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的時間裡,羲央遇到了許多人,也遇到了許多妖怪,和人結緣,也和人結怨。
安倍晴明總是微笑着看待這一切。無論是她受傷,還是得益,無論她是歡喜,還是悲哀。
“雛鳥如果不離巢,一輩子也學不會飛翔吧。”
他如是說。
斑傷好後就從安倍晴明的宅邸中逃了出去,卻不時會帶一點小禮物回來看羲央,有時候是一朵花,有時候是一隻鳥,有時候是不知名的美麗石頭,雖然它從不道謝,但是那份切實的謝意,羲央也已經收到了。
偶爾羲央會看到斑的狀況,若是它會受傷,她就會出門,把它撿回來。之後自然又是好一陣雞飛狗跳,抵死不肯被包紮的小狐狸最後總會被羲央收拾的一地狐狸毛,所有的反抗都被少女面無表情的暴力鎮壓。
當某天羲央又一次把血淋淋的小狐狸提回來後,她少見的嘆了口氣。
“你怎麼總是受傷呢?”
“要你管!我纔不是技不如人!我只是被偷襲了沒防備!不對!斑大人我只是放那羣小嘍囉一馬!!!”
“是嗎?”
“當然是!”
“好吧。”
這種鬼都不信的藉口……羲央看起來真的信了。
於是她從懷中拿出一枝筆,旋開胭脂盒的蓋子,勾了一抹胭脂,摁住正準備偷溜的斑,在它額頭寫下一個奇詭的文字。
“這這這這是啥?!”
“保護斑的咒。關鍵時刻用這個,小妖怪就會自動退散的。”
“誰、誰要你多管閒事!那種程度的小妖怪來十個我斑大人也能輕鬆解決!”
“嗯,是我多管閒事。”
“也……也沒有……總之!多謝了……(小聲)”
“不用謝,斑是我的狐狸啊。”
“等等!誰是你的啊?!愚蠢的人類!!!”
“誒?斑不是接受我給的名字了嗎?”
“原來給我名字是爲了這個嗎?!狡猾的人類!!!”
“……做我的狐狸,不好嗎?”
“也、也不是不行——不過不是你養斑大人!是斑大人大慈大悲的恩准你養我!”
“好。”
安倍晴明笑眯眯地看着那邊的兩人,如薄施米分黛一般的紅脣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小小姐還沒發現,她已經能很自如的稱呼自己爲【我】了。”
“這有什麼意義嗎,晴明?”
博雅不解的問。
“言語是強有力的咒。使用【我】意味着自我開始從他人之中獨立出來,而用【她】自稱則說明她眼裡自己和別人無法區分。”
“……我聽不明白啊,晴明。”
“……”
“【她】可以用來稱呼任何一位女性,【你】則能用來稱呼對話的任何人,而【我】這個字,無論如何只能稱呼自己一個人。”
“……”
“當她學會自稱爲【我】時,也就意味着她終於找到了自我,認識到對自己來說,【羲央】這個存在是獨一無二的。”
“……我更不明白了,總之,這個轉變是好事對吧?”
“嗯,是很好的事情啊,博雅。”
通過與他人的交往,通過締結起來的重重羈絆,終於讓沒有自我的預言者,確認了自我的存在。
“人啊……無論如何也無法脫離他人而存在啊。”
***
時光荏苒,轉眼已到了次年二月。羲央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了。凜然而端麗的美貌,如不可攀折的高嶺之花一般,吸引了整個平安京貴族男子的追求,前仆後繼的撞死在這座冰山上。
京中甚至有這樣的傳言。
“安倍晴明大人府上,養着美麗卻不識人心的妖怪呢。”
今日,“美麗卻不識人心的妖怪”難得穿了一身十二單,華美的裳上用絲線繡就繁複的花樣,別出心裁的用白銀泥繪出綺麗的花朵,濃豔瑩潤的黑髮迤邐其上,緋色的外衣越發襯得她膚色白皙,與那雙緋紅的眸子,色彩對比極爲濃麗。
她懷中抱着那把從源博雅處借來的、屬於德子小姐的琵琶。正在細細的調絃,琴身上的天女與鳳凰隨着絃動,宛如活過來一般生動,似在輕吟淺唱。
日色西沉,天地漸漸被黑暗所吞沒。
月亮升起的時候,晴明對着羲央伸出手來。
“走吧,小小姐。”
源博雅已在車中等候,待二人上了牛車,綾女幽幽的飄起,車輪駛動,在漆黑的夜色中,式神衣袂上有細碎的磷光浮動,有如螢火閃爍。
他們走的是陰行道。是妖魔的通道,能讓人用更短的時間到達目的地。
牛車周圍的妖魔漸漸多了起來。一反木綿、發鬼、輪入道、飛頭蠻、人面樹、雨女……還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妖怪,不時還有付喪神從車輪邊滾過。正是百鬼夜行。
今夜所有妖魔的目的地……
“都是爲了壬生大人的花宴吧。”
“是啊。”
牛車的前方插了一個綠瑩瑩的燈籠,那與百鬼衆妖所提的燈籠一模一樣,是壬生大人的“邀請函”。再加上安倍晴明的結界,這就是牛車在百鬼夜行中也不會受到攻擊的原因。
森林的入口敞開了,百鬼衆發出一陣歡呼。無數螢綠的燈籠掛在紅繩上,指引着賓客們的道路。
“今年會有怎樣的歌舞啊?”
“去年小野大人的舞姿,我至今仍難以忘懷啊!”
“還有玉子大人的笛聲!”
“壬生大人去年邀來的那個盲法師也很厲害!那琵琶真是絕了!”
“今年邀來的似乎是另一個人類啊,不知道彈奏技術怎麼樣啊?”
“管他的!不好聽就吃了那個人類!”
“對!不好聽就吃了!!!”
源博雅擔憂的望着羲央,對方回看過來,眼神沉靜。
“無妨,博雅大人,您只需盡情享受今夜的花宴即可。”少女的眸子靜到漠然,“他們還吃不下我的肉。低級的妖物只是碰到我的血都會灰飛煙滅。”
“安心吧,博雅。”
晴明也笑嘻嘻的用蝙蝠扇拍了拍博雅的肩。
牛車慢慢行到了盡頭。一株巨大的櫻花樹正開的如火如荼,彷彿要凋散去一生的豔麗,花瓣隨夜風輕舞。花下架起的熊熊篝火將櫻花映照的越發美麗,近乎虛幻。
壬生大人早已將坐席布好,舞樂之事更不必多提,自然也準備妥當。數名身着華服的美麗女子正在演奏《春鶯囀》,舞女們正繞着篝火,隨樂而舞,舞姿曼妙動人。晴明掀起簾子,對壬生大人欠身一禮。
“感謝您的邀請,今夜盛事,我等必將銘記於心。”
羲央亦伏下|身去,行過一禮。漆黑的長髮如流泉一般傾瀉而下,因懷抱琵琶無法遮面,在月色下越發美的令人驚心。
“得見如此美景,感激不盡。”
壬生大人笑了起來,對羲央一舉杯。
“我心心念念着你的琴音呢,今夜你是否願意實現當初的諾言?”
少女擡起緋紅的眼眸。
“我正是爲此而來。”
兩年前,爲了修好德子小姐的琵琶,羲央與森林的神靈定下了約定。
修好琵琶後,她將爲他彈奏一曲。
“去年你受了傷,未能來赴這場花宴,我深以爲憾呢。今天終於能得償所願,我心裡很是喜悅。”
“承蒙厚愛。”少女將琵琶取出,輕撫琴絃,“便奏高山流水之聲吧。”
高山流水,以償知音。
一曲罷,四座皆靜。唯有篝火映照下的夜櫻依然隨風飄散。曲聲已靜,餘韻卻悠長,似能繞樑三日不絕。
壬生大人首先鼓起掌來。
“請再奏一曲吧。”
他望着羲央,如此熱切的請求着。年輕的神靈憂鬱的臉上難得浮現出幾許歡喜的神色。
“這琵琶的音色果然很美呢,當然,更美的是小姐的曲聲。”
羲央就這樣一首一首的彈奏了下去。
中途,安倍晴明和源博雅還受妖怪們的邀請,表演了青海波之舞。於鼎沸樂聲中共舞的二人,那姿態優雅而美麗。博雅一貫的嚴謹,連發絲都一絲不亂,舞姿端正而優雅。晴明與之相比就多了幾分不羈,連衣袖都隨意的散下,而這隨性的風流姿態也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一直到很多年後,這一夜的夜櫻篝火,這一夜的歌舞昇平,這一夜的歡聲笑語,都深深的刻在羲央的記憶之中。
即使這一夜的人,她後來再不得見。
***
篝火漸漸熄滅,天邊也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黎明將至,這一場百鬼夜行的歡鬧也該到了尾聲。
百鬼拉拉雜雜的散去,也有那怕見日光的,早在後半夜就撤了個大半。
壬生大人對少女微笑。
“今夜玩的很盡興,你的琵琶真的非常動聽。”
“我也很開心。”
“爲了感謝你彈了一夜的曲,我會送你一樣東西。”壬生大人微笑起來,揮手從她額前拂過,“這是前些日子人魚送來的寶物,只有人類能用呢。”
“誒?”少女茫然的睜大了眼睛,看着手中忽然出現的紅珍珠,“這是?”
“聽說它能實現人類的一個願望。”
我超綱我有罪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