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沒法給他一個解釋。
他不能對糜竺說,他要“義”字當頭,不做對不起“義”字的事情。呂布對他有恩,對徐州有恩,那就要知恩圖報。不然這個江湖上從此再無劉備。
雖說報恩之後事更多,可眼下這個世道,就是多事的世道。你想躲事,躲得過去嗎?
就拿呂布這事來說,事實上收留不收留他徐州都已大禍臨頭——曹操要報殺父之仇啊,他原本是要血洗徐州的,只是因爲呂布端了他的老窩,他纔不得已暫時退兵。現在時機成熟了,曹操當然要捲土重來……
所有這些劉備都不能說。
因爲他無法回答糜竺一個最根本的問題:窩藏呂布,會不會加重曹操對徐州的仇恨?劉備這麼做,是不是以徐州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來做賭注,以成全他“義”字當頭的江湖名聲?!
劉備知道,糜竺是一定會這麼問的。
劉備也知道,他是一定無法回答的。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很多貌似簡單的問題背後都隱藏着一個殘酷的真相。
不可說。
也說不得。
就像此時的劉備,顧小義則舍大義,顧此義則舍彼義,總之就是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這就是他的人生。
劉備那叫一個無可奈何。
糜竺沒有這麼問。
他沒有機會了。
呂布來了。
不由分說地來了。
他的到來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爲轉移的。因爲他是呂布。
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呂布。
現在的他已是一無所有,其奈我何?
呂布大大咧咧地坐在徐州市政府劉備臨時的辦公室裡,看上去顧盼自如,像極了這裡的主人。
他的確是這裡的主人。
徐州城的主人。
只要他願意。
因爲此時劉備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要把徐州城的牌印交到呂布手中,希望後者做徐州城的新主人。
在場的人愣住了。
糜竺愣住了。
張飛愣住了。
關羽愣住了。
與此同時,呂布也愣住了。
他不明白,世上還有這樣傻的人。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自己不吃,上趕着要送給別人。
送給他呂布?
呂布決定,要。
因爲他現在缺的正是一個根據地。下一個是徐州?錯!永遠是徐州!
從此以後,徐州是我家。
但呂布到底不敢接下牌印。
因爲兩雙眼睛,兩雙吃人的眼睛。
那是關羽、張飛對他怒目相向的眼睛。
這樣的眼睛令他恐懼。
不錯,他是可以吃掉送上門來的餡餅,與此同時他也會被吃掉。
被關羽、張飛吃掉。
呂布只得推託。
心有不甘地推託。
劉備卻不容許他推託。
因爲劉備要送出徐州。
如釋重負地送出徐州。
的確,對劉備來說,送出徐州是一件如釋重負的事情。
這些天來,他幾乎被徐州城壓垮了。或者說他一直以來孜孜以求的那個“義”字被徐州城壓垮了。
自從“被迫”接受了徐州城的牌印之後,劉備的神情就一直比較恍惚。他疑心天下人對他的評價變了,他疑心自己這麼多年來苦心經營的“義”字招牌要倒了。所以,他想找到一個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洗刷自己。
呂布的到來在他看來正是這樣一個機會。
劉備覺得,把徐州送給呂布去經營有兩大好處:一,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二,保衛了徐州城。
因爲從此之後,徐州不再是劉備的徐州,而是呂布的徐州。對呂布來說,保衛徐州就是保衛自己的根據地,那是要豁出命去保衛的!
只是劉備的“一舉兩得”之舉遭到了關羽、張飛的抵制。他們以吃人的眼神狠狠打擊了呂布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令他到底不敢爲所欲爲。
劉備卻在此時發怒了。
他怒關羽、張飛不懂事,不理解自己一顆孤獨寂寞的心。於是在徐州市政府劉備臨時的辦公室裡,呂布驚訝地發現,劉備發怒的樣子原來也蠻可怕的。
更重要的發現還在於,關羽、張飛是怕這個劉大哥的!在劉備的怒目相向下,關羽、張飛閉上了對呂布怒目相向的眼睛。
這樣的發現讓呂布怦然心動。看來,劉備是真心實意要把徐州送給我啊,天賜不取,就是傻瓜和笨蛋。
他開始伸出手去,準備接下劉備遞過來的牌印,沉甸甸的徐州城牌印。
劉備深不可測?
陳宮看着那個牌印,說不出話來,久久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他眼中有牌印,心中沒牌印。
心中有的只是心思。
不是自己的心思,而是劉備的心思。
陳宮試圖看穿劉備的心思。
劉備真想送徐州嗎?
不想嗎?
想嗎?
不想嗎?
沒人知道。
只有劉備自己知道。
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結果只有一個,心思卻各不相同。只有當事人的心思是唯一的正解。
陳宮可以做的,就是揣摩劉備的心思。
陳宮以爲,劉備此時的心思是投石問路。
他害怕呂布到來,卻又不能不接受呂布到來。一句話,劉備是爲“仁”所累,爲“義”所害。
而呂布是來做客人的,還是來做主人的?這是劉備迫切要知道的。
便有試送徐州之舉,以試探呂布之心。
呂布的心也很快就被試探出來。陳宮看到,呂布的那雙手已經伸出去了,貪婪地伸出去了,如果沒有意外發生,徐州城馬上就要易主。易主之後的徐州形勢將發生如何微妙的變化,沒人知道。
陳宮也不知道。
好在意外發生了。
陳宮咳嗽了。
恰到好處地咳嗽了。
這是影響歷史進程的咳嗽。在此咳嗽聲的暗示下,呂布收手了。
事後呂布想起來,覺得陳宮的分析不無道理。
自古以來強賓不壓主,更何況主人本來就不弱:關羽、張飛能忍一時,就能忍一世嗎?
最要命的問題還在於,劉備這人深不可測啊。送禮送得這麼駭人聽聞,這是送禮嗎?這是要命啊!徐州送出去之後他倒成了寄人籬下之人,天底下的人怎麼看他呂布,又怎麼看一臉委屈狀的劉備?
呂布悻悻然收手,不再作非分之想。
因爲他覺得劉備,不是一般的狡猾。
接下來,麻煩卻是不斷的。
因爲稱謂。呂布稱呼劉備爲“賢弟”。
這是在酒桌上,在劉備歡迎呂布的晚宴上。
劉備聽了不以爲意,就像他做了呂布一輩子“賢弟”一樣,答應得那叫一個自然妥帖。
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劉備總是這樣,把燦爛和誠懇留給世人,以換取世人對他“謙遜、仁慈”的評價。
這是代價。而代價是不管當事人的心理感受的。
呂布笑了。看着這個比他年長卻一臉嫩相的人被自己稱弟,他頗有佔了便宜的感覺。
但陳宮卻感覺大事不好。因爲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佔了便宜的人不是最後那個得到便宜的人。最後得到便宜的往往是表面上被佔便宜的人。
這是亂世的一個辯證法。
呂布年輕,爭強好勝。而爭強好勝者絕沒有好下場。陳宮心裡一聲輕嘆:這徐州,看來是待不住了。
不是劉備不肯容人,而是另外有人不肯容人。
女人的話題與男人有關
張飛。
張飛是很看重稱呼的。因爲沒有稱呼就沒有他存在的價值。
爲什麼叫劉關張?這表明三個人捆成一起闖江湖來了。所以張飛以爲,倘若有人藐視其中的任何一個,就是同時藐視他們三個人。
我們都是納了投名狀的,我們都是喝了血酒的,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人。張飛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呼喊。
不僅心裡呼喊,嘴上也在呼喊。
呼喊的結果是呂布的臉變色了,青一陣白一陣。
因爲張飛要和他單挑。所謂大戰三百回合。
沒有人知道此二人三百回合打下來結果會怎樣。也許用不了三百回合,就像武俠書上寫的那樣,高手過招,一伸手必定躺下一個,自己或對手。
呂布棄權了。
因爲無論怎樣的過招都沒有任何意義。打贏了張飛又怎樣?還有關羽。打贏了關羽又怎樣?還有劉備。
而劉備是打不贏的,他是仁者,起碼在世人的印象中他是仁者,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仁者無敵。
呂布只得走了。
和陳宮一起走了。
他們接受劉備的安排,來到小沛暫時棲身,以避免和脾氣暴躁的張飛發生進一步的衝突。
在小沛數星星和數螞蟻的日子裡,呂布終於領悟到一個道理:高調者比低調者更容易出局。
шωш ▪TтkΛ n ▪¢ ○
這樣的領悟讓他痛苦不堪。
當然了,世界上痛苦不堪的人數不勝數。
除了呂布,還有獻帝。
呂布的痛苦在路上,獻帝的痛苦在宮中。
他沒皇權了。他的皇權已經被大司馬李榷和大將軍郭汜剝奪。此二人代替獻帝行使皇權。所以呂布在小沛數星星和數螞蟻的日子裡,獻帝也在宮中數螞蟻和數星星。
在這個世界上,螞蟻和星星是數不完的,所以,獻帝的痛苦也是數不完的。
好在有人挺身而出了。
太尉楊彪,大司農朱雋,他們站出來準備解除獻帝的痛苦,要把大司馬李榷和大將軍郭汜“咔嚓”了。
當然,他們不是刺客,也不打算去做刺客。楊彪以爲,讓一個人死,方法有很多,刺殺的方法其實是最笨的。
聰明的方法是讓他們自相殘殺。
這聽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兩個根本利益一致的人,怎麼可能自相殘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