到了教室,我問她們怎麼了。蘇芸瞟我一眼,說:“唐凇的被子沒疊好,扣了點分。”然後就轉向別處,再也不看我一眼。
嚴析對我說:“你今天爲什麼這麼早就走了?你不是還要打掃宿舍的嗎?”
我心頭一緊。但仔細回想一下,我好像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我是掃地的,我走之前掃過了。”
蘇芸叫喊道:“你就掃個地?這一整個宿舍就四個人要幹八個人的活,你還只按着分配的表幹活?”
“哦,你以爲呢?你還要我幹什麼?”我火了,用對待敵人的方式對蘇芸說話,“還朝我潑冰水,你多大了幹這種事?!”
“潑冷水?誰潑冷水?!你看看你,垃圾倒了嗎?地拖了嗎?水池洗了嗎?洗臉檯擦了嗎?你櫃子整理了嗎?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好、了、嗎?全都是我們幫你收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口氣簡直是想讓我把八個人的事情統統做完!”
嚴析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說:“我們已經重新分配好了,你就掃地倒垃圾吧。”
蘇芸沒有說話,我鬆了口氣。我一直吊着一口氣在戰鬥。
我同意了蘇芸,回去的第一個晚上就去了地下選修課。說是選修,其實不過只有巫術而已。尤其討厭草藥,上午化學不及格的噁心還沒吐乾淨呢。學校根本沒有任何選修課和社團。我只能晚上讀幾頁書,寫幾行日記,給兄長打個電話,還只能是偷偷地,免得蘇芸她們罵。我很生氣。我憎恨沒有自由的生活。受夠了父母給我的這種生活。父母……父母!
我翻開書,不聽講臺上的人口若懸河。突然,一個小黑影掠過眼前。我一驚,心想這課可真邪啊。我忍着,想看看是不是看錯了,卻聽到旁人說:“你看到了嗎?”“是的……”於是我埋下頭去看書。
書裡竟然不是字,而是有關父母的記憶——可我竟然被固定住了,根本移不開眼光!
媽媽指着兄長:“你沒讓她上學?!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過去說:“我在家裡也學得很好,我……”我被一把推開。
“你別護着他!你懂什麼?!我告訴你,你今天必須給我去上學!”
我媽媽金剛怒目,就差拿刀逼我們兩個了。其實只是拿刀的話,我倒還能防禦。基於這微薄的自信,我和我媽媽對峙着。
“你們對得起我們嗎?天天在家幹什麼,啊?我們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到現在,大的添完亂小的又來?!我們養你是爲了添亂的?”
我說:“可是……”
“你閉嘴!就你這頹廢樣,你以後喝西北風啊?滾出去!”
兄長把我輕輕拉到身後,泰然自若地與媽媽對視。
晚上,我去問兄長,蠱蟲沒反應吧?他只說:“不會的。你爸媽也是爲你好,只是不瞭解情況。你媽媽非常愛你,但是她生氣的時候確實口不擇言,不是真的認爲你這樣。”
我在牀上翻來覆去好久好久,腦子裡迴盪的都是“對不起爸爸媽媽”。我知道我該考慮別的因素,可總有東西壓在我心上,無法擺脫。兄長進來過一次,跟我說,他去爭取過、解釋過了,要不要去上學,最終的決定權在我。
我說:“去。”
“真的假的?我覺得你不想去。”
“……”
“別去吧,如果那邊真的讓你害怕。我去幫你。”
兄長的斡旋下,我假裝去學校上了幾天學,我爸媽一走,他就把精神崩潰的我繼續接回家來學。就這麼繼續過了幾個月,我中考成功了。
我幾乎滴下淚來。我最看重的,難道是虛妄?我真的叛逆嗎?我真的自由獨立嗎?還是每次開始放狠話,下決心,最後自己給自己道德綁架,加上父母刻在我心坎上的權威。屈從到最後,立刻就後悔自己沒有按自我意願行事……
我打開手機。手機陌生得好像不是我的。我想給兄長打電話,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他的號碼。我來勁了,翻來覆去幾遍,終於發現,我手機裡的備註與號碼全部錯位。怎麼回事?
我擡頭看看,陰陰森森的天花板,好像永遠看不到頭。我不敢聽蘇芸信口開河,趕緊夾着包溜了。
大家衝向食堂,我反常地沒有任何食慾。面前放着完成大半的作業,我很累。我不想和這裡的人講話。
我打電話給小霽。
“小霽!我好難受,好害怕……”
“怎麼了?沒事吧?”
“我感覺這裡的人都很可怕,都像要害我的樣子……”
“那……不會的,不會的,誰會害你呢……開心點,都會過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
“我會陪你的。不要泄氣……只要堅定,沒有人能害你……”
“我知道了。”
“那你就……”
“別說了,我知道!”我發狠地掛了電話。才過了幾秒,手機又響了。我知道是小霽,但我執意不接。我默默走到牆邊。
我不想在危難時聽到吞吞吐吐、沒有價值的話。不想聽到這簡直是擠牙膏一樣擠出來的話!雖然我早就猜到她會有什麼反應,但是就這麼聽到,我還是無法接受。陪伴很重要,陪伴時的支持更重要啊!
手機鈴聲停了下來,我雙膝一軟,面壁跪倒,雙手扶牆。我又想起了兄長,兄長!
爲什麼?爲什麼?原本準備自學着高考的人,爲什麼要考高中,爲什麼要住校?是爲了擺脫兄長啊!既然如此,你爲什麼還放不下他?!
“夠了。你想想,你是個有經濟能力的人,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事實上你正在做。你最愛讀書,你還喜歡寫寫東西,你有足夠的方式使自己快樂。你知道獨自生活會很艱難,但你難道怕艱難?!當時那麼難的事情都過去了,你的勇氣足夠面對任何障礙!你根本無法離開他,你是不想……”我低聲對自己說。
回到座位上,要給兄長打個電話嗎?算了,別了。
我們的書,桌子上的木紋。我快十三歲時的照片,兄長的照相機。我家的奶茶店,微笑的兄長。樓上的書架,樓上的水壺和花……兄長啊!
這是,冷氣再次噴薄而出,在全身進發。隱隱約約感覺這次不簡單。全身?病情加重嗎?要不要問衛翼?可是最近她手機根本打不通,關機!
我不死心,再次辛苦找到她的號碼,撥通之後,竟然是她!
我欣喜地問:“你的問題解決了?”
“是的。但是沒完全好。”
我把情況陳述一遍,還沒等她說話,傳出了開門聲。接着是腳步聲,手機好像掉落在地上。
我盯着手機,電話已經掛了。我後悔給她打電話。是不是我就是她問題的源泉?
不會吧,要不然她會說的。
爲什麼?萬一是不能說呢?你看看她慌張的樣子,如果是人造成的威脅,何必呢?至少不會連句完整話都不敢講吧?大概是靈界的危險。靈界,除了你還有誰?
兄長算嗎?
那點蠱蟲都是他可以自己控制的,爲什麼找衛翼?和她有什麼關係?沒有關係又怎麼給她惹來大麻煩?只能是你。你與靈界的聯繫從你有控水力的那天就開始了。
或許……是她的你不認識的同學造成的?
呵!你仔細看看你的內心吧——是不是有一種預言感?而這種預言感向來是非常準的。
可是……
別自欺欺人了!再怎麼找藉口都沒有用!儘管無法完全說服自己,恐懼還是種在我心裡:不能給衛翼在添麻煩!
可惜我沒有太多的時間爲自己悲哀。蘇芸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張扣分單拍在我桌子上。
“你幹了什麼?!晾衣杆是給你晾被子的?!”
我一把把她推開。“讓開!要不是你昨天一瓶冰水澆下去,我會晾嗎?”
“這分是你扣得!不要扯到我頭上。”
“你夠了。”
“哦?你知道有你這種社員我會遭多少罪嗎?有人扣分有人出事不管是誰首先都會追查到我,大姐!你知道一遍一遍和宿管阿姨爭論是有多煩一遍一遍和老師解釋是有多難!你別給我站着說話不腰疼!”
“蘇芸啊,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當舍長可以加分,”我緩慢地湊近她,陰沉道:“這個分,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地下——那個,巫術選修課。”
蘇芸吸了一口氣,冷笑道:“我還以爲你真的和第一天見你時一個樣。”
“我確實是那樣,但那是對陌生朋友的。我現在的樣子是對敵人的,蘇芸。”我笑了起來,感覺很好。
扣分單躺在桌上,沒有高光地看着我們兩個。蘇芸一甩頭,馬尾辮掃到我臉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了起來,直到肚子疼得跌坐到椅子裡。
我終於忙完了一天的活,第一次這麼累。果然是高中,強度和初中沒法比,更和在家上的初中沒法比。匆匆洗了個澡,我撲倒在牀上,滾上被子休息一會,掙扎起來寫日記。
我的日記寫了幾年了,第一次寫這麼少。明明我那麼看重日記!這是我存在的證據,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會消失,只要有這些日記,兄長、小霽和衛翼,會了解這個我。他們會更加愛我嗎?至少……會記得我。
“算了……以後只會越寫越少。而且,你已經好久沒看過書了……”我剋制着強烈的睡意,“太忙了……!啊——!”
嚴析推門進來:“怎麼了?沒問題吧?”我剛想回答,只見她頭一擡,問道:“你被子還不收啊!”
“哦!忘了忘了!抱歉!”我趕緊站起來收。現在是冬天,竟然已經乾透了。
正在拼命把被子往櫃子裡塞的時候,蘇芸進來了。她小跑到我這裡,幾下就完成了。我吃驚而戒備地擡頭,她還是初次見面的那明媚的微笑。
蘇芸邊整理邊說:“今天中午對不起!當時有點太急躁了。我幫你吧!這個被子你可以這樣……”
我放心了。這麼說,蘇芸還是不錯的,只是太容易着急。是啊,一樣是因爲被子扣分,唐凇也沒被蘇芸攻擊成什麼樣,我怎麼會呢。
但我只是隨便應付她幾句,就去睡覺了。
之後的幾天生活都很簡單,對我來說就是三點一線。早上在室友起牀之前把做完八個人的活——因爲倒垃圾等不及他們拖地,乾脆就全替他們做了。早飯時把午飯的蘋果買好,晚上什麼都不吃。我直接無視周圍的同學,他們的說說笑笑有時像是要掀翻了教室。有什麼時間,有什麼閒心呢。而且我和他們沒有共同話題。他們可能很危險。
我在拼命刷題。但是最近幾次理科考試除了生物我都很差。這加劇我的焦慮,我更拼命地刷題。有一次在政治課上寫數學,政治老師徑直走到我面前。我嚇得把書掉到了地上,之後很沒出息地跑出了教室。夢到考試考了倒數第一,晚上睡覺嚇醒過來。
身體似乎被過度消耗了,非常難受。那種寒冷尖銳的感覺越來越嚴重,我感覺是冰凌在幽咽泉流冰下難。磕磕碰碰戳在血管裡,低溫,從未體驗過的恐懼。簡直懷疑我會不會溶血而死。
“好……痛……”我躲在被子裡低聲哀叫着。不能出去,不能喊叫,要不然會被舍友圍攻的!“要命……”我艱難地伸手,碰到櫃子前先碰翻了一個玻璃杯。啪嗒摔到地上,在月光下碎成一地亮片。緊張回頭——她們沒醒。萬幸。繼續。打開櫃子,藥——兄長的止痛藥!
萬萬沒想到,止痛藥居然是用在這時的。兄長真是考慮周全。我邊吞藥邊想,不過,他是怎麼知道我現在會因爲這莫名其妙的冰凌而痛不欲生?
沒事,反正他不會害我。
這麼一想,帶着疼痛被抑制的快樂,安心地睡下。第二天照常打掃,照常吃早飯早讀上課,照常對別人愛理不理。
地下的選修課也是愛去不去。那裡真的很可怕,每次去都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我的記憶。上回去,跟連環畫一樣,看到兄長記憶中,我在場的一部分。有些事情以我當時的年齡無法理解,卻還是出現了。
我爸媽把我從兄長那裡抱開,他們很憂愁地說:“這孩子怎麼跟他那麼好,再不挽回,跟我們就不親了!”
“等他考完吧。畢竟是一件大事。”
我爸爸對我說:“這兩天不要去打擾你哥哥了。”
我摔手摔腳,哭鬧不停。
“考”完之後,哥哥莫名其妙就走了。他的房間空了。我到處也找不到他。“哥哥呢?”我爸媽不回答,或者隨意說:“走了。”
我上小學了!還沒到家,就聽到哥哥的聲音,我興奮得衝過去,書包重重地拍在背上。
我卻停在了門口。我記得我當時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感覺我必須躲起來。
“我回來不行嗎?美名其曰養我到成年,你們對我幹了什麼?!澄子出生以後你們哪裡管過我?!學雜費都還有要我勤工儉學的!自命不凡以爲我來給你們感恩戴德?!沒有你們領養我在孤兒院繼續活着都比在這裡滋潤!幹得絕啊,一高考完就把我掃地出門?!看準了我有經濟能力是吧?!這個家裡值得我愛的只有澄子,連我來看看她都不允許?!你們對我防備這麼嚴的?!她小時候我想照顧照顧她都不行,生怕我怎麼害她,有嗎?倒是給我個證據呢?!只能陪她玩,還要被你們拉開!以爲我不知道是怕我喧賓奪主啊?!我夠大了,你們想什麼我都知道!”
沒聽到我爸媽什麼話。哥哥摔門出來。走出很遠,轉彎之後,我追上去,他蹲下來摸摸我的頭,“澄子,哥哥要走了,以後咱倆偷偷見面吧!”
“哥哥。”我有點想哭。
(我聽見笑聲。恐怖至極,和去年我在墓地聽到的一模一樣的笑聲。但是我居然想把這看完。)
他抱抱我說:“我們總會見面的。你是我妹妹。快回家吧,你爸媽會擔心的。”
知道在那裡纔想起來這是我經常回避的一段記憶。不知道爲什麼這麼讓我難過。但是看到這段記憶的完整版,我卻感到無比輕鬆。
當時在選修教室,可怕的是,我聽見了一個聲音,“謝謝”,明明空無一人。之前只是看到一個小黑影,那“謝謝”之後,莫名其妙看見有人形白影了。她們是不是同一個呢?我問了衛翼,她在電話那頭沉思了一會,說有可能。“你別想,她們的存在可能跟你有很大關係。”
還有一天晚上做夢——我一般是早上做夢的——和一個聲音交談。這個聲音沒有實體,它的所有存在似乎就是聲音。
“澄子?”它說。
“?”我本能反應: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那些,你想看嗎?”它在誘惑我?
“……”閉嘴啊!閉嘴!
“那些,你想看嗎?”能不能滾開?離遠點!
“……!?”它在幹什麼?
“滾出我的身體!”該死,說什麼話啊?!
“那些東西,你想看嗎?”聲音來自於體內而非外界?
“我不是你!滾出去!”說出來話就停不住了!
“想看嗎?”不想啊!
“我是我自己!我活着是爲了我自己的熱愛、我自己的價值!我的兄長、小霽衛翼!”
“想嗎?”要命……沒力氣,冷……
“我是澄子……求你離開……我的、性格和思想……”
我和一個聲音扭打起來,最後雙手伸直,好像推開了它,又好像沒有。
醒了。雙手高舉,好像要推開什麼東西。
“我是澄子。我自己、我的兄長萘乙、小霽和衛翼。我的性格、思想、記憶,我有控制權,我區別於別人的標誌。”還好,還好,思想一樣,沒有被替身,沒有被奪舍。
沒有和兄長說,也沒有去問衛翼。之後,這種夢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悄悄把書拿出來看。這是一節作文課,我看書也沒有問題。但是,呵,我看書是爲了逃避。逃避蘇芸寫的好作文。我害怕她的作文,過敏一樣。是我的心氣高嗎?
我好想死。以前我會告訴自己,堅持,活下去,你想作爲一個失敗者活着嗎?!可現在看蘇芸的文章,如此之好,我沒有任何一點能比得上。我難過的不是有人超過我,而是在最愛的文學、最自命不凡的地方無地自容。
我從來沒有天賦吧。沒有靈氣沒有思想沒有美感,僅僅一腔孤勇的熱情。匹夫之勇。在恐懼中失去自尊,不是因爲悲哀而自殺,而是因爲羞憤洶涌而來。
46的聲音傳不到我耳中。他大概說一會就停了吧。在那之前,沒什麼好聽的。
可他好像在偏離正題!話語不斷灌入耳中:“我是個孤僻的人,一直沒什麼朋友。我爸媽總批評我自私冷漠可我也沒辦法,覺得這樣很好。小學四年級開了一次活動,和自己看過的書比高。我記得我當時壘了一米四,從世界名著到放在最頂上的小人書,而且我沒有放完。我進了高中後嘗試着和人說說話,試着能不能交到真心的朋友……”老師打斷了他。
我在腦中迅速理了下思路。本來是46說蘇芸的高分作文他不認同,引起譏諷,於是他開始講爲什麼,之後就一路走偏。
老師是個和藹的老太太,她說:“不是毫無道理。他是個思想深邃的孩子,大家可以多向他學習。求同存異,共同進步。”
我卻對46產生了惺惺相惜的親切感。我等候着下課,第一次旁若無人地走過了教室,找到46,直面他說:
“聽了你的話,我感覺我和你一樣。我也很孤獨很孤僻……”
“你們很多人都說和我很像,但其實都和我不一樣。”
“我知道,但至少某些方面是一樣的,比如沒有朋友,獨來獨往,比如讀書。……我想說,你真的不想融入集體嗎?乃還在嘗試!”“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今天來找我,突然說你和我很像。但是……”
我沒等他說完就欠身告別。
一步一步刻意踩踏出的腳步中,我懊惱地想着剛纔幹了什麼破事。急個毛線啊!你是多脆弱多孤獨纔會在這種場合慌張急躁!
打開水龍頭洗臉。冷水讓我冷靜。
趕緊回去,不要再走廊上停留……那麼多人在哪裡,對着高二高喊,曬太陽。教我害怕與他們有太多交集。
46也在那裡。他背靠陽臺,獨自站在人羣中。“這太陽很好,不是嗎?”我戴着口罩,用力、用力地微笑。
小長假。我坐在自家店裡,給衛翼打電話,一起出來嗎?好不容易在錯位的電話列表裡找到,接電話的竟然是她的爸爸:“請你別影響我的女兒了!因爲你,她天天看那神神鬼鬼的東西,現在成績下降得多厲害!”
我又被嚇蒙了,支支吾吾說:“怎麼回事?我沒有啊?……”
“她這手機都放不開,在學校時刻帶在身邊。晚自習偷偷看雜書,她的同學告訴的老師。”
電話掛了。
她的同學……莫名其妙,我感覺這是個我認識的人。
“你覺得是誰?”兄長聽我說完,問道。
“你覺得呢?”
“你先說,我看看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樣。”
我哽住了,猶豫好久之後說:“蘇芸。”
“一樣。”
我擡頭,兄長在澆花。我站起來仔細看看,從芽尖到土壤,再到花盆。之後,我驚訝地看兄長:“這不是我之前養死的薔薇嗎?”
“你是沒管而已。”
啊……這薔薇還沒有開花,但是枝條已經長刺,葉片也蒙上絨毛。枝葉抖擻地探出窗外,綠得精神百倍,在木櫺邊迎上燦爛的陽光。
“這……謝謝。”
“這有什麼?你喜歡它,那我就幫你養。又不是什麼難事。”
是嗎?那太好了,我還有救。
考試成績出來了。很好,我的喜悅呼之欲出,迫不及待想與人分享。兄長嗎?我和他講過了。小霽?算了吧。衛翼?她成績不是很好,我和她說會不會傷害到她?不管怎麼說,連蘇芸都沒我高!
大課間鈴聲死催死催。我衝到班級,開心到站在世界之巔。世界之巔!跑步的時候興奮極了,這分數如果可以一直保持,真的可以高二去高考了!用力地呼吸着。身體熱起來,寒冷停止了。一年多,我第一次感覺到“健康”。
然而,接下來就不行了。寒冷暫時離開我,更加猖狂地回來了。翻江倒海,全身錯亂。我的身體是在被重構嗎?……不能站,站着就想倒下;不能坐,坐着就想睡下;我實在受不了,趴在桌上,胸腹悸動不斷,一陣接一陣,跟個下不完的雷陣雨一樣。
幸好是自習課。我終於受不住,撐到水房,還沒等我自己反應過來,一口暗沉的紅色灑在水池底。
真是猝不及防啊。
一口血吐出去我毫無力氣,扶着牆緩慢坐到地上。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夾着冰和寒冷堵着,扎喉嚨,咳不動。
好像給兄長打電話。但實在不敢回宿舍拿手機。誰可以幫我?小霽、衛翼……不行。聯繫不上。
“少年吐血,縱然不死,也是廢人”?……會嗎?會嗎?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我還有愛的朋友和哥哥,我喜歡我自己……
咕嚕嚕嚕地,喉嚨裡的東西滾下去了一些,冰和寒冷消散了一些,我略微恢復點氣力。掙扎着想站起來,沒想到跌在拖把池邊,吐下第二口和第三口血。
吐了一節課。浪費了一節課吐血。每次越來越少,每次我越來越虛弱,力氣像被抽血一樣抽得不剩多少。沒有人找我。
我用兩隻手擰開水龍頭,殷紅的血被沖淡,下落。如果血是生命,我的生命噴灑在水房,流失進學校了。
小時候覺得吐血好美啊,我真的吐了,真的又窩囊又可悲。
我把自己拖出水房,陽光把我裡裡外外溫暖了一遍,然而似乎杯水車薪。
放假回家。走在路上,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46。我們點了點頭。“期中怎麼樣?”
“唉,不知道說什麼好。英語塗錯了五分。政治……啊,我家裡來了,再見!”我們鄭重地揮手告別。
兄長問:“那是誰?”
“我同學。一個朋友。”
“嗯?”
“我沒早戀!”
兄長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反對的。只要不傷害自己不影響學習,你儘管談。我和你小蘇姐姐,不也是……”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晚上。
“開門!開門啊!蘇——芸——!”
沒有迴應。雪下得正猛烈,銀亮的月光反射到宿舍門上。混蛋。不開門。半個小時。剛洗完澡,只穿了睡裙啊!
我假裝沒聽見她們在裡面撕書。只可能是我的。聲音不對勁,不只是書,是紙嗎?紙?腦子轟然一聲。全看到了,全看到了……我寫在試卷上、課本上、作業上的感受……纖細的感受,病態的感受,全部被看見了……
隔壁宿舍的門。“同學,我自己宿舍裡不給我開門,今天晚上能睡到你們那裡嗎?”
開門的那個同學說:“就你嗎?你有被子嗎?有的話可以,沒有的話,我估計我們沒一個人願意和別人擠一張牀。”
“你們開空調嗎?”
“不開,要扣分的。”
到宿舍樓下的宿管阿姨處。“阿姨,晚上能睡在你們宿舍嗎?我宿舍的人不給我開門。”
宿管阿姨頭都不擡:“你自己跟她們商量吧。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離開的時候用盡全力把門摔上。我已經冷到開始發抖了。
哆哆嗦嗦到宿舍樓下打公共電話,“接我。校門口。”該死,手機放在書包裡,書包在宿舍裡。我被她們鎖在門外了。完美。劇痛又開始了,又開始了。
不敢哭,不敢叫。寒流在全身涌動。經絡被打亂一樣煎熬。我再次感到世界的不友好——它是牢籠,它時刻監視我,它虎視眈眈,它使我的被害妄想成了正常。
我難過於屈辱,癲狂於幻滅。與熱愛分離是多麼痛苦啊。不能寫了,爲了不被人看見。我的心血……我越發明白,我不僅熱愛文學,我還熱愛文字。和兄長一樣,文字是我的生命,我生命的價值。
我安慰自己,正告自己:“她們可以剝奪我的自由,但不能剝奪我對自由的不死夢想。
可是,寒流還是在涌動,我還是好難過。死……?
不,你不配。連苦難都不是,連挫折都不是。不配。我強撐起來,因缺氧而兩眼發黑。血管突突突突跳。
兄長來了,看到我只穿了一條睡裙,十分驚訝。“怎麼回事?怎麼了?”他把自己的外套遞給我,“先穿上吧,我在這裡!”
神志不清。緩過來的時候發現在我們奶茶店門口,兄長正在開卷簾門。
我蹲下來,低頭抱膝。“兄長。”
“在,澄子。怎麼了?”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不過你爲什麼突然要回家?”
捲簾門開了,兄長拍拍我。“知道了。”我嘟噥道。兄長打開空調,開始做奶茶。
“這是給我的嗎?”我問道。
“當然是。不給你給誰?你知道我是晚上不喝的。”
把今天所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兄長之後,兄長託着頭思考一會後說:“大概是因爲那個玻璃杯。你走得太早,很多渣子看不見。既然你們沒有扣分,她們應該就是踩到了,或者自己打掃費了時間。”
我一聽就跳了起來:“神經病吧!明明每天都是我幫她們打掃,就這一次?!她們就把我鎖在門外?!一定是蘇芸!她是舍長,上回她也是這樣對我的!事後還假惺惺地跟我道歉!我再不相信她了!”
“不一定。我也只是猜測。說不定是其他事情。”兄長站起來,繼續做奶茶,“沒關係。有事找我就行了。”
“這還是算了吧。我寧願自己解決。從來不想依靠別人,別人都不太靠得住。”
兄長嘆了一口氣,把奶茶送到我手上,“作業寫完了吧?準備什麼時候去睡覺?”
“寫完了當然寫完了!寫作業還要你擔心?”我擡頭望天,“兄長,明天我不上課了,反正是週末。我來你這裡幫忙吧。”
“你開心就好。”
第二天早上定了五點半的鬧鐘,起來背了會書,下去準備配料,打掃桌面。我會幹的幹完,上樓,兄長還在給花澆水。那就做題,等兄長準備好了再開張。
週末很忙,但我還是很開心,至少不會被人在雪天關在窗外了。深夜關捲簾門後,店裡只有我和兄長兩個人。我們聊着天,談着我之後的計劃,笑得好舒暢啊。慘白的燈光也讓我感到溫暖,我想哭。
回到學校,還得一樣地過,把任何東西,不管被迫還是真心,都要忘記。迷迷糊糊上了一上午課,我隨着大流去了食堂。東張西望,東張西望,我突然明白自己在找46。莫名其妙!我被自己嚇一跳,速度陡然加快。快吃,快跑。
你向來就是一廂情願!
初中的時候,那個他,不過是在你被同宿舍的人丟下之後和你一起回了趟宿舍講了幾句話,你就把他當什麼了!
故意找他講話。明知人家討厭,明知人家避之唯恐不及,還陶醉其中。
做些損人不利己的所謂奉獻,到滿地狼藉。
覺得自己真實好啊,“忠”於這一個人。
愛是相互的啊,你這連單相思都算不上!
初中最後被迫回家學習,早已在那時埋下禍根了。太不會與人交往,以爲所有人跟你一樣蠢。長大一點,終於明白,你根本不是喜歡這個人,是喜歡喜歡這種感覺。
中考之後到了不同學校,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我一直想和他說,對不起,這三年給你添麻煩了……
怕什麼來什麼。46來了,坐在另一張桌子,和我是對角線,神情嚴肅地跟我點點頭。我心裡嘲笑道:這傢伙,把自己當誰了。以爲這樣很酷嗎?
“宋澄子,你一個人?”46問。
“啊,是,我喜歡。”
繼續沉默。
我說:“我其實話很多,只是和很多人都不想講。”
“看得出。爲什麼講的來話的人都這麼孤僻呢?”
“也有可能,正是因爲孤僻纔講得來話。”
“有道理!”
溜了溜了。不敢講下去。快逃!
這時,46面前坐了一個男生,他們開始搭話。我不願意承認嫉妒侵襲了我。
只要46在,我感覺我在學校孤獨的不止我一人,我不寂寞。和46講話是維繫這種感覺的紐帶。明明我知道沒什麼,講講話不會影響46的孤獨氣質,但是我總害怕紐帶會因此扯斷。
這次就再見吧。
不管你承不承認,你永遠都和以前一樣,從未喜歡過一個人。任何一個。剋制是你面對所有人的策略。
我開始頭暈眼花。冰凌不只是流動這麼簡單,它們竟然——好像在凝聚成肉眼可見的物質。
我想起來,我曾經自殺過。
當時,我把消息發給兄長,“再見。我要徹底走了。”
擡頭看見圍巾靜靜地垂在燈管上,只要現在死去,以後就不會悲傷。於是我踏上椅子,把圍巾纏繞在脖子上。
我一瞬間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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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樓的人九成都是手腳而不是頭着地。幾年前一個學長自殺,吞下酒精燈下灼燒的燒氫氧化鈉。氫氧化鈉滑向身體深處時,突然不想死了。別無選擇。
我從未如此徹底地擡起頭,從未如此順暢地呼吸別人的空氣,圍巾以前所未有的溫暖挾持我。我從未如此對陽光有複雜情感。憤怒而渴望。
“在親手設下的絞索裡死去,這是幸福吧……”
哥哥?不要想着他了。你的死對他永遠是解脫。就像對任何人一樣。
誰在走路?
意識還在。我眼淚乾枯。
“你到底是喜歡死還是喜歡死時的擡頭呢?……”
咔嚓一聲,我墜落到地上。雙色的圍巾,白色的一面翻在眼前。
斷了。
我喘着氣爬過去。蟲子咬斷的。
兄長。
我什麼都明白了。
現在,離我與兄長訣別,不到一分鐘。
我木然地抱了圍巾出去,突然大哭起來。我顫抖着打通電話,“兄長,”沒等他答話,我嘶啞着喊,“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啊!爲什麼……!”幾個音節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爲什麼……”知道一句話都說不出。兄長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聽。我沒有力氣了,用氣流重複着,“謝謝,謝謝,謝謝……”
自殺失敗,卻也是成功。
好久之前了,上個學期吧……兄長身體還好的時候。昏昏沉沉,我將不我,卻夢迴這事。這算是閃回嗎?
強撐着考完了期末,學校竟然大發慈悲地給我們辦文化夜市。已經被架得空空的學生會,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全心全意張羅着。
我想小霽來。
我給小霽發了幾天微信,每天晚上問一遍在嗎。卻從沒有收到回覆。文化夜市明天就到了,我終於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打給她媽媽。一接通,那頭是她。我遲疑着,猶豫着,問道:“我們文化夜市,來嗎?”
“……我要去阿姨家。”她似乎去問了誰,走了兩步。
“啊,今天元旦……你們走親戚啊。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說。
“……可能寒假吧。”
我輕輕地、緩緩地倒在牀上。“那就再說吧。”
她的手機的確被收掉了。不然不會這麼巧,打電話給她媽媽正好打到她那裡。
我默默把她從特別關心移除。我們的友誼大概終結了吧。也是。在最需要幫助時只有陪伴,在最需要陪伴時只有遺棄。就算不是故意的,好歹說一下啊。明明是自己的手機被收了,卻是我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辦法。發短信,開微信……甚至微信發到她那裡去,她也沒有回覆。
現在,我的特別關心裡面只剩下兄長和衛翼。
水至清則無魚。我不是誰,我是魚。求至臻而不得的卑微小魚。
我一路潰逃,滿校園逃亡,尋找安靜清爽的地方。終於,我發現了教學樓頂的天台。我強行開鎖,直接敲碎的那種。
眼下燈火通明。
誒一個攤位上都掛着彩燈,大紅燈籠拉在行道樹上。柔和的光把整個地面照得透亮,每一件商品都熠熠閃光。真像市列珠璣啊,但我逛了這麼久還真就沒看見什麼有用的。不也就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嗎,靠着數量氣勢勾起消費慾望。我沒這麼多閒錢供奉這些無聊的美好。
我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三五成羣,每個人都笑容滿面,精力充沛,靈動地跑跳。我本想就這溫暖的場景微笑一下,卻發現沒有能力,微笑的開關被堵住了。我一點都不惶恐,轉而感受春天料峭的夜風。
我幻想有一個如榫卯般和我的思想契合的哥哥或姐姐……沒有。從來沒有。這個人在我的夢裡愈加清晰,在現實中愈加模糊;連最接近這個要求的兄長也慢慢脫離了準線。如鯁在喉,對周圍的一切苛刻了起來。
春天的開頭就是憂傷的前奏。風吹動手中的花。瑩白透亮的乾花,細碎的聲響。放在包裡的萘乙酸,是我在夜市上發現的爲數不多的有價值的東西。一個給衛翼,一個給兄長種花。我把花舉到眼前,一瞬間出現了自己的影像。
恐懼嗎?危險嗎?剛纔的影像如此真實又陌生。你自己的影像,承載着你想要的那個朋友。或許,你那個哥哥或姐姐就是你自己的刻印。啊……疏離、疏離……
你所謂可以敞開心扉交流的朋友,又如何符合得了你的要求呢,霽月,也就如此輕易地和她——算是一刀兩斷吧。你不過是讓無可寄託的感情有個寄託而已你們的性格不契合,哀號更不切合。你們,或說你,所有的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孤獨的一腔熱情……
夜空黑得像被子一樣安全。極目之處是和兄長散步的湖泊,感覺不到和潤的水風。隱隱約約有李在水上的四架風車,兄長對我笑說一個再轉三個在看。鳥鳴聲,水陂鷺鳴……奇怪,近視快三百的人怎麼可能看見幾公里外的東西?我突然很想和衛翼打個電話、
衛翼啊……我想起我有一次恍惚問她:“你姓什麼?”
“當然姓衛啊。”
“衛?爲什麼?”
“嗯?我爸姓衛啊。”
“啊……我和兄長很久沒用過姓氏了。不對,你爸不是贅婿嗎?”
“呵,那又怎樣!我是女孩,又不是所謂的男孩,可以傳宗接代。他們決定下一個就和我媽姓,誰知下一個又是個女孩。”
她恨她爸爸。她爸爸不允許她有隱私。認爲她手機不能設密碼。覺得她必須遵守學校慘無人道的校規。覺得她必須成績優異必須服從他。
當時,我除了抱緊她別無他法。可她依舊冷淡落寞。我告訴她別,你這樣要抑鬱的。她不爲所動,依舊看向街道的遠方。
啊……是啊,只有占卜是她爲數不多的快樂時光。全身埋在鼓風的斗篷裡,一顆靈魂的能量呼之欲出。停止,翻飛,輕柔而仔細;快、準、狠;果斷利落。像在舞蹈,優雅自娛。即使神情嚴肅也掩飾不住眼角的上揚。即使房間黯淡無光也足以照亮一方。
“兄長,我們前兩天寫作文,說標配人生和去山區支教,我們那麼多人寫的是第二種。作文講義發下來,我一篇篇看過去,可他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幾句要重視自己的理想,模棱兩可地談到個人道路選擇的自由,就立刻轉到了長篇大段的爲社會做貢獻。他們說着不要被社會束縛,可到頭來還是把自己當成了社會的工具。根本不明白自己是誰。爲社會作貢獻難道不需要先確立自己嗎?難道不需要個性嗎?融入一個集體,難道不是不屬於任何一個集體嗎?……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的事。”
兄長認真地說:“我和你想得一樣。”
“我就知道。大概是因爲我們都是從同一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我們的性格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我說:“前兩天,校長說,躺平是沒有追求的,我當時就生氣了。”
“真是,最脫離羣衆的最愛指點羣衆。躺平的幹了什麼了,一個個擔心成這樣。聽慣就好,說我躺平的,罵我不上進的,見多了。這幫人怎麼樣了?有比我好多少?”兄長難得憤憤不平。
“就是!學校裡還發勵志講義,看着那些材料家的論調,所謂辯證地看待躺平,就是倖存的以恩主的心態給沉淪的理解。但是躺平的人是真心無奈啊,心裡有一團火,被周圍的冷酷打滅。我覺得可以不躺平,但爲什麼指責躺平的人?簡直就是,前方有火湖,這幫人指着搖搖晃晃的獨木橋說:不躺平就是過去,過去就是奮鬥。躺平根本就是極其心酸的!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不死。恩主們以爲自己是勝利者,其實不過是一個暫時坐穩的奴隸。”
一個充滿蟲聲和窒息聲的寂靜電話。我忍耐着等了半分鐘,還是沒有一句人話。頭皮發麻,快噁心得暈過去了。“好……我回來了。”
冷呼嘯着征服了全身,伴隨着熟悉的鈍痛。我快速摸出一點止痛藥對水喝掉,跑下宿舍,衝進老師辦公室。“老師!家裡有事,請假可以嗎——”
班主任頭也沒擡。“詳細點。”
“我家裡人生病……”
“他們不會自己照顧,要一個學生幫忙?馬上期末了,你不知道多複習嗎?”
“老師!我家裡天天虧錢,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我回家怎麼了?!”
她不答話。眼鏡片反射的光拒絕一切上訴。我只得離開。
“真是——”我幾乎喊出來了,“有病!”呵,算了,翻牆吧。
好久沒翻過了,上次還是在小學,翻進了油菜花田。“加油,跳——”爬上樹,從樹上跳下,越過電網。
簡直是急火攻心,最快的方式到家。兄長關了捲簾門,又提前打烊了。剛剛把門擡起一個縫隙,鋪天蓋地的雜音排山倒海地壓來。手忙腳亂地進去,鎖門,“兄長!我回來了!”
狂奔上樓梯,兄長在他的慘白的房間裡縮成一團,發不出一點聲響,手機放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蟲聲大作。
我衝下樓梯幾乎摔跤,剛想拿藥,又想到這藥不能亂用,要不上去再看看症狀?再次跑上樓梯,還沒到緩步平臺就被蟲聲嚇下來了。薅幾把藥草,轉了幾個身才想起來拿打火機。手腳像是差勁的指揮手下的小兵,跑得毫無章法。
“兄長——”
我幾乎要窒息了。配藥,打火燒草,差點燒了自己。“神啊……”但願但願可以救他……
可兄長的氣色還是那麼差,透着私企。我的希望隨着心一路下墜。就在這時,冷!又來了!我抓住止痛藥,等着它的最後一擊。它竟遲遲不來,卡在那個點上,讓我進退兩難,我簡直想把自己從樓梯上扔下去。
“啪。”止痛藥落地。
我明白了,這次的寒冷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冰凌爲什麼在移動?!寒冷不再侷限在心臟,而是擴散到全身。刺痛的寒冷,刻骨的寒冷。意識不見了,全是冷和疼。
疼……冷……冰凌炸裂在血管裡,在全身遊走的感覺,爲什麼那麼像蟲子的爬動!
蟻行感!
藥!
意識真的失去了。不知道昏厥的自己給我吃了什麼藥之後,我醒了過來。藥草悠悠燃燒。鈍痛漸漸遠去。暫時安全了。
這次疼痛不比以往。我莫名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爲我對蟻行感有深刻的恐懼。我的病情發展到了一個新階段。
我按住兄長的手腕,摸到了隱隱約約但越來越有力的脈搏。
我們的病情同時發展成這猛烈的狀態,以後要怎麼辦……我不由得恨起父母來。我要沒記錯,就是他們給兄長植入了蠱蟲。
中蠱之後好控制,以此來保證女兒不受傷害?!兄長就算不植入蠱蟲他也會好好對我,如果他有心害我,我當時在南通時大可以下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現在可好,他受罪,我也受累!
得了吧。有用嗎?何必想這些破事?……不想的話,怎麼辦呢?這個問題,還有解嗎?
我發狠地攥着自己的皮膚。死寂向我昭示着我們無望的未來。
爲什麼是我們?爲什麼有這種事?!
“算了,兄長從來不是故意的。他也沒法開店了,就憑這樣的身體。你要不在開始寫文掙錢吧!可學習呢……”
兄長醒了。第一句話就是,“澄子,一直迴響着一句話,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對不起,爲什麼還是沒法原諒他們……”
見到46是一件靠運氣的是。相隔很遠的班級,碰巧一起活動的機會很少。大多數時候只能在食堂,少數在放學後。
其實來點玄學提高概率也是可以的。吃飯的時候去10或11窗口,坐在第七或第十二排左右;放學後五分鐘出班級,路上走一分鐘,校門口可以見面。我真是個神經病。
很久沒有看見46了。有一天在食堂裡,蘇芸在我旁邊,和朋友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但我明白她真正交流的是隱身的蘇雲。
“聽說——9班有人被退學了。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好的學校有人轉學。聽說因爲談戀愛,家長逼的。”蘇芸說。蘇雲對着我指了指我,指了指她姐姐。笑一笑,隱去了。
一個夥伴說:“怎麼可能!是他吧?”周圍的都點頭,“我瞭解他,他不可能談的。”
蘇芸哼了一聲,搖頭道:“證據確鑿。”
我張皇而恐懼。
走出食堂沒幾步,我卻突然看見,洗手池前,沾着油煙的污濁窗戶,晃動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要跳出來了,這時蘇芸卻帶着蘇雲走出來,又跟着許多同學,我實在不敢走到窗下,敲敲窗,揮揮手。走走停停,來來回回,反覆橫跳,斷斷續續回望模糊的影像。
影像擡起了頭,點了點頭。
我放心了,扭過頭去,在朦朧的薄霧下分別了。其實我都不能完全確定,那是不是點頭,是不是向我。
對不起,46。一定是因爲我。但我怎麼幫你呢?
你和初中那個懵懂小女孩有什麼不同呢?把喜歡當成愛。只不過你現在比當時,理智了那麼一點點。“愛的渴望,從沒有熄滅過……”我對自己說。
46一定要轉走了。這對視最後一眼就是訣別。
不過,這未嘗不是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