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嗚咽着從門縫中擠進來,虛張聲勢的尖叫着,彷彿一頭怪獸在門外徘徊。昏黃的油燈,光焰搖曳不定,似乎轉眼間便要熄滅。小室內一片沉寂。破破爛爛的牀鋪上躺着緊閉雙目的胡不歸。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捏着一枚淡綠色的藥丸輕輕送入了胡不歸的口中。朦朦朧朧中胡不歸只覺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自己身旁。
猛然,胡不歸又看到耀眼的光亮爆發在眼前,星星點點越來越亮,越散越多,終成無窮光點。那正是自己那一顆初成的內丹,在自己眼前碎成億萬光點,那顆內丹上一種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物正在含笑一點點的離自己遠去,那笑中含着不捨。胡不歸心頭一緊,一絲酸楚盈上心頭。得之不易,失之過迅,着實令人難以釋懷。
屋外是呼嘯的北風,這間荒蕪破舊的小客棧恍如風中瑟瑟發抖的老人,小室內是胡不歸渾濁的呼吸。一聲琴音響起,穿透北風,穿透了胡不歸焦躁的心。一片雪花降落下來,隨琴聲而落,琴聲若有若無的響起,而雪花一片片無聲的降落,在低迴的琴聲中雪花曼舞,一片銀白清涼。隨琴聲的鼓動,胡不歸的心像是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安寧而靜溢。
漸漸的呼吸越來越綿長,終於陷入了深沉的夢鄉。而琴聲漸遠,遂不可聽聞。窗外白雪仍兀自落個不停。
清晨是在一線耀眼的陽光和小虎的嚎叫聲中到來的,胡不歸睜開眼睛,看見小虎蹲在枕邊,而室內再無他人。胡不歸環顧四周,卻不知道是誰將自己送到這裡來的。
小虎見胡不歸醒來,伸出舌頭舔了舔胡不歸的面頰,低聲喚了一聲。胡不歸拍拍小虎的腦袋道:“我沒事兒。”說着一翻身從牀上爬了起來,推開屋門,卻見四野一片雪白,卻是一派北國風光。
胡不歸在客棧一間破屋之中尋到了店主,一問之下,這才知道此處已經是直隸地段。再問店主究竟是何人送自己到此處的,店主則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胡不歸無奈,拋下一錠銀子,帶了小虎,踏雪而去了。
胡不歸久居川內,大山險峰看慣了,猛然間來到這燕趙之地,放眼望去,只見沃野千里,一片平坦,目力所能及處盡皆一片雪白,不由得心胸爲之疏放,抑鬱之氣一掃而空,大踏步的朝前走去。
胡不歸此刻傷勢雖已初愈,然而丹田內也幾近一片空無,那顆幾乎由他九成真元凝結的內丹的爆裂,使得他現在所剩的真元還不足從前的十分之一。而胡不歸卻並不知道這內丹一旦被毀,那就幾乎是等於毀了這個人的修爲,此生若無奇蹟出現便再也無法凝結成內丹了。他只道:老子還剩一條命在,早晚還將它重新煉回來。再者說,老子沒有內丹時不是也踢死了黑龍,打敗了玉珏老道,由此看來卻也不一定要有內丹才能混得下去。
胡不歸一面在雪地上疾走,一面放眼四顧,卻想在這雪野上尋個酒肆痛快地喝一場。卻突然看到雪地上投射下來十餘道淡淡的影子,擡頭望去,卻見天空之上一羣人正如鷹隼般俯衝下來。
一個個小黑點迅速擴大,轉眼便在眼前了。爲首的一個卻正是崑崙派的掌律真人玉夔道長。在玉夔道長身後跟着的卻是在卓不凡手下吃過癟的丹青道人。
胡不歸的心往下一沉,心道:此刻看來確是難以脫身了。他身子尚未動彈,便已經被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崑崙弟子一指胡不歸道:“掌律師叔,這小子就是胡不歸!”
原來,自崑崙派掌教真人玉闕道長下令門下衆人下山去尋胡不歸以來,崑崙派分爲數隊分頭尋找。此前那一隊是由玉真道長率領,而這一隊則是由玉夔道長率領的。胡不歸卻不知道今年是撞了什麼大運,竟然接二連三的遇上冤家對頭。
崑崙衆人不等胡不歸說話,紛紛出手,一道道禁制法術鋪天蓋地而來。胡不歸心知再難逃脫,竟一動不動,冷笑身受了。瞬間身上便被下了二十餘道禁制,全身上下再沒有一處能動,胡不歸身子站立不住,倒在了雪地上……就連剛剛怒吼着撲出的小虎也在轉瞬間被六、七道困身法咒裹住,撲通一聲落在雪地上。
這一羣崑崙門人有不少是上次在青城山受辱的弟子,其中猶以丹青道人最爲痛恨青城弟子。他本自視極高,平日仰仗自己是玉闕真人的大弟子,在崑崙派中趾高氣揚慣了,卻不曾想在青城山腳下,被卓不凡輕描淡寫的打敗了,他自覺此爲奇恥大辱。此刻擒獲了胡不歸,一腔怨氣迸發出來,奔上前去,發足狂踢倒在雪地上的胡不歸。而其他師弟們見大師兄這般,也紛紛上前落足下手。
只見胡不歸無法抵抗,衆人雖沒有使出真元,卻也是氣力極大,此時的胡不歸幾近凡人,又哪裡吃得消?卻見胡不歸竟然裂開大嘴笑了起來,倒似乎十分開心,那笑聲裡盡是譏諷之意。
玉夔道人畢竟是修真道之士,忙喝止道:“住手!都給我退下!”衆弟子這才住手,紛紛退開,看着玉夔道長。玉夔道長氣得鬍子亂顫,道:“哪裡有你們這等修道的?你看看你們,一個個不像是修道中人,倒像是市井無賴,村野匹夫!倒也不怨人家清城派瞧不上咱們,向你們這等做法不是丟我崑崙派的臉嗎?!將這人好生帶着,我們回山去吧!”說罷一轉身,當先飛起,卻也不管身後一羣弟子臉上青白紅藍色彩紛呈。
玉夔道長的兩名弟子上前架起胡不歸,拎起小虎,緊跟師傅騰空而起。其餘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覺得這掌律真人太過不通情理,想那天玄老兒給我們吃嘴巴時,我崑崙派是何等的沒面子,現如今不過拿這小子撒撒氣卻又有何不可?心中雖是如此想,卻也紛紛隨着玉夔道長而去了。
這羣弟子們卻不知道,自從上次玉夔道人從青城山回來之後,也是自視爲奇恥大辱。只是他卻覺得怪不得天玄老道,若是自家本領高,受辱的卻就不一定是誰了,既然不如人家撒潑耍賴那便顯得下作了。原本崑崙派中,長門師兄玉闕道長和玉夔道長以及玉真道長三人都是竭盡全力想要光大崑崙一派。玉闕、玉真兩人則是刻苦修行崑崙派的道法秘訣,身爲二師兄的玉夔道人卻致力於崑崙派的戒律規矩,教中大小陳雜物幾乎全由他來打理,對於弟子們的德行教育更是他堅持不懈的任務。而在青城山腳下,以及方纔擒獲胡不歸時,門下弟子們所顯示出來的乖張氣質卻令他一陣陣心痛。
衆人一路向西而去,飛了半日,落在一處荒蕪的村莊中歇息。那兩名玉奎真人的弟子將胡不歸和小虎放到一間空屋的土炕上,卻也不再去折磨他們,只是在一旁靜守。胡不歸擡眼望望小虎,只見小虎便如凍僵了一般,支棱着爪子動彈不得,一雙貓眼鼓得溜圓,顯然是憤怒已極。想來自己也是如小虎這般模樣。
此處雖不落雪,但依舊是入冬的景象,草枯樹黃,一片慘淡景色。屋外是一片黃土,乾旱而荒涼。村中盡是廢棄的破敗屋舍,只是沒有人跡,想來這村子已經荒廢多年了。諸多房屋都已經坍塌,只有胡不歸和崑崙派衆弟子歇息的那幾家房屋還暫且可以遮風避雨。
胡不歸沉下心來,卻不去想到了崑崙山會如何,既然落在人家手裡,倒不如隨他們的便,此刻發愁卻是自尋煩惱呢。周遭一片死寂,似乎除了他們,有生命的事物都早已離開此地,另謀生路了。胡不歸身子動彈不得,神識卻不屬限制,他將神識慢慢釋放出去,穿過土牆,散入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之中。
驀然,胡不歸感到這黃土之下有什麼東西極其輕微的拱了一拱。胡不歸的神識立即追了上去,卻發現那黃土之下竟是一隻冬眠的蟾蜍,漸漸的他發現了越來越多的生命的痕跡。有蜷曲在小洞裡的蛇,還有緊緊抱着尾巴的狐狸,在這荒蕪的黃土之上,竟然有着衆多看不見的生靈存在!
胡不歸不由得呆了,卻原來生命也可以在這等惡劣的地方存活,既不遷移也不退卻,如此堅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它們承擔着屬於自己的命運,承擔着這裡的寒冷和乾旱,頑強的站在了自己的命運面前,毫不退縮。
胡不歸的胸中突然一動,只覺得一種極爲熟悉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那種事物裡滿含着不屈,又帶着一股勃發的勇氣,陡然出現在胡不歸的面前。胡不歸只覺得這東西像極了自己已經爆裂的內丹,然而它卻是無形無質,似有還無一般的存在着。
就在感知到這股力量的存在之時,胡不歸突然覺得若有所得,心中一線流光飄忽不定,眼見的便要把握住其中玄機,卻總是剛剛努力捕捉,那線流光便逃逸開來,忽隱忽現,令人難以掌控。
如此過了良久,胡不歸始終不得要領,最終他便不再堅持,而是任由那線流光在心頭閃過,懷着欣賞的態度感受着其中的美妙。驀然,就在他不用唸的意態之下,那線流光與他的心神合爲一體,一種自在而無憂的感受涌上心頭,胡不歸只覺心中一片得豁然開朗,一片喜悅涌上心頭。胡不歸只覺得一股無形無質的事物將自己裹了起來,身體雖並無變化,而心神則陷入了一個莫名的所在之中。
當崑崙派弟子從土炕上架起胡不歸之時,他仍兀自沉浸在那片歡喜裡,於外界的事似曉非曉。衆人紛紛祭出飛劍架着胡不歸向崑崙山方向飛去。
越向西北飛行,氣溫越冷,高空之上,寒風如刀。崑崙派衆人長年生活在崑崙山中卻不覺得如何,胡不歸則是陷入癡迷之中,也感受不到這徹骨的寒意。只有小虎一個,被一個崑崙弟子提着脖子拎在手中,原本就伸着爪子動彈不得,此刻倒真像是凍成了冰貓一般,連一條尾巴都凍得筆直。
前方一列巍峨大山擋住了去路,山上爲冰雪覆蓋,一片銀白。而裸露出來的地方則是堅硬炯黑的岩石,放眼望去真是氣象萬千,雄奇峻險,卻正是崑崙山到了。一行人朝着最高的一座山峰飛去,緩緩降落在一塊極其寬大的平臺之上。平臺上聳立着一幢巨大的石牌門樓,幾個銀溝鐵劃的大字躍然石上:玉龍飛雪。此峰正是崑崙第一峰,玉龍峰。
一行人拖着胡不歸自門樓下魚貫而入,登上寬大的石階,一路筆直向上。這玉龍峰的石階便像是天梯一般,氣勢恢宏,直衝上山。等到了山顛處,一座宏偉的宮殿矗立在羣山之上,確有藐視衆生的氣魄。崑崙派衆弟子將胡不歸帶入大殿,卻見掌教真人玉闕道長端坐在大殿之上,玉真道長、玉琮道人坐在他的旁邊,兩側站着一羣弟子,衆人的目光都望向大殿門口。
玉夔道長上前道:“稟告掌門師兄,我們已經將那姓胡的小子捉到了。”說着一揮手,命兩名弟子將胡不歸架了上來。旁人倒還不如何,玉真道人卻臉色微微一變,神色之中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透了出來。
而玉闕真人望着胡不歸神情也頗爲古怪,只見他小手指微微一彈,加在胡不歸身上那數十道禁制便煙消雲散了。卻見胡不歸癡呆呆站在當場,渾然不覺大殿之上人人目光霍霍的注視着他。這副傻模樣卻與當年玉闕真人在清虛殿上初見到這小子時頗爲相似,玉闕真人心中嘆道:此子若不是白癡便註定是個奇才,否則當年禪靜大師也不會對他青睞有佳,只是可惜誤入歧途,卻不知道會怎生了斷。
玉闕真人旋風般站起來,對衆人道:“既然人已經找到了,那咱們就上青城山評評理吧!”說罷一步便跨出了大殿,而他的座椅距離大殿門口卻有十餘丈,也不覺他如何用力,只是自然而然的一步,便出了大殿。衆人連忙起身,拉起仍在神遊的胡不歸,追了出去。
玉闕真人回首瞥了一眼衆人,廣袖一揮,騰空而起,他自空中喝道:“走!”說着身子化爲一道宏大的灰白色光芒,向前飛去。衆人連忙紛紛飛身而起,隨着玉闕真人去了。玉闕真人昂首飛掠在前,衆門人只覺得一股豪氣頓生,緊隨掌教真人向青城山飛去,只見崑崙山上一片雪花翻滾。
青城山上升騰起一片迷霧,隨山風在峰林間遊走徘徊。老霄頂上,清虛殿中,天玄真人突然眉心一跳,略微掐指一算,只覺得西北有事,不由得眉頭一皺。正在此刻,門下弟子宋不貪自殿外走上近前,低聲道:“稟告師尊,少林禪寺達摩堂心燈大師、武當真武觀掌門鳳馳真人率領門人弟子前來拜會,此時正侯在山門處。”
天玄真人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走了出去。待到山門處,果見一羣僧人與一羣道士聚在一起,當中兩人正是少林心燈與武當鳳馳。天玄真人迎上前去,道:“不知兩位道兄大家光臨,未曾遠迎,貧道失禮了。”
心燈大師笑道:“天玄道長說哪裡話,貧僧等人不請自來,纔是有失禮數啊。”
鳳馳道長也道:“正是如此,我們冒昧造訪,還望天玄師兄莫怪啊!”
三人一陣寒暄,天玄引着衆人上了清虛殿,進殿之前,小聲吩咐門下弟子,若是再有客來便請直接引到清虛殿來。說罷便進殿與心燈、鳳馳說話去了。
緊接着又陸續來了不少修真門派的門人弟子,崑崙派早已昭告天下了,所以大大小小的修真門派就一股腦的涌向了青城山。胡不歸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小子的名字也隨着這場風波傳遍了整個修真界。衆人紛紛猜測,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有人說,此人聰明絕頂,是赫赫有名的天癡真人的唯一傳人,小小年紀一身修爲已經達到了道胎境界,若非如此,又怎麼能打敗玉珏、玉琮兩位崑崙派的前輩。
也有人說,此人放浪形骸,在紅塵之中沾花惹草,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據說這小子竟然在成都還開了一間妓館,妓館的名字竟然是天韻閣,卻不知道是不是與天韻真人合開的買賣。若非如此,又何必召集天下修真門派來公審這麼一個後輩小子?只怕是青城山也脫不開干係。
更有人說,哪裡哪裡,你們所言都不正確。實際上這小子好也罷壞也罷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小子的後臺實在是太硬。你想啊,青城山天癡真人的唯一弟子,試問天下修真之人有幾個敢輕易動他?俗話說,打狗還須看主人,這青城派是能隨便招惹得嗎?所以,崑崙派纔會興師動衆,召會天下修真門派前來爲他崑崙撐腰。
最不堪的則是說:其實事情的起因頗不光彩,據傳言說是崑崙派的高人與那姓胡的小子爭搶一顆妖精內丹,原本那姓胡的小子已經吞進肚中,尚未來得及煉化就被崑崙派的給打出來的,隨後兩相大打出手,那姓胡的小子有青城派的高手撐腰,打敗了崑崙派的高人,重新吞下了那顆妖丹。崑崙派沒吃上妖丹,還捱了打,自然是心中不滿,這才說青城派勾結妖物,要大家幫他討個說法。
如此衆說紛紜,流言四起,把個清清靜靜的青城山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就在一片紛亂之中,南塘秋也率着門下衆弟子來了。原來自上次在襄陽城吃了些虧,南塘秋並未率領衆弟子返回梵天谷,而是繼續在外遊蕩。經過那一次變故,梵天谷衆弟子游興全無,而南塘秋更是終日臉色陰沉,卻不知道他是因爲上巫冥宮的當,還是由於救他弟子的竟然是那個臭小子胡不歸。而天玄真人見到這個棺材板板臉,心中不禁又是一憂,卻不知道這傢伙這次又會搞出些什麼。
正午時分,禪靜大師與禪動一起率着峨嵋弟子飄然而來,一衆峨嵋弟子全都是月白色的僧袍,人人靜默,臉上具是一片平和寧靜。天玄真人聽聞禪靜、禪動兩位大師光臨,立即迎了出去,在大殿門口握住禪靜大師的手道:“大師,您看,不歸這孩子的事兒還驚動了您老人家,實在是叫天玄過意不去啊!”
禪靜大師道:“哪裡哪裡,天玄道友多禮了。老胡這孩子是我們看着長大的,此次他有事兒,我們過來看看也是理所當然的。”
天玄真人等人正在大殿門口寒暄,卻見自西北方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馭劍而來,也不在山門處降落,而是徑直朝着清虛殿而來,端的是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天玄真人心道:早晨那一卦,到此刻就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