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開着一朵紫色的桔梗花。
不合時宜,早該死去的花。兀自在荒蕪的庭院裡孤獨的盛放着。
羲央靜靜注視着那朵花。
如同注視着自己。
直到那朵桔梗被紛紛揚揚的白雪覆蓋。
它終究會死去吧。
而她呢?
還要爲亡者的遺願,死而復生到何時呢?
纖細的手指撫上心口,少女喃喃自語。
“你還想要我活到什麼時候呢?”
***
一位身着黑色尼衣的女子穿過重重風雪走來。那雙清澈的黑眸靜靜注視着安倍晴明,輕喚他的名。
“晴明大人,久違了。”
“您來了。請上來吧。”
安倍晴明對女子伸出手來,女子輕輕搖頭。
“不潔之人,站在這裡就好了。”
“所謂的潔與不潔,是旁人的看法,與我無關,所以,不必介意,請上來吧。”
“請讓我就在這裡就好。”女子平靜而堅定的說,目光移到羲央的臉上,“而且,還有侍神的巫女在,與我並列對她並不好。”
少女聞言,虛無的視線飄過來,停在女子面上,微微蹙起眉頭。
“你知道?”
女子靜靜微笑着。
“活得久了,總是比別人多知道一些的。”
緋紅的眼睛沒有任何焦距,羲央面無表情的站起身,向着庭院中的女子走去,停在她的面前。
“雖然無所謂,但是我在這裡對你的妨礙應該不小。”
女子依然微笑着。
“是啊,巫女大人在的話,禍蛇是不敢出來的。”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
“明白了。”
女子向她欠身一禮。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接下來的場景也不適合巫女大人觀看啊。”
少女的眼神終於有了焦距。
“我會離開一會的。”
在羲央將要走出庭院的時候,那女子忽然喚住了她。
“巫女大人。”
“……”
“您與我,是一樣的。”
“是啊。”
“日後,還請巫女大人多多保重。即使遇到再多痛苦的事情,也請爲那些已經遇到您的人,和將遇到您的人,挺直脊背堅持下去。”
“……”
少女停住腳步,仰望着落雪的天空。天地靜謐,一片灰白。純白的雪花落在她漆黑的長髮上,也落在她的睫毛上,緋紅的眸子靜靜注視着的,是灰色的世界,許久,才微微頷首,有白霧隨着言語,從脣間呼出。
“我會……盡力而爲。”
因爲,未來會發生的那些事情,真的很痛苦。痛苦到只是想一想,都覺得無法忍受啊。
***
等到羲央抱着一隻髒兮兮的白狐狸回到宅邸內的時候,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
只有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兩人站在雪地中,無言的注視着被雪掩埋的足跡。
源博雅的手還不自覺的摸着武士刀的刀柄,他的發上已經積了一層雪,不知兩人已經在這裡呆站了多久。看到羲央纔回過神來,朝着她揮手致意。
“小姐抱回來了什麼?”
“剛纔在路邊撿到的狐狸。它受了傷。”
源博雅低頭一看,果不其然,小狐狸的前爪無力的垂下,有一道已經發黑的傷口。
“啊!要趕緊給它治傷才行啊。晴明你這裡有藥嗎?還要有熱水才行!”
小狐狸卻在羲央懷裡掙扎起來。
“你這傢伙!快放開我!我纔不要人類幫忙!!!”
“狐狸說話了?!”
羲央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懷裡的小狐狸,在安倍晴明正準備做點什麼之前,一把撈過狐狸的尾巴塞進它嘴裡。
“………”x3
“不要吵。”
“你這傢伙!!!”
羲央面無表情的繼續抄起因狐狸張嘴說話掉出來的尾巴,再一次塞進它嘴裡,還繞了一圈打了個結,小狐狸拼命掙扎,卻還是掙不開那個蝴蝶結。
“不要吵。”
她平淡的重複了一遍。
“……………”x3
“晴、晴明……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有種是不是你的教育出了什麼錯的感覺……”
“……其實我也有一點。”
***
“晴明,剛纔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她原本是人,但是現在已經不算是人了。”
“什麼?!”
“會枯萎的,纔是真的花。不會枯萎的,已經不算是花了。”
羲央正在拿烈酒給小狐狸洗前爪,聞言手上一顫,一整杯酒都澆在了它的傷口上,被綁住了嘴不能慘叫的小狐狸頓時整張臉都青了。
是啊。
不會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人也是一樣的。
不會死的,就不再是人了。
羲央怔怔的收回手來,輕輕釦在自己心口,指下是心臟平靜的鼓動。
無論多想死都死不了,無論多痛苦都死不了,無論多害怕都死不了。因爲有人曾經如此爲她的生命祈禱過,因爲有人曾經爲了讓她活下來犧牲了一切。
所以,死不掉啊。
只要這個人還愛着她,還希望她活下去,她就絕對不會死。
“那位女子是不會老的,永遠維持那二十歲的樣子。她今年大概有三百歲了吧。”
“怎麼可能?”
“你聽過那個傳說嗎?三百年前,有人從千歲狐狸那裡得到了人魚肉,並且吃下那人魚肉的八百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吃過人魚肉的人,就不會老了。”
“……”
“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
“雖然她永遠不會老,但無法老去的歲月會積在她的體內,每隔三十年,就會變成禍蛇,如果置之不理的話,連那位女子本身都會變成妖物。”
“原來是這樣。”
晴明側頭望了一會院子裡的落雪。忽然將視線移到羲央的身上。
“小小姐的話,和那位女子很像。”
“很像?”
“或許更加悲慘一些。”
“……什麼意思?”
“小小姐她,不會死去。”
“什麼?!”
“受到多重的傷也不會死,就算心臟被刺穿,就算頭顱被砍掉,就算被碎屍萬段,就算整個人被燒成灰燼……她也不會死。只要她的靈魂還在,她就是不死之身。”
“爲什麼會這樣?”
“因爲有人會一直爲她逆流時間。”
“逆流時間?”
“將她身體的時間停在將死的一刻,然後將她身體的時間逆流回沒受傷之前。這樣,她的身體就會回到受傷之前的狀態,缺失的部分也會得到補足。她的傷並不是癒合了,而是消失了。”
“……這樣絕對有哪裡不對吧?”
“是啊。她的不死與那位女子不同。那位女子是單純的長生不老,而她是單純的不會死去。”
“長生和不死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很大啊,博雅。不老不一定不死,不死也不一定不老。人魚的肉能讓人不老,但這肉也是有限制的,長生長生,終究有一天還是會死去。可是不死就不同了,無法死去,意味着無論變成什麼樣她都不會死的。”
“……”
“小小姐現在正在一天天長大,日後她也會一天天老去。她的時間並不是停止的,博雅。小小姐雖然不死,卻不會不老。”
“也就是說,她即使老到連路都走不動了,也不會死嗎?”
“是啊。只要她靈魂還在,寄宿在她靈魂裡的人,就會一再的爲她逆轉時間,不斷讓她的身體回到死前的那一刻。”
“沒有辦法幫幫她嗎,晴明?只要讓那個藏在她靈魂裡的人離開就好了吧?”
“不可能的,博雅。”
安倍晴明看着正在替小狐狸包紮傷口的少女,她的側臉安靜而美好,端麗典雅的宛如一幅工筆畫。
白雪靜靜的飄下。
“小小姐不會允許的啊,博雅。”
良久,晴明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是她最重要的人啊。”
即使落到比死還要悲慘百倍的境地,也絕對不會讓別人傷害的人啊。
***
小狐狸終於掙開了那個尾巴打成的蝴蝶結。
“疼疼疼!!!你放開我啊!!!疼死了!!!”
羲央將不住反抗的小狐狸抱在懷裡,兩隻手很輕鬆的就將對方四隻爪子和腦袋固定好。
“你身上太髒了,對傷口不好,去給你洗個澡吧。”
“!!!”小狐狸更加拼命的掙扎起來,“放開我啊!!!我纔不要洗澡!!!嗷!!!”
被抓着尾巴倒提起來的小狐狸嗷嗷亂叫起來,少女面無表情的拎着它轉了三圈,提着蚊香眼哼哼的小狐狸走向浴間。
“這樣就安靜了呢。”
“……你、你是鬼……”
“我是羲央。”
“嗚……”
“你的話,就叫斑好了。這個樣子很像斑點狐狸。”
“我纔不要叫斑——嗷嗷嗷嗷嗷嗷!!!!!!!”
羲央鬆開掐着他尾巴的手。端麗典雅的臉上依然木無表情。
“就叫斑吧。”
“……是……(垂淚)”
***
無論是怎樣的地獄,只要你還在我身邊,一切都可以忍受。
所以爲了你,無論什麼樣的痛苦,我都會忍受。
只要你還在這裡就好了,好好的呆在我靈魂裡就好了。
即使活下來的已經不是你。
即使你也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活下來。
即使你根本感覺不到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我。
吶,你當初,也是這麼想的吧?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吧?
——我愛你。
不僅是因爲,你愛我。
以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