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果自是有些懊悔的,她來來回回在微信對話框中打字,企圖恢復討論。
可看到身邊的顧招娣放下手機小憩,似乎並不想繼續方纔的話題,便又把所有文字刪得一乾二淨。
回想起這幾天與顧招娣一起上課的情景,唐果果總覺得自己和她,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聰明又博學,所有課程的內容,唐果果都需要靠反覆看視頻和寫筆記才能記住,可顧招娣只是粗粗聽一遍講解,就能指出自己筆記中的錯誤。
不止如此,唐果果還發現顧招娣雖然外表冷酷,內裡卻是個樂於助人的人。她不但會在地鐵裡給孕婦讓座,在人行道上扶老奶奶過馬路,就連路邊擺地攤的小朋友粘着她讓她買氫氣球,她也不會拒絕。
唐果果與她相處的很好,話也越聊越多。
所以,當看到顧招娣上一秒還笑着摸摸小朋友的頭,下一秒竟然又面無表情地掛斷媽媽的電話時,唐果果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內柔外剛的人,怎麼會對媽媽這麼冷漠?
於是乎,一番自以爲是的說教便脫口而出:
“顧招娣,你爲什麼總是不接阿姨的電話?”
“媽媽生我們養我們,又幫我們規劃人生,我們應該好好愛她纔對啊!有什麼誤會還是要好好說清楚,不然媽媽會很傷心的。”
“而且你看起來很喜歡小朋友,所以你弟弟”
話說到這裡,一直快速走在前方的顧招娣忽然定住腳步,氣沖沖轉身,嚇得她連忙捂住嘴巴。
可顧招娣只是冷冷說了一句:“在這裡等計程車。”
之後便拉着氫氣球,站在樹下一言不發。
唐果果則低着頭搓了五分鐘的手,纔等來計程車。
坐上車之後,兩人就再沒有任何交流。
原本與何楹分享收穫時,顧招娣的情緒已經開始緩和了,卻沒想到自己一盆冷水潑下來,她現在連看都懶得看自己了。
想到這,唐果果恨不得掐自己大腿。
可是自己的想法有什麼不對嗎?
“差不多就行了。”
“出門在外不要冒頭,也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這兩句話,是爸爸媽媽對她說的最多的話。他們那麼愛自己,說的話也一定是真理。那自己把這些話說出來叮囑朋友,有什麼不對呢?
可是,可是顧招娣和何楹好像是生氣了啊。
怎麼辦???啊啊啊!!!
唐果果心裡咆哮着,大喊救命!
可她不知道,身邊的顧招娣根本沒有生她的氣。
她不說話,冷着臉。
只是因爲媽媽不斷髮來微信,告訴她7月22號是弟弟的一週歲生日,爺爺打算在村裡大擺筵席,希望顧招娣這個長孫女能準時出席。爲了表示期盼她的迴歸,媽媽還說大家都等着她跟弟弟妹妹們切磋切磋,看看她八卦掌的水平有沒有進步呢!
可顧招娣自己知道,她的出席根本可有可無,爺爺只是不想在這種場合丟面子罷了。
媽媽還說,最近爺爺和奶奶對她很好,家裡大事小情都會徵求她的意見,妯娌姑嫂之間的相處也和睦許多;叔叔和姑姑們對爸爸這個大哥更加信服,每每協會有什麼大事,爸爸都會以顧家八卦掌傳人的身份發言講話,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可這些都是弟弟帶給這個家的,跟她顧招娣沒有半點關係。
那個她完全記不起樣貌的嬰兒,沒有吃過從小練功的苦,沒有被爸爸拿着雞毛撣子抽打,也沒有被爺爺劈頭蓋臉地大罵他甚至還沒有一個正式的亮相,就已經勝過自己千百倍。
所以,她的努力又算什麼?
那些身上的淤青、手上的老繭、扭傷的腰椎,連同錙銖必較的冷漠性格,都因爲她是一個女孩,變得毫無價值。
可是。
可是這些,顧招娣已經不在乎了。
江奶奶離世前的一番話,讓她心上的堅冰慢慢開始融化。她已經開始嘗試着去理解爸爸媽媽,可她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真的很想知道。
爲什麼媽媽在告訴自己,弟弟的生日是7月22號時,沒有想起她女兒的生日是7月18號?
顧招娣不想問,因爲問了也會被爸爸媽媽數落自己小心眼,她甚至連他們的臺詞都想好了。
“不就是過個生日嗎?”
“你這麼多年也沒怎麼過,要不跟弟弟一起過吧?”
“差不多行了,計較那麼多幹嘛?”
是啊,計較那麼多幹嘛?
畢竟從八歲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期盼過生日了。
每當回想起八歲那年的7月18號,顧招娣就會不由得想起那天黏黏糊糊、熱得讓人窒息的天氣。七月中旬的河北已經很熱了,可因爲今天媽媽會做很多她愛吃的菜,爸爸會給她買生日蛋糕,她放學後便直接跑回家,熱得滿頭大汗也覺得開心。
她的家是爸爸單位分的員工宿舍,空間小又沒有空調,僅有的電風扇被媽媽放在顧招娣的書桌前。
她見顧招娣早早回家,就說:“你先做作業,等你爸回來就吃飯。”
顧招娣笑着說:“好。”
然後就在電風扇的“吱呀吱呀”聲、媽媽被嗆的咳嗽聲、鍋鏟炒菜的“滋滋”聲中,寫完了作業。這時候爸爸也回來了,還提着她渴望已久的奶油蛋糕。
“娣娣你看,這是你爺爺讓爸爸帶給你的,是你最喜歡的生日蛋糕。”爸爸進門就把蛋糕放在摺疊桌上。
媽媽端着菜出來,語氣中透着不可思議:“你爸什麼時候這麼看重娣娣了,還買蛋糕?不容易啊!”
“是啊!我也沒想到!”爸爸憨憨地笑了兩聲,“來,爸爸給娣娣打開,點蠟燭,陪娣娣許生日願望!”
“嗯,快打開!咱們娣娣都八歲了,才吃到爺爺買的生日蛋糕!”媽媽取下圍裙,把顧招娣摟在懷裡。
顧招娣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她一邊拍着手,一邊看着即將被掀開的蛋糕盒子,幻想着蛋糕上會是鮮花,還是城堡?
可當盒子拿開後。
蛋糕上沒有鮮花也沒有城堡,用藍色奶油做的小汽車塌了半邊,而且上頭的名字還是叔叔家堂弟的名字。
爸爸愣了兩秒鐘,急忙跟媽媽解釋:“哎呀,她二叔家孩子昨天過生日,爸說蛋糕買多了,不吃也浪費了。再說,這蛋糕不就是歪了嗎?我給它推一推就行了。”
不推還好,爸爸一推,本就搖搖欲墜的蛋糕登時變得面目全非。
媽媽擡手就把蛋糕掀翻在地,大喊:“就知道你爹媽不是個東西!我不就是生了個閨女嗎?閨女怎麼了?閨女連生日蛋糕都不能有是吧?你說這蛋糕怎麼吃?他們不就是噁心人嗎?!”
“你這話太過分了啊!”爸爸也來了脾氣,兩掌便拍歪了摺疊桌,一桌子的菜連同盤子碗筷便“啪嚓啪嚓”砸在地上。
媽媽見狀,手邊有什麼便砸什麼:“這日子沒法過了!” 接下來,廚房裡、臥室裡,但凡看得見的東西,都被兩人砸了個遍。
“爸爸媽媽不要吵架了!蛋糕能吃!”小小的顧招娣不明白爲什麼,爸爸媽媽上一刻還好好的,轉眼就像兩個仇人一樣打架,她只知道一切都是生日蛋糕惹得貨,便哭着喊抓起奶油塞在嘴裡,“蛋糕能吃,我吃蛋糕,你們別吵了!嗚嗚嗚!~”
可媽媽看到這一幕更是大發雷霆,扯着顧招娣的衣領就大罵:“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爺你奶都沒把你當顧家人,你還有臉吃!!”
爸爸的臉也更加猙獰:“哭哭哭!就知道哭!閨女就是嬌氣!”
兩人數落自己的同時,還不忘互相謾罵.
從那之後,顧招娣也會過生日,可再也沒吃過生日蛋糕。她每次都會跟爸爸媽媽說自己奶油過敏,他們竟然也信以爲真,真的就沒有給她買過。
可她永遠忘不了,那天自己哭着吃的蛋糕,奶油真的好甜,眼淚也真的好鹹。
至於生日願望
去他媽的生日願望!
窒息而又痛苦的回憶,被手機消息的震動聲打回到腦海深處,顧招娣打開微信。
是何楹的消息:【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跟劇組爭取一下。這不是差不多的問題,也不是給程波找麻煩,是我們作爲未來古建築從業者的嚴謹態度。我想無論是劇組還是施工單位,都會理解。】
唐果果也瞬間改變想法:【嗯,我贊同。不過我覺得應該先跟葉老師說比較好。】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何楹思索半天,又補充,【不過我們還是應該把所有材料準備好,這樣跟劇組交涉時,也更有說服力。】
顧招娣覺得有理:【那我們先準備資料,從BJ回來後,就去跟劇組交涉。】
何楹:【好!】
唐果果:【恩恩!】
沒有人問何楹爲什麼這樣執著,只有她自己知道,方纔經過怎樣的掙扎才作出這樣的選擇。
因爲每當她想要無視這件事,爺爺的那句“一定要修舊如舊,歷史上它是什麼樣的,我們就要呈現出什麼樣。”便會在她耳畔迴響。
那是爺爺生前最後一次教她怎麼發血料,也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爺爺嚴厲的樣子。
大地震發生的前幾天,何楹在報恩寺修復現場結識了一位小哥哥,這個小哥哥的爺爺樑爺爺,與她的爺爺是非常好的朋友。樑爺爺專程從BJ趕到四川,邀請何楹爺爺做完最後的地仗工作,就同他一道去BJ,參與頤和園千畫廊彩畫的維護工作。
可二人的約定,卻因爲一些意外不能如約成行。
彼時天氣太熱溼度過大,用於製作地仗的血料發酵了,爲了趕工,有人提議用這些發酵後的回料勾兌新鮮豬血二次發制,卻被爺爺嚴詞拒絕。
不但如此,爺爺還非常嚴厲批評了這些人:“這裡雖然不是特別著名的景點,遊客也沒有那麼多,但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不能在咱們手裡糟蹋了!咱們不能把它修成金鑾殿,但是最起碼要保證修舊如舊!歷史上它是什麼樣子,什麼工藝,我們就要還原它的本來面貌!”
小小的何楹似懂非懂,卻一直將這番話牢牢記在心裡。
爺爺親自發血料,她就一直在旁邊看着。
她看着爺爺將新鮮的豬血放在大缸盆裡,過鐵紗籮,將血漿過出去。再用絲瓜瓤把血塊搓細,反覆多次讓血漿達到精細無雜質的程度。又將石灰水倒入血漿內,攪拌均勻,目不轉睛地盯了兩個小時,纔將血料發製成功。
爺爺問她:“楹楹怕不?”
“不怕!”何楹搖頭。
爺爺點頭,回頭對樑爺爺炫耀,“老樑你看看你孫子,發個血料都怕成那樣,以後還怎麼接你的班?哪比的上我家孫女!”他說着又指了指周圍,“就連那小初家的兒子,都被她追着滿園子跑!回頭你可要看好你孫子,別被我孫女逮到!”
“逮到了怎麼着兒?”樑爺爺鬍子一翹,“逮到了就結個娃娃親!”他說完回頭竟看到孫子哭唧唧地跑了出去,便狠狠跺了下腳,“嘿!這孫子隨了誰?見到血就要嚇得尿褲子!”
何楹歪着頭,見那小哥哥跑沒了影。
她便繼續陪着爺爺熬灰油、熬光油、打油滿。等到梳麻時候,爺爺還會問何楹:“楹楹,跟爺爺說說,什麼是一麻五灰地仗啊?”
“就是抹上五道油灰,披一層線麻!”
“那這是用在什麼建築上呀?”
“用在一般建築上!”何楹大聲答。
“說的對啊!”爺爺梳着線麻,又問,“那宮殿的重要部位,用幾麻幾灰?”
“一麻一布六灰!”何楹答。
“那這一麻一布六灰還能用在什麼位置上呢?”看着樑爺爺驚訝的表情,爺爺更是眉飛色舞。
何楹亦是不負重望,說出正確答案:“還可以用在楹聯匾額上!”
此番話一出,樑爺爺已是讚不絕口:“想不到你這孫女才八歲就這麼厲害,竟然是個天才!我孫子還真降不住她!”
“哈哈哈!!!”
記憶中的那天,爺爺別提多驕傲了。
身邊的叔叔阿姨們,亦是各司其職,有人拿着鏟子剷除大木件表面的油皮,有的則用工具把風乾後的木件縫隙鏟開,待木件縫撕開清理乾淨後,又有人用木條楦縫、下竹釘。
他們聽到兩個爺爺的對話,無不是開懷大笑。就連平時總跟自己玩捉迷藏的小男孩,也探頭探腦想看看大家因爲什麼事這麼開心。
可任誰也沒想到,樑爺爺和小哥哥走後的幾天,這些忙碌溫馨的畫面便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天。
取而代之的是四處飛濺的油料,還有斷裂的樑枋,爺爺原本可以從大殿中跑出去,卻因爲接住樑枋上的小男孩,再也沒有出來。
從那之後,她陪爺爺發血料的畫面,便只能在夢裡看到了。
只是何楹沒想到,今天她不但在現實世界中見到了,這場面還是在《大明匠神》影視基地的拍攝現場。
而更讓她意外的是,當自己再次看到這樣的場面時,她竟然會落荒而逃。
如果爺爺看到,一定會笑她的懦弱和膽小。
不過現在不會了。
她將目光投向窗外,放肆瞭望着一望無際的紅色樹海。鮮紅的、猩紅的、殷紅的樹冠,掙扎着、綻放着,似張開的血口般要將她吞噬,可她心裡卻不再畏懼。因爲她知道,未來面對的雖然是一場場艱難的戰鬥,但她不再是一個人。
因爲自從決定與《大明匠神》劇組交涉後,顧招娣和唐果果就一直把網絡上搜尋的資料發送到羣裡。
而就在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時,樓心月的語音消息幾乎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啊啊啊!!!《大明匠神》?那不是我們家袁磊的劇嗎?他們的影視基地在天陽?”
“什麼?!他們的佈景有問題?!這怎麼可以!我要把這些發到袁磊超話去!!”
“媽媽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