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做一個英雄。雖然他左張飛右關羽,屁股後面還跟着五百個來路可疑的鄉勇,但是在這樣的時代,他毫無疑問只是一個小蝦。
從小蝦到大俠,究竟要走過多少千山萬水,劉備不知道,也沒人知道。的確,人生的很多時候,所謂的前途都是閉着眼睛往前走,走到哪裡算哪裡。功成名就了,那叫前途一片光明;身敗名裂了,那叫沒前途。
重要的是往前走。
不過對劉備來說,往前走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前方在哪裡。雖然他有一個聽起來嚇死人的出身,但也有一個聽起來嚇死人的職業——賣草鞋的。在政府軍主導的正面戰場上,劉家軍缺少一個衝鋒陷陣的空間和方向。
他只能帶着五百鄉勇依附於政府軍,以一種可憐的力量證明自己可憐的存在。
事實也的確如此。桃園三結義之後,劉備和他的兄弟們開始了依附生涯。先是跑到幽州太守劉焉那裡效力,接着又跑到青州太守龔景那裡效力,再接着又跑到廣宗盧植處,試圖在這位中郎將手下討生活。就是在這裡,劉備和曹操歷史性地擦肩而過。這是一個小蝦和另一個稍大一點小蝦的擦肩而過,他們甚至沒有照面,更沒有對話,有的只是相同的和亂世稱雄的野心。
在關羽看來,劉備沒有,也沒有野心,有的只是和他一樣的漂泊。
漂泊者是無根的。關羽對這一點非常有體驗。劉焉、龔景、盧植都不是他們的根。盧植接下來的遭遇更是鮮活說明了這一點。
他被抓起來了。
不是被張角抓的,而是被靈帝派人抓走的。
事實上,靈帝也不想隨便派人抓走一個抗敵將領,但是黃門左豐不同意。因爲他的沒得到滿足。黃門左豐的說起來是這個世界上最稀鬆平常的。
他要錢。向盧植要錢。這個被現代法律定義爲索賄的行爲就發生在抗敵前線。
只是盧植將軍漠視了這個朝廷小公務員的。雖然左豐同志有一個欽差的背景在裡頭。
很快,盧植就爲自己的漠視付出了代價。左豐同志回去後以向靈帝打小報告的方式讓盧植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小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代替盧植職位的是中郎將董卓。這個後來將一個王朝搞得分崩離析的人物此時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被裝進囚車的盧植,一言不發。
很傻,很天真。這是董卓對盧植的評價,但他不會說出來。一般來說,董卓不說沒用的廢話,也不對執迷不悟的人進行勸導。董卓的人生是殺伐決斷的人生。語言對他來說是多餘的。
張飛也認爲在這個世界上,語言對他來說是多餘的。這個曾經靠屠刀說話的男人現在靠丈八點鋼矛說話,他要上前砍死那些押送的軍人。
劉備攔住了他。
雖然從世俗的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前賣鞋人對前殺豬人的阻攔,但是從未來學的意義上而言,它具有“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意義。
同樣都是亂世浮萍,劉備卻難得地具備了大局觀。他告訴張飛,盧植被捕這件事,朝廷自有公論,咱沒必要捲進去,還是再找人投靠要緊。關羽就是在此時才明確知道,劉備雖然有一個聽起來嚇死人的出身,但毫無疑問,他們有的只是同樣的漂泊。
作爲一個資深漂泊者,關羽給出了一個“兄弟們不妨漂泊到涿郡去”的建議。
這差不多是一個從終點再回到起點的建議。劉備很感慨:在這樣的世道,要成一點事真的很難。
哪怕是找一條一百年不動搖的大腿來抱都不可得。
但是,他們註定回不了涿郡了。
因爲董卓宿命般地趕過來與他們遭遇。當然歷史的真相應該是,董卓被張角趕得滿世界亂跑,最後跑到了劉備們的回鄉之路上。不遭遇也難。
張飛的丈八點鋼矛這次真正發揮了作用。董卓在鋼矛的掩護下死裡逃生。
當董卓驚魂未定地出現在劉備面前時,後者只對他身體的一個部件感興趣。
大腿。
雖然當此時也,董卓的大腿還有些動搖,不過劉備相信,幾分鐘之後,董大腿將堅固無比。
將毫無疑問地成爲一條一百年不動搖的大腿。
劉備小心翼翼地靠近這條大腿。他向董卓表白了自己的出身,希望對方重視一下自己。
董卓沒有重視。因爲董卓一向以來重視的不是歷史,而是現實。現實情況是,所謂的劉皇叔只是個賣草鞋的,而他身後的五百鄉勇與其說是在除暴安良倒不如說是在四處搞串聯,是社會的不穩定因素。
董卓決定,收起自己的大腿,嚴防死守劉備的靠近。
張飛怒了。在張飛眼裡,董卓的大腿跟豬大腿沒什麼區別,他本能地掄起鋼矛,試圖製造一起東漢末年駭人聽聞的謀殺案。
劉備再次攔住了他。心情複雜地攔住了他。
不錯,劉備是很痛苦。沒有一個人在被他人忽略時會有好心情,但劉備的痛苦說到底是一個有大局觀者的痛苦,這一點再次構成了他和張飛之間的區別。
劉備當時冷冷地瞥過董卓,再冷冷地瞥過董卓的大腿,認定眼前這個傲慢的男人,到底沒什麼大出息。
一個無視歷史的人不可能擁有將來。劉備收拾舊心情,帶着他的全部家底匆匆奔向下一個目的地,中郎將朱雋所部。
他們之所以不再回涿郡理由很簡單,涿郡在董卓防區,咱這一干人不可能再爲此人效力了。
絕不。
有一種官叫縣尉
歷史總是風雲際會。
在接下來政府軍與軍的博弈中,那些後來註定要影響歷史的人兒開始閃亮登場。曹操跟着皇甫嵩混,在曲陽讓張角、張樑停止了呼吸。爲此,曹操被提拔爲濟南的地方行政長官。先後擔任過盱眙、下邳(今江蘇境內)兩縣副縣長的孫堅也克隆曹操的人生道路,帶着一千五百多人下海殺敵,試圖建功立業。事實上孫堅還真是有所收穫。在與中郎將朱雋所部合圍黃巾軍餘黨的戰鬥中,孫堅同志身先士卒,率先登城,一個人砍死了二十多個敵人。他,也被朝廷提拔爲一個郡司馬。
但是劉備一無所獲。
雖然劉備和他的追隨者殺敵不可謂不英勇,這又能怎樣呢?
起點太低,朝中無人,這是劉備的致命傷,也是這個時代的致命傷。
因此在接下來的很多時候,劉備和他的追隨者閒站洛陽街頭,茫茫然不知所之。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張均的郎中遭遇了他們。
這是一次致命的遭遇。三天之後,張均死了。
不是劉備殺的,當然也不是張飛殺的,而是靈帝殺的。靈帝其實不忍心殺張均的,但是這樣的時代,一個人要殺另一個人,理由太多了。在所有的理由中,忍心或不忍心是最無關緊要的。
緊要的是,被殺者是否識趣。
在十常侍看來,張均是太不識趣了。因爲他敢跟十個人對抗,跟當時世界上腰桿最粗的十個人對抗。當其時也,張均在聽完劉備聲淚俱下的哭訴後,懷着滿腔的革命熱情進宮見靈帝。張均面見靈帝,一方面痛說劉備家史及其悲慘遭遇,另一方面將矛頭指向十常侍。張均說“十常侍賣官鬻爵,非親不用,非仇不誅,以致天下大亂。今宜斬十常侍,懸首南郊,遣使者佈告天下,有功者重加賞賜,則四海自清平也。”
張均說這番話時慷慨激昂、大義凜然,一副爲大漢江山捨生取義的神情,靈帝卻表情複雜,默不做聲,一副首鼠兩端的神情。
不是他不想殺十常侍,而是他殺不起。
殺這十個世界上腰桿最粗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要命的問題還在於,靈帝不知道這代價究竟是什麼,這是真正的可怕之處,的確,在我們過往的生命體驗中,一個人最大的恐懼不是知道了最壞的結果,而是不知道結果有多壞。
所以,靈帝不想冒這個險。
不錯,大漢的江山是岌岌可危了,但是再怎麼岌岌可危,他奶奶的那也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靈帝不想做這個王朝的終結者。他對張均的慷慨激昂按下不表。
十常侍沒讓他按下不表。他們找到了靈帝,然後在他面前齊刷刷地跪下了。
跪得那叫一個源遠流長,十常侍讓靈帝做一道選擇題:或者殺了他們,或者殺了張均。二選一,沒有第三條道路。
靈帝選擇殺了張均。
這實在是一個不得已而爲之的選擇。張均到底太年輕,爲自己的慷慨激昂付出了代價。靈帝則繼續默然不語,看一個王朝在苟且偷生的道路上愈行愈遠。
唉,這樣的時代,誰能夠真正地人定勝天呢?
靈帝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是他。
一個月後,劉備的人生中迎來了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官職。
定州中山府安喜縣尉。
在帝國的官階序列中,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職,差不多屬於最後一階了。
沒有人知道朝廷是出於什麼原因要給劉備這麼一個小官做。也許沒有原因,也許張均之死讓靈帝突然覺得應該有一個象徵性的結果,也許是十常侍的權宜之舉,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沒人給劉備一個答案。
劉備也不需要答案。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越是重要的人物才越需要答案,此時的劉備名不見經傳,憑什麼要朝廷給他一個答案呢?
他只有接受。就像曾經接受命運給他所有種種“好”與“不好”的因果一樣,“接受”是他的宿命。
劉備走馬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