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蓬外怒雪狂舞,帳蓬內還比較暖和,小火爐上的水壺咕咕響着,營造出幾分溫暖生機。
帳蓬內的母子二人卻是愁容滿面。後藏牧區,往年的雪災通常會發生在春季,但最近幾年不知道爲什麼天越來越冷,雪災發生的日子都提前了,似乎四季的輪迴被某種大力量強行往前擰動了少許。
納木從氈後提出茶桶,勺了兩碗酥油茶擱在火爐旁的小几上。母親一邊咕嚕着什麼,一邊取出糌粑,準備今天的晚飯。藏胞習慣以酥油茶下糌粑,現在雪災已至,但縣上早有了通知,納木家住的也不是特別偏,所以吃食還是不愁。
納木用手指捏攏着青稞炒麪,然後送入嘴裡,嚼碎吞下,灌了一口酥油茶,對着母親說道:“雪什麼時候停?”
“那要問佛爺。”婦女似乎對於這個問題有些憤怒,關於天時的問題,自然是應該請教有能力的人,問自己,是在嘲笑自己。
“你去扎什倫布寺祈願吧,聽說大家都會去。”
納木有些疑惑:“大祈願法會還有一個月,這時候市裡比咱們這裡也不會暖,大家去做什麼?”
“大家去,我們自然要去,我行走不方便,你去。”說完這句話,婦女不再理他,念起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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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什倫布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在後藏地區修建的最大寺院,始建於明正統十二年,始建者被追溯爲一世喇嘛。寺廟位於日喀則市城西的尼色日山坡上,佔地極闊,是除了布達拉宮之外,藏原上最有名的大寺。
扎什倫布寺如今在遊客中最出名的,除了建築之外,便是它的神秘和在藏傳佛教中的地位。此寺乃是班禪的駐錫地,十世班禪七年前,便是在此處圓寂。
如今正是寒冬,日喀則寒冷異常,本來就很清靜的大街被雪掩蓋着,更顯寂清。
雪道上有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在頂風前行,間或還能聽見其中一青年人嘀嘀咕咕。
“來旅遊怎麼連個人都見不到?在拉薩呆呆就算了,爲什麼非要來這裡?”
“是你要來西藏,你答應我,入藏之後聽我安排。”
“人都到哪去了?”
“扎什倫布寺。”
從道路往西邊望去,如果有太陽的話,一定能看見城西的扎什倫布寺的金頂耀着金光,今天是大雪天,看不到那麼清楚,但巍峨的寺廟建築仍然挾着一股莊嚴氣息,遠遠迎來。
整個寺廟被一圈高牆圍着,白牆金頂,看着十分美麗。
已經有許多藏民聚集在寺裡,正俯身於地,不停禱告。
黑壓壓一大片人羣俯身在雪地裡,一動不動,風雪漸大,已經有人身上積着雪,而沒有化去。
人羣的旁邊,有幾個穿着厚厚皮服的人滿面焦急,正低着頭在和人羣說些什麼。
原來後藏地區這幾年的雪災頻繁,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消息,民衆必須前來扎什倫布寺禮敬,才能得上天庇佑,將這雪災化去。
而大家約好的時間,恰好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幾天。
勘佈會議和扎什倫布寺的喇嘛們都沒有料到今天的這個場面,心憂藏民在這寒冷雪天的身體健康,所以正在勸大家散去回家,說活佛已然知道。
但不知道爲什麼,藏民們很執着,一定要面見班禪活佛。
但班禪活佛已經於上月,進京拜見去了。
這話一在人羣中傳開,本來被凍的快僵了的藏民們迷惘地擡起頭來,顯然人羣中有人在挑動。
“那請佛師賜福。”
“請佛師賜福。”
站在扎什倫布寺門口的,正是在省城與易天行有一面之緣的九世噶瑪仁波切。他聽見這句話,面色大變,接着卻是溫和一笑道:“傳授活佛知識的經師在寺內,我這就去請他們四位出來。”
人羣裡又有人恭敬道:“煩上師請出至高佛師。”
噶瑪仁波切眼角微微跳動兩下,喝斥道:“宗喀巴大師圓寂千年,誠心祈願,自然能見,佛師真身於須彌山,這凡間怎麼見得?”
宗喀巴大師,傳說中是文殊菩薩化身,是活佛和班禪活佛的老師。
這樣傳說中的神祗,又如何見得到?
……
……
九世噶瑪仁波切盯着人羣裡一個戴着氈帽的人,冷冷道:“原來是師兄,怎麼不進寺?”
噶瑪上師斷了一截舌頭,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但這句話出口,那個戴着帽子的人身子劇震,頓時從俯臥於地的人羣中顯出身形來。
那人帽子被風雪吹落,原來是位大喇嘛。
那位大喇嘛冷冷笑道:“上師,爲何不允我等見佛師?”
“佛師自然在佛土。”噶瑪仁波切誠摯應道。
兩人遙遙相對,一人站在石階上,一人站在人羣中,這萬千民衆裡,卻恍惚只有這兩個人存在。
二人各以神通接觸了一下,噶瑪仁波切蒼白的臉上紅了一紅,而那位大喇嘛卻是吐了一口血,跌坐在了地上。
人羣驚呆了,難得見到上師們的爭鬥顯諸形狀。
只有這兩位大喇嘛知道,自己想守護的是何等樣的存在,所以往日無形的爭鬥,今天用這種野蠻的方法表現出來。
吐血的那位喇嘛走到石階前,惡狠狠望着噶瑪仁波切。
噶瑪仁波切不言不語,任他咒罵。
……
……
正在維持秩序的官員們知道這已經不是世俗間的爭鬥了,趕緊做着人羣的疏散工作。
但人羣裡仍然有些人在不停挑唆着,似乎一定要請那位“所謂的佛師”祈福。
納木在人羣裡冷眼看着,他在省城讀大學,見識自然要比一般的藏民要多一些,雖然對於宗教仍然是虔誠無比,但仍然看出來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這些被雪災所苦的藏民似乎正在被誰利用。
看見自己相熟的一位官員,正在和一臉虔誠俯在雪地中的藏民們交流着,他走上前去:“崔老師,需要幫忙嗎?”
“是納木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那位姓崔的官員,原來是中學的老師,曾經教過納木。他忽然想起此時不是嘮家常的時候,天越來越冷了,如果這些藏民還不肯離開,只怕會在這滿天飛雪的拉什倫布寺前凍傷。
班禪駐錫地,如果出現藏民前來禮佛卻凍死凍傷的事情發生,政治影響十分惡劣。
納木是爽快人,也不多說,便開始隨着崔老師勸那些藏民先回去。他在牧區裡也小有名氣,誰不知道“聰明的納木”,那是去省城讀大學的聰慧孩子,有些藏民他也認識。在他的勸說下,終於有些藏民心存疑惑地站起身來,準備回去。
便在此時,納木的身邊忽然多了一個喇嘛。
喇嘛微笑望着納木:“孩子,爲什麼勸大家回去?”
“因爲天氣寒冷,再在這裡跪着,大家可能會凍傷。”納木不認識這位喇嘛,但看服飾知道肯定是一位大神通,趕緊恭敬應道。
喇嘛搖搖頭:“你看看那些金頂。”
納木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扎什倫布寺白色院牆裡那些染着碎雪的金頂褐色建築,滿臉不解,恭敬道:“那是班禪靈塔,請上師明示。
喇嘛溫和說道:“靈塔殿在前,又怎會見萬千虔誠心靈受苦?”接着面色一凜道:“若半途而廢,那是外道所願。”
這句話一出,原本已經動搖,正站起身來的藏民們又齊齊俯在了雪地之中。
納木急了:“可這天太冷。”
忽然他發現自己身體一僵,再也不能動彈,口舌發麻,說不出一句話來。
崔姓官員發現他的異常,趕緊上前扶着,對那位喇嘛道:“上師,這是孩子。”
昭昭天日,喇嘛還是不會對這些官員們做什麼,微笑道:“孩子也會入魔。”
納木的身體又能動了,他又驚又懼,手摸上腰畔的藏刀,卻沒有勇氣拔出來面對這位大喇嘛。
他不動,有些藏民卻動了起來,圍住了他,罵個不停,甚至準備開始動手。
崔老師着了急,大喇嘛卻是微微一笑,瞳中閃過光芒。
“納木!”
又有幾個藏族年青人跑了過來,手上拿着刀子。
過來的年青人是納木在省城民院的同學,還有些相好的朋友。
他們同鄉十二人,有些人爲了節約錢,所以沒有回來,將鵬飛工貿捐的錢都存了起來,還有些都跟納木一起回了鄉,今天也來到扎什倫布寺,看見這邊要發生衝突,所以跑了過來。
納木皺眉道:“怎麼在寺院前面動刀子,快收起來!”
他說的話,那些年紀大的藏民可能不會聽,但這些年青人卻很聽話,將刀子收進腰畔,惡狠狠地盯着先前那些準備打納木的人。
幾個年青崽子就像惡狼一樣,那些成年藏民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那位喇嘛又說話了,話語裡不盡悲天憫人之意:“納木年青人,你心疼同胞身體,是慈悲,但後藏連年雪災,非佛師不能化,我們在此處請禮,何嘗不是慈悲?”
納木一時語塞。
“將這些心不誠的年青人請走,不然佛師感應到他們身上並無虔誠之心,是不會出來的,而這雪,也會越來越大了。”
似乎爲了印證這位喇嘛的話,漫天飛雪漸狂漸厚,空氣愈來愈冷,呵氣成冰。
有些狂熱的信徒開始對納木這些年青人推推攘攘,情勢大亂。
俯臥在扎什倫布寺前的藏民們,有些已經凍的不能動彈了。
寺廟白牆,金頂白雪,一片白色,嚴寒逼人。
……
……
嘀答。
這是鐘錶長針跳動一格的聲音,是一首歌中嫵媚女人脣裡吐出的字語,更像哪家水龍頭關不緊,滴水入石的聲音。
被風雪酷寒凍的一片靜寂的扎什倫布寺,人人都聽到了這一聲嘀答。
然後是……嘀答!
嘀答!
嘀答!
……
……
“雪化了……”納木看着寺廟白牆上的冰棱子往下滴着水,癡癡說道。
滿天的風雪在一瞬間停止。
頭頂天空的烏雲正緩緩散去。
幾絲碧天露出美麗的身影。
許久不見的陽光溫暖的拂在地上黑壓壓的藏民人羣身體上。
藏民們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紛紛站起來。
空氣中的溫度漸漸升高。
崔老師輕輕摸摸自己身上被雪水打溼的皮襖,傻傻地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還是酷寒嚴冬,此時卻是溫暖如春。
藏民們以爲是自己的虔誠打動了扎什倫布寺裡那位“佛師”,歡天喜地叫了起來,有的人對着寺廟叩頭不止,有的人開始舞着,虛弱的老者們坐在雪水中呵呵笑着。
那些人羣中的喇嘛自然知道不是這個原因,臉上都露出大驚駭的神情。
納木身旁的喇嘛感覺到了數股高不可測的境界氣息,心頭一顫,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人羣中。
在寺前石階處對着九世噶瑪仁波切咒罵不停的吐血喇嘛僵立原地,喃喃道:“顛倒四季,這是哪位活佛的神通?”
九世噶瑪仁波切笑了,露出口裡半截舌頭,望着街對面那三大一小的四個遊客,合什恭敬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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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想後藏發洪災,我勸你趕緊住手。”
葉相僧在易天行身旁輕聲說道。
易天行吐了一口氣,緩緩穩住腹內的紅日玉盤,鬆開了蕾蕾的手。
“我可以一把火將這城市燒了,卻沒有信心可以融雪而不傷人,幹天時而不遭譴。”易天行接着鬆開拉住小易朱的手,“得虧你想出法子,讓蕾蕾幫我控制。”
一鬆開易朱的手,扎仁倫布寺周的氣溫就穩定了下來。
“你不是說旅途中不會管閒事?”葉相僧望着易天行微笑道。
易天行摟過蕾蕾,呵呵笑道:“誰教我家媳婦兒是個大慈悲的傢伙。”
蕾蕾嗔了他一眼。
葉相僧又一笑:“我教你們一家三口做好事,怎麼你們都不謝我,當我不存在?”
先前若不是他授易天行精妙神通,這場雪自然不可能如此平緩止住。若讓易天行自行出手,天火亂燒一通,只怕雪域頓時要變作洪澤。
“別貪功,這是動了嗔念。”易天行笑着,“不要忘記,是你要求咱們旅行團一定要到日喀則來。”
葉相僧搖搖頭:“明明是你和那位仁波切在省城就約好的。”
上高原之後,空氣稀薄,天氣寒冷。雖然鄒蕾蕾身邊的三個人都是大有神通的傢伙,和這渾身真火的兩父子行走,縱使在南極,可能也不會覺着冷,天天晚上抱着易朱睡,也不可能着涼。但旅途仍然勞累,加上先前葉相僧傳的法門,易天行的暴戾天火通過蕾蕾的眉間散發出去,讓姑娘微微有些疲憊。
縱是疲憊,她還是習慣性地當着裁判。
“都別爭了。很明顯,扎什倫布寺,是你們兩個人都一定要來的地方,不用推給對方。”
葉相僧和易天行尷尬互視。
易朱轉着骨碌碌的眼睛,挪到蕾蕾媽的身邊,抱着她圓潤的大腿:“媽,你累了,我們找地方休息。”
“等這些藏民散了再說。”易天行看着寺廟前那些情緒激昂的藏民,微微皺眉。他轉過身望着葉相僧:“你看清楚這件事情了嗎?”
葉相僧俊美的美容在此時微微黯淡了一下:“我感覺很悲哀,不知爲何。”
“看來有些人正在找那個佛師,所以趁着班禪活佛進京的時間,來扎什倫布寺逼人出來。”
“佛師怎麼可能在扎什倫布寺。”
“不錯。”易天行靜靜望了他一眼,“宗喀巴大師是文殊菩薩化身,當年傳授和班禪活佛。如今宗喀巴大師跟在我身邊已經兩年了,當然不可能在扎什倫布寺裡。”
“南無我佛。”葉相僧微微欠身,合什行禮,似乎受不得這稱謂。
小易朱細聲細氣道:“既然這些人要找師叔,但師叔又不是在寺裡,他們是在找誰?”
“扎什倫布寺裡究竟是誰呢?”
易天行看着威嚴寺廟中那些耀着金光的褐色建築,盯着建築上的那些金頂,這些都是前幾世班禪圓寂後的靈塔,內裡不知道有多少秘密。
葉相僧朝着寺廟的方向輕輕合什,在心裡默默唸道:“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