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傅宅二房,鹿鳴居。
窗外隱有蟬鳴之聲,銜珠端了糕點進門,桌前燭光晃晃卻不見人,紙頁被風吹得不停顫動,她放下糕點,拿鎮紙壓了幾頁宣紙,左右望了望。窗臺前有個小小身影,銜珠嘆了口氣,走到紅木椸架邊,取下架上的披風,輕輕一抖,給窗邊那人披上。
披風上朵朵紅梅在月光下溫柔地舒展花瓣,煞是好看。
窗邊的人似乎被驚醒,回頭看銜珠一眼,面色迷茫,又低頭看身上的披風,用手摸了摸上面繡着的紅梅。
銜珠伸手爲她整理秀髮,低聲喚道:“小姐,起身吧,睡在這兒該着涼了。”
傅芷辛似乎忽然想到什麼,猛地坐直身子,茫然四顧,目光最後落在身邊的銜珠身上,臉上的茫然一轉震驚:“銜珠?”
她站了起來,剛睡醒身子軟乏無,有些站不穩,銜珠連忙扶住了她。她掙開銜珠的手,走了幾步,環顧屋內:“這裡是……”
銜珠見她這般摸樣,急忙握住她的手,察覺到冰涼刺骨,便有些焦急:“小姐,你的手爲什麼這麼冷,可是靨着了?”
傅芷辛再次掙脫她的手,奔向梳妝檯。
鏡中是一個稚嫩的小女孩,方纔趴着入睡額發被壓向一邊,柳葉眉下鳳眼還未長開,臉上有兩道壓痕,嘴脣因爲震驚微微顫抖,發上彆着兩三朵百合絹花,有些滑稽,卻嬌俏可愛。她又轉頭環顧四周,空曠的房間,牀榻上垂着酡顏色的牀幔,紅木椸架邊擺着一個有些破舊的雕花木櫃。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又看到書桌,桌上擺着一疊宣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林”字。
銜珠上來扶她,她任由銜珠扶着,走回了銅鏡前。
“銜珠,成康侯府,這是怎麼回事,竟是個……夢?”傅芷辛神色複雜地看着鏡中的自己。
剛醒的恍惚漸漸退去,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夢。
一個長久而真實的夢。
夢中的她過完了一生,淒涼而無助,以至於發現是個夢,抑制不住的欣喜涌上心頭,整個人因爲後怕和慶幸不住地顫抖。
銜珠一直在觀察她的舉動,有些不明所以。見她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在屋中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又忽然便落淚,便拿手絹爲她擦拭眼淚,低聲安慰道:“怎麼了小姐,方纔做噩夢了嗎?別怕別怕,奴婢在這兒呢,沒事的……”
這個夢太過真實,傅芷辛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對現狀有些模糊。她由銜珠擦眼淚,過了好久才深吸一口氣,忍下情緒,然而聲音還有些顫抖。
“暨央還好嗎?”
“六少爺好着呢,纔給小姐寫了信,不過幾日,小姐又擔心了?放心吧,少爺在學院裡有人照應。”
“喜翠可葬了?”
銜珠不知道她爲何忽然問這個問題,怔了怔,臉上浮現悲傷之色,徐徐道:“夫人她不許……”
傅芷辛似有些冷了,雙手交疊握住披風邊緣,心中悵然。
似乎有些不甘,她又帶着些期盼問道:“那,孃親可還在……”
銜珠臉上悲傷更甚,她不忍去看傅芷辛期待的雙眼,低下頭,道:“小姐節哀,奴婢答應過林主子,定護小姐周全。”
“我知道,我明明知道,”傅芷辛自嘲地笑了,“那個女人不會讓我好過的,喜翠一家被她活活整死,她還覺得不夠,她怎麼可能就這樣算了呢?她害死了我的親孃,害死了對我好的喜翠,我真是傻,竟然還這般信她……”
聽得此言,銜珠面色煞白,拿手捂住傅芷辛的嘴:“小姐,這話說不得的!”
“二小姐在嗎?”
門外忽然傳來喧譁之聲,銜珠止住話,正要去應付之時,那人已然推開門,施施然走入房內。
“二小姐還未就寢?”來人似銜珠一般梳着丫鬟髮鬢,鬢間卻多有金銀玉飾,語速飛快,神態倨傲,“折花奉夫人之命來看看二小姐,二小姐可還好?”
冷冷的風不斷吹入,傅芷辛打了個哆嗦,銜珠走到門邊,往外瞥見院門也開着,心中知曉折花爲何能闖入,暗罵自己疏忽,便先出去關院門。
傅芷辛仰頭掃了折花一眼,眼底一片冷然:“你這樣闖入,已然就寢也該醒過來了。”
她在家中行二,雖是庶女,可自小深得父親喜愛,性子未免有些驕縱。
折花深知這點,不過毫無懼色:“林姨娘真是不幸吶,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前些日子沒撐住,這就去了,夫人擔心二小姐,奴婢只不過是奉夫人之命來看看,順道來拿庫房的鑰匙。不想竟打擾了二小姐休息,還望恕罪。”
牽扯上主母,事情可就嚴重了。關門回來的銜珠聽得二人對話,便來到傅芷辛身後輕輕拉了她一把。
傅芷辛本有怨氣,此時聽折花語氣戲謔地提起她亡故的生母,心中大怒。
她推開銜珠的手,冷哼:“那是自然,母親若是來,三更我都要起身,在院門前恭候,你是什麼東西,問都不問貿然闖入打擾主子安寢?母親出身名門,我可不記得是這樣教養奴婢的!滾出去!”
折花雖是三等丫鬟,然而是當家主母身邊的人,這二房人讓三分,聽傅芷辛這樣嗆她,頓時也惱火。
折花還想再說什麼,傅芷辛先開口,往前走一步,指着房門道:“折花也跟着母親不少時日了,該不會連怎樣向主子問安都忘了吧?出去!”
那邊銜珠見折花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忙上前打斷二人:“折花姐姐,二小姐方纔已準備就寢,被吵醒難免有點小脾氣,天色也不早了,折花姐姐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折花哼了一聲,嘲諷地笑了:“二小姐將鑰匙給我,我這便走了,回去一五一十地覆命了,看來二小姐睡得很好,夫人知道了會很開心的。”
她把夫人二字說得很重,顯然不想就這樣算了。
銜珠面色大驚,她慌忙將折花拉到一旁,低聲道:“我這裡有些小姐賞賜的胭脂,明日拿去給折花姐姐可好?”
折花甩開她的手,掏出手絹擦了擦自己的手背:“誰稀罕你一盒胭脂了?”
“是芳妍齋的胭脂,聽聞芳妍齋的胭脂千金難求。我用好胭脂真是浪費了。折花姐姐本就生得跟花兒似的,擦些胭脂豈不是更好看了。”銜珠面帶討好的笑意。
折花捏緊手絹:“芳妍齋?”
銜珠老實答:“鹿鳴居前些時間喪主,長房那邊的柳姨娘生前與林姨娘頗有些交情,送來好些好東西來安慰二小姐。胭脂這種東西,二小姐此時心思鬱結,哪裡用得上?便順手給我了。”
聽了這番話,折花心下了然,長房柳姨娘,莫說傅府,便是整個皇城都有耳聞。長着羞花閉月的一張臉,撩人無比的身段,引得傅家三爺寵妾滅妻,對她疼愛到骨子裡。據說她想要一匹碧羅紗,先被郭侍郎家的夫人買走了,回家對着傅大爺好一陣哭,傅大爺便親自拿着段之與的名畫上郭侍郎家裡給她換了回來。傅家三爺素喜遊山玩水,藏珍弄寶,稀罕物件悉數流向柳姨娘手裡。有芳妍齋的胭脂也不稀奇。
折花的手絹捏得更緊了,她臉上的怒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和善的笑容:“哎呀,你真是客氣了,咱們做奴婢的,用這麼好的東西做什麼。我看今天天色有些晚了,明兒再給我送來吧,就不打擾二小姐休息了。”
折花並無推讓之意。侍奉主母這麼多年,只逢大小家宴,薛氏才上臉這胭脂,其價值可想而知。
銜珠見她肯收東西,這才鬆了口氣:“折花姐姐,我送你。”
邊說着邊將折花送出門,還不忘誇道:“可要謝謝折花姐姐,本想着這胭脂浪費了,還好折花姐姐來了,我看折花姐姐少女年華,自然是要用些好胭脂的……”
聽了恭維話,折花心中更是舒暢,任由銜珠挽着自己的手,親似姐妹,好半天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銜珠回來的時候,傅芷辛正坐在窗邊望着外邊失神。
“回了?”傅芷辛垂下眼簾,,“我差點忘了,我已然失去了親生孃親,沒有人可以依靠了,怎麼可以再得罪主母身邊的人……”
“小姐……”
“銜珠,謝謝你,還好有你。是我衝動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嘆進銜珠心底。
銜珠鼻子一酸,上前扶住傅芷辛的肩膀,溫聲安慰道:“小姐,莫要想太多,早些歇息吧。”
傅芷辛望着窗外的花叢,平日裡孃親細心呵護的花,狂風過後,凋零一地,只剩幾株殘朵。
她一直以爲,只要自己規矩安分,就能低調平安地過完一生,卻不想發了這樣的噩夢。
那只是個噩夢嗎?爲什麼這個夢如此真實而詳盡,回想起來每個細節都無錯漏之處,令她毛骨悚然。
她雖出身成康侯府,當朝中書令之女,卻是庶女,庶出的女兒生死全握在主母手中,夢中被誣陷失了名節,匆匆許給不舉貴戚。
縱然行事小心,不與人爭,卻一生淒涼。
出嫁那一日的景象特別清晰,夫人屏退左右,用手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冷言:“你這張臉真是越來越像她了,我能讓她下地獄,也絕不留你在人間。吾兒,一路走好。”
她被迫仰着頭,指甲嵌入肉的痛感火辣辣的,卻不敢吱聲,連哭都不敢哭,只能扯出一個平淡的笑。步搖的流蘇左右搖晃,拍打着她耳朵。
再忍一忍,傅芷辛,只要離開了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對自己道。
那就是她的一生嗎?
想到無端端染上咳疾慘死的親孃、被挖去雙眼的喜翠、丟棍打死丟到亂葬崗的喜翠一家、一向康健卻突染惡疾的親弟弟,她眸中冷意漸濃。
這個夢彷彿一巴掌將她打回現實,關於她的一生雖是個夢,可身邊這些親近之人的慘狀可不是夢,一切血淋淋的畫面無比清晰,彷彿發生在昨天。倚靠薛氏是什麼下場,她早該明白,要活下來,就不能再如夢中一般天真。
老天見憐,既然讓我有此噩夢,那麼……
“我不會讓她好過的。”
聲音很輕,絕望之中帶着一絲堅定,出自一個八歲女童之口。
銜珠聽到這句話,上下打量着傅芷辛,見她面容稚嫩,可目光淡然成熟,一點也不似幼童,忽然屈身直直跪下。
傅芷辛一愣,伸手扶她,銜珠卻不肯起來。
“小姐遭遇諸多不幸,不復往日天真,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保護好林主子,沒有保護好小姐。林主子買下奴婢的時候,小姐才三歲,小小的一點,就喜歡讓奴婢抱……如今小姐沒了親孃,沒了喜翠,只剩下奴婢了,”銜珠笑了,說着忽的狠狠地磕了一記響頭,似是發誓一般道:“奴婢萬死也會保護好小姐。”
“銜珠……我只有你了,是啊,我還有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只是……沒事了沒事了,莫要自責。”傅芷辛亦蹲下,伸手抱着銜珠。
我只是……好像度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