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春雨綿綿不絕,已是一連下了多天,鄉間的道路此時落下了水,便聚成了一個個的大大小小的水窪。
一輛馬車從遠處緩緩駛來,幾隻馬蹄踩進了一個又一個的水坑裡,“嘩啦”一聲泥水四濺,而後馬車在泥濘不堪的兩道深深地車轍印。
馬車上,正坐着一男一女兩個人。男人頭上戴着方正的巾帽,身上穿着一件寬博的長袍,這是標準的一副書生打扮。
不過觀其面貌,兩撇濃厚的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偏黑的膚色和魁梧的身材……這男人委實不像是文質彬彬的書生,反倒更像是一個闖蕩在外的江湖中人。女人則是面貌清秀,一頭青絲全部用一個木簪固定在了腦後,作婦人打扮。
馬車裡的氣氛很沉默,兩人沒有一個人說話。
男人的兩道濃眉深鎖,雙脣緊抿,顯然他此刻的心情並不好。而女人秀眉蹙起,滿臉的愁雲慘淡。
外面仍在下着雨,淅淅瀝瀝的,雖然不大,卻也足夠製造出了一些聲響。
點點滴滴的雨點落在了馬車頂上,敲敲打打不停,發出了輕輕地“噠噠”聲。有聲襯無聲,
原本就安靜地馬車內就更加的寂靜了。
“延成。”半晌之後,是女人先開了口。
她口中名爲延成的男人神色不動。
“你……”她頓了頓“這次回去,我就給你納妾吧。”
男人繼續沉默。
女人嘆了一口氣:“延成,我與你成親多年,卻沒能爲你生下一子一女。我想給你……”納妾。
“我不需要。”她還未說完,就被男人用堅決的語氣打斷了。
王延成轉身握住了女人的手,一雙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正對着她,眼中堅定的神色能輕易窺見。
“夢柔,我不會背棄我當初的承諾。大丈夫一言千金,當初我娶你的時候說過不會納妾,那麼這輩子就絕對不會再看其他女人一眼。”
柳夢柔紅了眼睛,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絕不會願意看到有一個女人介入自己和自己的心愛之人中間,她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她嫁給王延成多年卻仍未有所出,不談外人的流言蜚語,就是面對丈夫這些人一如既往的疼愛,她自己心中也是愧疚得很。
王延成皺了皺眉:“是不是那女人對你說了什麼?”
他口中的女人指的是他的繼母楊雪苑,是王延成的父親在他七歲之時所娶進來的商戶之女。不過王延成和他的關係不好,僅僅是維持着表面上的客套,背後如何他們兩個都是心知肚明,在自己妻子的面前,王延成就懶得掩飾自己的心中的厭惡,更是直接稱呼她爲那個女人。
柳夢柔沒有說話,她只是不知如何說纔好。自己夫君和他的繼母關係不好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他繼母今日說出納妾這番話就爲了隔應他們夫妻二人。不過千錯萬錯,她有一點說的沒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王延成和她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哪裡不知道她是什麼性子。他嘆了一口氣,心中對王家的厭惡更甚。
王延成年少喪母,父親又是風流輕佻的性子,就是王延成孃親在時他的父親好歹收斂點,不過他就算收斂了一些那後院裡的女人也是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等他孃親走後,王延成的父親更是沒有了顧及,更是一個又一個的小妾迎進了門,其中還有出身青樓的女子。
一些個姨娘剛進門也打着拉攏王延成的主意,平日裡送送東西不時來幾個溫言軟語真心關切什麼的,不過王延成卻是一個也沒理。後來那些姨娘知道了他的性子後也就放棄了,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后王延成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最後再加上一個精明商人的女兒楊雪苑,這小妾與小妾,小妾與主母之間手段層出不窮,日子過恩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王延成掛着一個金光閃閃的“嫡長子”名號,實在太招後院女人的恨了。那些個陰謀詭計簡直跟不要錢一樣往他身上耍,沒有媽的孩子就是一根草,父親雖然護着他但卻太不靠譜。
所以即使王延成平日裡再小心謹慎,手段層出不窮之下也難免有所疏忽,有一次差點被毒死了,幸好身邊的奶媽發現得早,撿回了一條命,後來便請求他的父親把他送到外家居住些時日,他父親斟酌一下很爽快的應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即使是外祖家對他很好。而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遇見了柳夢柔,用句噁心的話就是他這根野草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陽光。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求娶成親,一切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王延成從未想過要在自己和妻子中間插.入另一個女人(除了女兒),他實在是怕了父親的那些鶯鶯燕燕,更學到女人一多委實不是件好事。他妻子心中的想法他是明白的,雖然遺憾兩人之間沒有孩子,但是孩子比起現在的安閒日子卻也不是太重要。
沉默許久,王延成開了口“我們搬家吧,離開這個地方。”
柳夢柔眉眼之間帶了些許驚訝:“離開?”
王延成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離開這裡,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他勾勒着自己心目中的美好畫面“你可以織布可以種花種草,而我就去種田或是找個開間私塾來教書。”他不想與那一羣人做任何糾纏,他母親早亡,與父親之間又沒有絲毫感情,如果願意拋棄身上這個能繼承大部分家產嫡長子身份,真的是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而他妻子的孃家如今人丁凋零,岳父岳母更是在幾年前就離開了,他們只有柳夢柔一個女兒,柳夢柔真要走也沒有什麼牽掛的。
柳夢柔沒有很快回答,只是靜靜靠在他的懷裡,王延成並沒有催她。
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點下了頭。
馬車行駛了幾日,終於到了南州,南州之後,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柳夢柔倚在自家夫君的懷中,一連幾日趕路所造成的疲倦讓她閉上了眼睛。
王延成輕輕地把毯子給她蓋上,同樣闔上了眼睛。
半夢半醒之間,柳夢柔似乎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嬰兒啼哭,她蹙起了眉,難道是因爲自己
太想要一個孩子的關係麼?連做夢也……
不對!她忽地睜開了眼睛,柳夢柔輕輕地睜開王延成攔在腰間的手臂,掀開了簾子。
“阿保,你聽到什麼聲音沒有?”柳夢柔問道。
駕車的小廝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然後搖了搖頭:“夫人,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嬰兒的啼哭聲仍舊縈繞耳邊,好似隨着馬車前進越發的清晰了,柳夢柔眉頭蹙得更深:“我
明明聽見了。”
可是他的確沒聽見什麼聲音。阿保撓了撓頭,正想再搖頭的時候,他的耳朵動了動,咦?哪裡來的嬰兒啼哭聲!
“夫人,夫人,我聽見了。”阿保老老實實的說“好像是嬰兒在哭。”
聽了此言,柳夢柔的眉頭微微鬆了鬆,她點了點頭:“的確是嬰兒的哭聲。”
“夫人,怎麼了?”不知何時,王延成已經醒了。
柳夢柔將事情說與他聽,只見他立即擰起了兩道濃眉:“哭聲?”他滿頭霧水“這處是青莊,我上次來時村人就已經走的差不多了,怎麼還會有哭聲?”
柳夢柔也滿是疑惑,她皺眉想了想道:“莫不是半路被人擲棄的女嬰?”
她這猜想並不是毫無根據的,這兩年南州的旱災嚴重,百姓顆粒無收,別說是孩子,就連自
己都養不活了,因此拋棄孩子尤其是對他們來說沒有傳宗接代作用的女嬰,那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下去看看。”王延成跳下了馬車。
“我也去。”柳夢柔與他一同下了馬車,留着阿保看着馬車。
他們兩人一直循着哭聲的方向走了一段小路,然後目瞪口呆了。
“這、這是……”柳夢柔不可置信的望着土坑,確切來說是一個還未填上土的墳墓。
“……”王延成並未說話,他皺着眉跳入坑中,抱出了正躺在黃土上面的奶娃娃。
……
幾年後
“阿九,陪妞妞玩一會兒好不好?”梳着雙髻的女童一把抱住面前人的大腿,睜着葡萄似的大眼睛撒着嬌。
她口中的阿九,是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白衣少年,脣紅齒白,模樣很是俊俏。
“小花壞!趁着我們不在,偷偷跟阿九哥玩。”又來了五六個小女童,此時瞪着圓溜溜的雙眼,對着那個叫做小花的女童怒目而視。
小花不屑地看了她們一眼:“誰叫你們來得遲。”她得意洋洋的搖晃着小腦袋“阿九是小花的親哥哥,你們誰也搶不走~”
“小花是大壞蛋!”女童們紛紛上前去,用白嫩的小胖爪拽住白衣少年的衣角,水汪汪的眼睛裡滿是控訴“阿九哥,小花好壞,你不要和她玩了。”
“阿九纔不會聽你們的,他最喜歡的女孩子是小花!”
“小花騙人,阿九哥纔不喜歡你。”
小姑娘傲嬌的“哼”了一聲,扭頭就問:“阿九,你說你喜歡誰?”
“是啊是啊,阿九你快說你喜歡誰。”
一時間,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白衣少年。
見戰火已經波及到了自己,白衣少年俊秀的面孔閃過一絲無奈。女童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今天非得要出一個答案來。
白衣少年低了低頭,伸出一雙碧玉般白皙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幾顆毛茸茸的腦袋:“阿九哥誰也不喜歡。”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女童們一下都傻眼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想不明白自己會得到這種回答。
感受剛纔那股灼熱的目光消失了,白衣少年這纔不疾不緩地道:“阿九哥喜歡溫柔的女孩子。”他頓了頓,繼續道“當然,要是能乖巧聽話一點兒那就更好了。”
女童們面面相覷,一個個肅起小臉來,異口同聲道:“我會很乖巧會很聽話!”
白衣少年緩緩地勾起脣角:“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笑並未給人絲毫的侵略性,反而如同春花初綻,冬雪消融,溫潤和緩的彷彿能沁進人心深處。
孩子們年齡還小,雖不懂得形容他的笑容,但是在看見笑容的那時心中更加歡快了。她們纏着白衣少年,七嘴八舌地講着話,有不知從哪裡聽來的笑話,有鄰居或是家中曾經發生過的糗事。
名爲阿九的少年表情溫柔,很是耐心地聽着她們的嘰嘰喳喳,偶爾也說上那麼幾句話,氣氛真是好到不得了,直到孩子們的家人來喊了,她們一步三回首,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阿九,我餓了,我們也回家吧。”小花仰頭望着自己的哥哥。
阿九點點頭,牽起她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阿九,你吃飯了嗎?”路過的村人和他熟稔地打着招呼。
阿九摸摸自家妹子的頭髮:“正要回家,榮叔你呢?”
“哈哈,這纔剛吃完。”
“阿九吃了嗎?要不要到我家來吃一頓。”
“阿九我這裡的煙燻臘肉剛做完,你和小花快來嚐嚐吧。”
“……”諸如此類的招呼,真是回也回不完。
阿九婉言謝絕了熱情的村裡人,牽着自家的妹子悠悠地回家了。
衆人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惋惜地嘆息了一聲。
“這王家小哥真是可惜了。”
“是啊,相貌好,人也好,聽說學問還不錯。只可惜了,竟是一個瞎子。”
“人無完人,人無完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