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
莫問先前在冰水中掙扎了許久,爬上冰面時已經被凍的渾身麻木,胡人的那一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但他並不感覺如何疼痛,他只是覺得身上僅餘的些許活氣正從傷口處緩緩外流。
莫問此時已經無法站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睜開眼睛看着林若塵乘坐的馬車被胡人拉走,他看到林若塵是醒着的,但是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試圖反抗,她被嚇傻了。
目視林若塵被帶走並不是莫問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艱難回頭看向他的母親,這個舉動發乎天性,彷如兒時受了委屈向母親哭訴和尋求保護,但是回頭之後他看到的不再是溫煦的笑臉,而是冰面上的血跡和母親頭上的利箭。
此時他本已處在暈死的邊緣,巨大的悲痛頓時令他失去了意識,就在其失去意識之前的瞬間他看到小五還在冰窟裡掙扎着想要爬上來。
華夏子民歷來崇尚仁孝,天道亦褒獎仁孝,父母落水之後莫問發乎本能的跳水援救,雖然最終沒能救下父母,身上的棉衣卻浸滿了冰水,此時的棉衣以雜絮填充,浸水的棉衣減弱了羽箭的力道,所以獨眼胡人那一箭雖然破皮進肉,卻並沒有傷及肺腑。
很快莫問就恢復了知覺,尚未睜眼就感覺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右手快速移動,天上還有些許光亮,背後的感覺很是光滑,這些都表明他並沒有暈過去很長時間,此時還在冰面上。
“少爺,快靠岸了,咱們逃出來了。”小五察覺到莫問醒了,氣喘吁吁的開口。
“扶我起來。”莫問勉強開口,他此時無力擡頭,無法觀察周圍的情況。
“少爺,箭還在身上,躺着別動。”小五的喘息極爲粗重,很顯然他也筋疲力盡,只是在咬牙撐着。
莫問聞言沒有再開口,而是試探着擡起左手抓向胸前的羽箭,悲憤之下並未多想,抓住羽箭之後甩手將其拔了出來。
小五一直在勉力的拖着莫問挪向河對岸,並沒有注意到莫問的舉動。
莫家是開藥鋪的,莫問自然懂得醫術,拔掉羽箭之後深吸了一口氣,發現呼吸順暢,呼吸沒有阻礙就表示傷不致命。
之後莫問嘗試着活動手腳,一試之下發現兩隻手臂還能動彈,但兩條腿則不聽使喚。
“小五,我的腿沒有知覺了。”莫問大口喘着氣。
小五回頭發現莫問已經自己拔出了羽箭,急忙低頭檢查他的傷勢,確定他不會因傷丟掉性命才微微放心。
“少爺,我扶你走。”小五蹲身攙起了莫問,二人的衣服此時已經凍硬,天氣寒冷必須設法取暖,不然一定會被凍死。
莫問被小五攙扶起來之後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嚎啕痛哭,母親的屍身還匍在冰面上,河對岸的殺戮還在持續,而林若塵和那幾個丫鬟乘坐的馬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少爺,咱先找個避風的地方落腳,天黑之後我回來把夫人背出來。”小五哭着邁步前行。
莫問聞言揮淚轉身,他很清楚哭是沒有用的,必須活下來,只有活下來纔有可能伸冤報仇,只有活下來才能尋找妻子。
一開始莫問幾乎寸步難行,走過幾步之後雙腿逐漸恢復了知覺,數十步之後就能在小五的攙扶下緩慢行走,不過肢體復甦之後傷口開始大量流血,三裡過後再次暈倒。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睜開眼睛之後莫問發現自己躺在一棟破舊的土房裡,身上的衣服已經乾透,身下鋪着茅草,屋子正中是一處還在燃燒的火堆,小五並不在屋裡。
莫問醒來之後再度哽咽,他並沒有對自己倖免遇難感到慶幸,他難以接受家破人亡的巨大變故,昨晚一家人還聚在一起商議婚事細節,一個對時之後竟然成了這般光景。
當小五揹回莫夫人的屍身時,莫問的哽咽立刻變成了嚎啕,他硬撐着起身將草鋪讓給了自己的母親,跪倒在地撫屍哀哭,小五的遭遇與莫問別無二致,莫問哭的時候小五也在哭,莫夫人現在還躺在這裡,而自己的親孃現在還躺在冰冷的河底。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管出了什麼事情總要面對,哭只能宣泄情感並不能解決問題,最終還是莫問率先恢復了些許方寸,出言勸住了悲不自勝的小五。
“少爺,咱們以後怎麼辦哪?”小五擡袖擦淚。
莫問聞言並沒有立刻回答,此時不管是官宦人家還是貧民百姓都是先成親後分家。成親之前兒子全聽父母的,成親之後到分家的這段時間長輩纔會讓兒子嘗試着拿主意,什麼時候兒子能夠獨當一面父母纔會跟他分家。而他成親之前只做兩件事情,一是讀書博取功名,二是學醫不忘本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操心,以至於此時拿不出絲毫的主意。
“你說咱們該怎麼辦?”莫問斜靠在草鋪邊緣,前胸的箭傷令他不敢正坐。
“不知道,我聽你的。”小五爲火堆添着木柴,土屋無門,並不暖和。
“咱們這是在哪兒?”莫問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主意。
“離河邊不遠的村子,這個村子沒有人,可能害怕胡人會打過來都搬到南面去了。”小五無精打采的坐在火堆旁。
“我來看守火堆,你睡會兒吧。”莫問說道。
“我看着就行,這事兒該我幹。”小五連連搖頭。
“我要爲母親守靈。”莫問再度哽咽。
“我也守。”小五強忍着沒有再哭。
二人一直在推讓,不過莫問有傷在身,最終先行昏睡。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小五又沒在屋裡,莫問看着躺在草鋪上的母親,再度跪地痛哭,他在深深的自責,父母新亡,自己竟然沒能徹夜守靈,此爲不孝。
他先前流血過多,加之連番痛哭流淚,此時感到非常口渴,小五臨走之前用破瓷甕燒開的雪水就在旁邊,但他並沒有拿過來解渴。
辰時,小五回來了,帶回了藥草和食物。
“你回去了?”莫問驚訝的看着存放藥草的木匣,那是他們莫家藥鋪的匣子。
“你得敷藥,咱們也得吃東西。”小五用藥臼搗着草藥。
“胡人有沒有發現你?”莫問不滿的說道,小五此舉太過危險。
“他們都走了,可能昨晚就走了。”小五騰出手來拿碗喝水。
“城裡還有活人嗎?”莫問追問。
“沒見着。”小五搖頭說道。
“小五,咱們回家吧。”莫問出言提議,不知爲什麼他內心強烈的想要回去。
“我也想回去,可是……”小五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
“我聽說胡人從來不走回頭路,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莫問說道,胡人所到之處猶如羣狼過境,什麼都不會留下,沒什麼可搶的他們自然不會再來。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現在城裡城外到處都是死人,我怕嚇着你。”小五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不妨事,況且這裡什麼都沒有,咱們只有回去纔有活路。”莫問做出了決定。
小五見莫問堅持要回去,也只得同意,敷藥過後,莫問拄着樹枝,小五揹着莫夫人的屍身,主僕二人踏冰過河。
昨日莫家衆人最先得到消息尚且被胡人趕上,其他人自然沒有能逃脫的,河岸到城門這十幾裡到處都是死人,完整的屍首很少,大多身首異處,肚破腸流,以老人孩子和男人居多,少見年輕女子的屍首。
小五先前回來過,心裡有所準備,莫問何曾見過這種慘景,這些人中有很多他是認識的,每當遇到熟人的屍首他都會不由自主的哆嗦。
等走到城裡的時候莫問已經麻木了,不再感到害怕,回返途中他一直低頭找尋車轍,昨日逃難時只有他一家來得及套車,其他鄉民都是步行。雪地裡有一道碾壓着被鮮血染紅積雪的車轍,這表示這輛車就是昨天帶走林若塵的那一輛,可惜的是進城之後車轍被雜亂的腳印給踏亂了,無法再行尋找。
帶傷走了將近二十里,莫問已然筋疲力盡,小五揹負着屍身也極爲勞累,進城之後二人並沒有左顧右盼,而是徑直回返莫家藥鋪。
臨走時大門是敞開的,正因爲大門敞開着,胡人纔沒有入內搜找細軟,房子還保持着衆人昨日離開時的樣子。
邁入門檻的瞬間莫問再度落淚,家是親人居住的房子,沒有了親人,這棟房子已經不能稱之爲家了。但是人已經沒了,只有這棟親人曾經住過的房子能帶給他些許慰藉和安定,所以這裡還是家,家還在。
二人路上行走緩慢,回家之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莫問有傷在身,路上還招了風寒,進門之後再次暈倒,小五將莫夫人的屍身停放到了正堂,隨後將另外兩家的火盆全部搬到莫問房間,點上火炭爲莫問保暖驅寒。
夜幕降臨,周圍一片死寂,漆黑的城中只有莫家這一處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