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國寺僧道論理,文德殿君臣相責

卯時三刻,大相國寺。大相國寺乃是皇家寺廟,香火旺盛,不過此時來廟裡的人還很少,門口只有一位小沙彌在灑掃。

封岱站在這裡,看着這寺廟發呆,想到上一次來這裡,已是了二十年前了。這寺廟和二十年前一樣,幾乎什麼變化,紅牆還是紅牆,綠瓦仍是綠瓦,石獅子還是石獅子,就只有門前灑掃的小沙彌不是當初那個小沙彌了。

封岱有些唏噓,不過和他一同來的和尚倒是直接走了進去。門前的小沙彌見到他,行了個禮,尊敬地對他說:“了悟師叔,靜曇師祖在娑羅居等您。”

了悟點頭示意,回頭示意封岱跟着。封岱跟上去,進了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大鼎,上面鐫刻着“安慶十年,聖上欽賜”。繞過大鼎,向東走進一月形門,進了一過道。過道兩旁的屋舍井然有序,應當不是什麼供奉用的神殿。走出過道,二人又進了一條長廊。長廊是建在荷花池上。已到十月,這裡只剩些許苦荷殘枝,不過到了雨天,留來聽雨聲,倒也是一樁樂事。出了長廊,便到了寫着“娑羅居”的青牆小院,院落正面開了道垂花門。了悟上前輕輕一推,一棵娑婆樹映入眼簾。已是秋深,娑婆樹仍是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封岱估摸着這就是大相國寺傳說中,禪宗六祖惠能種下的寶樹。了悟站在門口,神情肅穆,單手合十,端正地道了句:“請”。

封岱也不客氣,走進娑羅居,待他進入之後,了悟關了門進來。整個院子不大,又因這株娑婆樹枝葉蔥鬱,更加顯小。

“客人來了就請進吧。”

這是一道慈和聲音,應當就是小沙彌口中靜曇了。封岱思忖着,走上臺階,推開門,見到兩位僧人。一位鶴髮童顏,皮膚鬆弛,正在閉眼養神,封岱瞧着有些眼熟的就是休闔;而另一位發須微白,慈眉善目,精神抖擻,年不過半百的應該就是靜曇了。

他們二人席地而坐,靜曇見到封岱、了悟進來,微微一笑,比了個息聲的手勢。封岱見此直接坐下,了悟皺眉,放下手中禪杖,對着靜曇、休闔依次雙手合十行了個靜禮,也坐下了。

待他們坐下之後,休闔猛地睜開了眼睛,黃濁的眼睛盯着封岱。他張開嘴,想說什麼,但看見那張仍舊年輕的臉,又合上了。從當年的小沙彌,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其間百餘年似乎彈指而過,封岱模樣未變,而他已是槁木枯枝,不日將化作一捧黃土,不由心生感慨。封岱瞧着故人如此,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收拾完心情,休闔慢慢開口,用嘶啞得不像人的嗓音,說出了他的結論:“你帶不走她,也不能帶走她。”

“爲什麼?”封岱有些激動,努力平復下內心翻涌的情緒,不讓自己的語言刺激到老人,“你知道,我必須帶走她,上一世……”

“你帶不走的,”休闔打斷他,閉上眼睛,說出了這兩天他算出的結果,“無論你怎樣保護她,怎樣阻止她,她都會回去,去履行她的承諾。”

“這是她天命,亦是大周的希望。”

“你當知道,天命難違。”

封岱站起來,黑臉凝視着休闔,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厲聲道:“可天命更難爲!你是知道的,八十年前幽雲一役的戰況已是如此慘烈,更何況現在!”

“現在皇位上的那個老東西做了什麼,你不是不知道,當初用張倒旗,以致三十萬士兵活活餓死,後來重新啓用郭持劍才挽回頹勢。後來能打回去,他又給弄了一個歲供!”

“每年眼巴巴給契丹送過去幾十萬的歲幣,這是在用大周的錢養契丹的兵,把他祖宗臉都丟盡了!”

“若他只是不善遣將那也罷了,能無爲而治,休養生息那也是好事。可他又幹了什麼!收天下之資,以供尋歡;集天下之力,全作享樂!”

“要知道,在京城之外,遍地是餓死的百姓。世宗、顯宗、中宗三個皇帝存下的家底,文宣之治打下的基礎,全在這些年被他敗了個精光!”

“別的不說,單我從摶虛山到汴梁,一共路過安濟,康道,雁滿等十四個糧倉。二十年前我經過時,這些糧倉倉廩豐實,黍谷滿倉;現在,十室九空,有糧的那個還有一半是長了了黴的黍谷!”

了悟聽到這些,面上有些難堪,他知天子荒唐,卻不知百姓竟過得如此辛苦。就連一旁一直笑眯眯的靜曇也收斂起了笑容。

“當今之勢,敵強我弱。當年幽雲十三洲守衛之時,尚有將軍百姓上下一心,全民皆兵。這樣衆志成城,也被胡人攻佔。當今契丹國力比之從前更甚,而周朝……”

“現在的局勢遠沒有那麼壞。”休闔打斷他。

“也絕對算不上好!”封岱直接懟了回去。

休闔激動地接過話茬:“那我們就讓它變好!”或是太興奮的緣故,休闔開始咳嗽起來。靜曇見此,連忙給休闔順氣,了悟也用嚴厲的目光看了封岱一眼。

封岱自知剛纔有些意氣用事,也消了火氣,又坐了下來。休闔一面喘氣,一面平靜且堅定的看着封岱,那原本污濁的雙眼如今已重新澄淨。待呼吸勻順一些之後,他繼續大着喘氣地吐字:“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若你想她,日後,容易些,便按,便按我說的去做。這已是我,我能算出的最好的結果。”

封岱聽着,便不再說話。休闔見他無甚異議,就開始說他的計算,期間說道重要處,又是一陣咳嗽。這連咳帶講,又是半個時辰。

聽完後,其餘三人都不由得驚歎:一個在廟中苦修多年且陽壽將近的老人竟在暗中,佈下了一張龐大棋局,只待棋子、棋手入場,便可將整個大周的局勢逆轉。

“這是最好的處理了嗎?”封岱問道。

“若是先生還在,說不定能有真正的破局之法,而非如我一般,只能順勢而爲,以求解局。”

封岱聽到熟悉的人,又沉默下去,臉上陰晴不定,既有對故人的懷念,亦有對未來之勢的擔憂。

見到封岱的臉色複雜,休闔望向大門,像是看到了什麼,嘆口氣,緩緩地說了句:“北風又要起了。”說完後便再也不肯說話,只示意封岱他們聽外面聲音。封岱聽了一會兒,也不再做聲,神色也堅毅下來。了悟有些好奇,也靜下心,去聽外面的聲音。他聽到了沙沙的聲音,那是風吹過娑婆樹,樹葉之間發出的聲音。靜曇又笑了笑,也靜下心聽門外的聲音。

娑羅居內已是靜謐,而此時的大慶殿上卻已是熱鬧非常。原因無他,只是原本應該卯正出現的皇上,如今快到辰時,依舊沒有露面。

周瓊、韓瑜這些年輕官員還好,但是那些年老的,如珍侯,本是古稀之年,久站不得,如今站了一個多時辰,身體已有些顫顫巍巍。周瓊冷眼看着珍侯,又看到這大殿上的衆生百態:顫巍巍的老臣;小聲抱怨的柳家兄弟;哈欠連天的張相公;討論青樓姑娘同僚……

“衍之是不是覺得這個朝堂有些烏煙瘴氣?”周瓊一驚,是身後韓瑜的聲音。

“子嶽慎言。”

“難道不是嗎?”韓瑜的聲音很小,但足夠讓周瓊聽到,“官家昏庸無道,以致權佞當道,百姓民不聊生。衍之不正是,深受其害嗎?”

“韓子嶽!”周瓊像是感覺到了威脅,聲音不由得稍大起來,引來周圍官員注視。周瓊察覺到這些視線,不再說什麼,又恢復了孤冷的姿態。

待周圍的官員視線散開,又繼續討論他們的姑娘,韓瑜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又解釋道:“衍之,並非我有意調查你。只是……”

韓瑜沒有說下去,但他卻知道接下來的是什麼。無非是有些人眼痠,嘲笑他是小農之子,幼時失怙,身份卑賤,又娶了公主府的小縣主,是隻飛上枝頭想當鳳凰的麻雀。

他的確深受當今官家之害,不過其中緣由並沒有這麼簡單。他本是小農家的孩子,因機緣巧合從師獲罪回鄉的大儒宋芎。後來,大周與契丹開戰,課稅加重,又遇上貪官,竟讓一鄉一半的百姓活活餓死!他幸得恩師救濟,勉強活了下來。在後來大周戰敗,恩師卻被以“通胡”罪名問斬,連坐許多儒生。在恩師備羈壓之前,他和恩師之子被恩師託予摶虛山的一位道長,這才僥倖從那次連坐之災中逃出。後來,道長將二人寄養在凌守觀。凌守觀主博學廣知,儒道釋三家經典爛熟於心,常有當地豪紳請他教學,連順帶教起二人。十多年後,他終學有所成,於三年前考中探花。而那老師之子,卻因比他大幾歲,早他三年赴考,在殿試上痛陳冤情,不想惹怒官家,被當場下令處死!幸得英國公和敦穆候以太后七十大壽不宜見血之名死諫,這才阻止了一樁連坐慘案。

韓瑜見他沒再說話,以爲他還在生氣,壓低聲音,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官家今天是不會來了。”

周瓊身體微微一顫,不可思議扭過頭,看着韓瑜,一臉難以置信,剛想發問,又被韓瑜一句話頂了回來。

“衍之,慎言。”韓瑜微微一笑,雙眼閃爍着奇怪的光芒,像是風雨前平靜的海面,又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淵,讓人恐懼。

此時大慶殿上嘈雜的百官並不知道他們翹首以盼(希望他早點死,也算一種翹首以盼呢PS:想象這裡有一個俏皮的表情)的官家,此時就在一殿之隔的文德殿,只不過此時的他並沒有往日的從容威嚴,滿臉的橫肉從內到外都顯露出菜色。

此時文德殿上,正位上坐着的正是今日入宮門時,周瓊和韓瑜討論的主人公——楚王柴章。作爲當今聖上第六子,也是唯一的皇子,未經宣詔就出現在這裡的文德殿,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宮變。

“想好了嗎,父皇?”柴章不耐煩地問道,他已經等不及要登上王位,親自品嚐一下掌握普天之下最大權力的滋味。

“是要皇位還是性命,全看你自己。”

年邁體虛的官家忍不住要顫抖,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唯一的兒子,竟然逼宮,還威脅要殺了自己。他忍不住顫抖着,又壯着膽子問:“章兒,朕自問待你不薄。你爲何要?”

“待我不薄?”柴章冷笑一聲,突然暴起,抄起案桌上一盞熱茶砸向皇帝。茶杯並沒有砸中皇帝,只碎了一地。倒是老皇帝被嚇了一跳,竟癱軟倒地,不小心被碎開的瓷片劃傷了手。

柴章站起來,一步步走向皇帝,低聲怒吼道:“你待我好?”

“我和母親被張昭儀欺辱的時候,你在哪裡?”

“我被那羣宗室子弟孤立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我替你鎮壓起義軍,差點死在雁滿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柴章越說越氣,最後竟拔出長劍,長劍抵着皇帝的頭,往上一挑,切斷了他的髮箍。又隨手把劍一扔,繼續呵斥道:

“你在張昭儀那裡樂不思蜀!”

“你在曲苑裡尋歡作樂!”

“你在慈寧殿抱着我的阿柔?!”

皇帝一臉驚恐,在聽到“阿柔”這個名字的時候,驚恐轉變成了憤怒。

當朝貴妃柳氏,閨名柳細柔。

“姦夫!**!”皇帝顧不着害怕了,破口大罵。

柴章聽不得他這麼說柳細柔,把皇帝提溜起來,一個巴掌過去,把皇帝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你憑什麼這麼說我的阿柔!”

柴章痛苦地回憶道:“你明明答應我,待我平亂歸來,就給我和阿柔賜婚,沒想到,你竟趁此機會強佔阿柔!你,,你枉爲人父!”接着又是一個巴掌。

這兩個巴掌徹底打醒了這位老皇帝,他終於意識到:面前這個人,早就變了。他是楚王,是柴章,是亂臣賊子,唯獨不是他的兒子。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開始恐懼這個男人,結結巴巴哭着開口求饒:“章兒,你是朕,不,我唯一的兒子啊!你不能這麼對我。”

“兒子,唯一的兒子?那你爲什麼一直不肯封我爲太子!”柴章聽到這個越發激動,露出猙獰的笑臉,“是因爲那個諂媚的安王吧。那個雜種纔是你唯一的兒子,更是是你和你嫂子生下的**孽種!”

“殿下,”原本在殿外等候的傅叢安聽到殿內傳來的打鬥聲,害怕楚王下手沒個輕重,誤了大事,連忙進來一探。楚王聽到他的聲音,手上撤了力,鬆開了老皇帝。那皇帝癱軟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傅叢安見到柴章氣焰有些收斂,言簡意賅地便提醒道:“殿下,禪位詔書要緊。”說完趕緊退下,唯恐這城門之火,殃及他這條池魚。

柴章聽了,撿起長劍,這次抵着皇帝的喉嚨,“國璽在哪!”

“在,在,在我身上,”老皇帝驚恐說道,“我這就給你蓋!”他連滾帶爬的走地案桌旁,從身上拿出天子私印,在印泥按了幾下,重重地按在事先早已寫好的詔書上。做完這些之後,他立馬爬開案桌,躲在角落裡。

柴章見他這樣,哪有一國之君的樣子,拿了詔書,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流星走出文德殿。

傅叢安見此,立馬領着外面的禁軍跪下,諂媚道:“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免禮!愛卿平身。”柴章敷衍道。他徑直走向大慶殿,迫不及待地要和他的臣子們商量登基大典。

就在他身後,傅叢安和老皇帝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寒芒,不待人看清,便一閃而過,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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