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曜辰看他一臉迷惑,不像作假,內心越發沉重,身子閃到一邊作了個請的姿勢,“進來吧!”
裴峻山拄着柺杖走了進去,剛在沙發上坐下便低頭猛咳不已。
裴曜辰皺眉,轉身倒了杯熱水放在他面前,這才坐下靜靜地看他。
裴峻山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痛苦地閉着眼睛靠在沙發上不停地喘氣。
他的呼吸裡有着奇怪的聲音,像兩根金屬線摩擦發出的聲音,很刺耳很難聽。
顯然,折磨他多年的支氣管炎又犯了。
裴曜辰靜靜地等候着他,不言不語。
良久,裴峻山才緩緩睜開了眼睛,苦澀地說:“以前我爲了讓你回心轉意,拼了命地想裝病,現在完全不用再裝了。曜辰,我已經是一條腿都已經踏進棺材的人了。醫生說我的肺已經千瘡百孔,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如果過得了這個春節,那就還能有半年的壽命。”
裴曜辰冷冷地說:“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們之間什麼時候親密到可以坐下來討論你的病情了?”
裴峻山聽了,禁不住搖頭嘆息,“你知不知道,你這副冷漠絕情的模樣像極了我。曜辰,其實有時候你不承認都不行,在你的骨子裡,始終有着我們裴家男人固有的冷漠。我如此,你爸爸如此,你也如此。”
裴曜辰聽了,不禁很有些羞惱,“你覺得這很光彩嗎?如果可以選擇,我永遠都不願意成爲裴家人!裴家男人的斑斑劣跡讓我感覺到羞辱!”
“是啊。的確很羞辱。在我一生中,做了很多壞事,可做這壞事的原因,歸根究底,都是爲了裴家好。曾經,我全部希望寄託於你爸爸,他比你還叛逆,爲了不讓我找到,像個浪子一樣四下游蕩,爲了不留後患,他很小心地不讓和他有過任何親密的女人懷孕。你媽媽懷上你,是因爲他愛上了你媽,想真正停留下來和你媽組織一個家庭。”
裴曜辰突然聽不下去了,騰地起身站起,冷冷地說:“如果今天晚上你是想跟我編故事的,對不起,我的時間很寶貴,我沒興趣聽你在這裡胡編亂造。像這種沒有營養的故事,你去騙小孩子,不用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請!”
裴峻山苦澀搖頭,從懷裡掏出一條項鍊遞給他,“我有沒有撒謊,你看看就知道了。”
裴曜辰皺眉,一動不動。
裴峻山哀求道:“看看吧。有些真相就在眼前,關鍵看你願不願意接受它。”
他拿着項鍊的手佈滿了星星點點的老年斑,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因爲年老的緣故,他的手還不停地輕顫着,項鍊也隨着他手的顫抖而輕輕盪來盪去,在微黃的晨曦裡向他發出一陣陣誘惑的光芒。
裴曜辰遲疑不決,良久才伸手接過了那有着桃心墜的項鍊。
將桃心墜打開,一張母親年輕時巧笑嫣然的照片躍入眼中,看着母親年輕而美麗的臉,裴曜辰很有些恍惚。
在他印象裡,母親從來沒有這麼年輕美麗過,更不曾這般幸福地笑過。
無論是是過去,還是現在,母親的笑裡總是充滿了滄桑和憂傷。
而桃心墜裡的女人是那般的光彩奪目。
顯然,母親是真的愛過他的父親……
他深吸了口氣,闔上桃心墜,淡淡地問:“你拿這個想證明什麼?證明我媽曾經那樣深情地愛過你那風流浪蕩子?”
“不準再侮辱你的父親!如果一定要羞辱,那就羞辱我好了!因爲所有的悲劇都是我造成的!我讓你母親成了一個被遺棄的女人,讓你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私生子,更讓你的父親命喪車輪之下。一切都是我的錯。從前我不提,是怕你越發地疏遠我恨我。可是現在,我大限快到了,我不想讓我的兒子再被你們母子繼續恨下去。那對他不公平,對你和你母親也不公平!”裴峻山激動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脖子粗呼吸都十人艱難。
裴曜辰皺眉,靜靜等候着,不知道爲什麼,心慌慌亂亂的,像無根的浮萍,找不到永久的歸宿。
良久,裴峻山才停止了咳嗽,他顫微微地伸出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潤了潤喉,感覺舒服不少,這才繼續說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父親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出的車禍。現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把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那一年,就在他準備去和你媽領結婚證的頭一天,我找到了他。他爲了不讓你們母子被我掌控,所以故意跟我離開,然後中途跳車逃跑,可惜他運氣不佳,一輛從後飛馳而來的大貨車撞上了他,將他捲進了車輪裡……”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撫着劇烈起伏的胸口喘個不停,臉上的五官因爲痛苦的記憶扭曲着。
裴曜辰同樣滿心震撼,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鄙視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的父親,竟是那般叛逆那般癡情。
他和母親錯怪了父親一輩子,如果他九泉之下有知,一定很傷心很痛苦很不甘吧?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這個老人。
是他生生地扼殺了他父親的性命毀掉了他們一家的幸福!
一時之間,他既憤怒又痛苦。
他想狠狠地給裴峻山幾拳,可是看着裴峻山那苟延殘喘的痛苦模樣,他的拳頭便怎麼都舉不起來。
這不過是一個藏了多年喪子之痛的老頭,或許他的確很霸道很殘忍,但誰都看得出他是深深地愛着他的兒子的。
他只是用錯了方法……
裴峻山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擡頭慢慢看着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很想揍我。說實話,這些年來,我也很多次想離開這個世界。他慘死的畫面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我夢裡出現,想忘都忘不掉,因此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振作不起來。直到很多年後,知道你的存在,我才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我想盡辦法把你帶來,不僅是想讓你成爲裴家繼承人,還是希望能親自把你培養成一個優秀的人,讓你能奔一個好的前程,無論今後遇到什麼挫折,都有能力去面對。事實證明,我做到了。雖然你不理解我,但現在的你足夠讓我驕傲!就算某一天你被人算計得輸光了一切,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輕易地翻盤,對於這一點,我相當自信!現在就算我立即死去,我都能安心地去見我兒子了。”
“擁有那樣的能力又如何?有錢有勢又如何?你知不知道,我從來就不在乎這些?我在乎的,只是我愛的人幸福!可偏偏就是你親手毀了我所愛的人的一切。我的父親,我母親,我的愛人,甚至我!都被你以愛的名義給毀得徹徹底底!而你竟然還覺得你能安心去見你兒子我父親,我真的想問你,誰給你的自信?”裴曜辰尖銳地問。
裴峻山聽了,突然面色如灰,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最後拄着柺杖顫微微地站了起來,苦笑着說:“你說得對,我其實一直在犯錯,我傷害了我所有在乎的人,我沒臉見你爸爸……”
他說完拄着柺杖緩緩向門口走去。
看着他那此時此刻顯得特別淒涼孤單的背影,裴曜辰起身想追,只可惜雙腳像座山一般根本就擡不起來。
他的確想原諒這位快要離開人世的老人昔日所做的一切,可是多年的傷害讓他沒辦法如此灑脫。
他還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
這一天,裴曜辰都把自己關在酒店裡沒有出去,直到傍晚院長打電話來請他過去一趟,他才匆匆地洗漱換及趕了過去。
到醫院找到院長,他張口便急急地問:“院長,是不是結果已經出來了?”
“是的。結果已經出來了。那茶葉沒有絲毫的問題。是很不錯的茶葉。”
“沒問題?”裴曜辰很有些愕然,“您確定嗎?”
“當然。你自己看看,這是檢測報告。”院長將一份檢測報告遞給他。
他拿在手上細細一看,果然各項檢測數據都在合理的範圍之內,並沒有任何異常。
他不由長呼一口氣,心想自己這段時間心情太亂,所以才變得這般的疑神疑鬼。
看來是他真的需要去看看心理醫生才行。
“好了。測出沒問題,你現在應該放心沒人對你母親下毒了。”
“是的。麻煩你了。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就看看我媽,看過她之後我就回去了。”裴曜辰說着想走。
院長卻叫住了他,“別急着這麼快就走。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你爺爺現在是不是在你那裡?”
裴曜辰一驚,“爲什麼這麼問?他還沒回來嗎?”
“沒有啊!你不會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吧?天啊!我得立即報警!但願不要出什麼事情纔好!”院長大驚失色,拿起電話就要報警。
還未撥號,門口卻傳來裴峻山的聲音,“不用報警了。我回來了。”
院長一見到他,立即掛斷電話,快步迎上前扶住了他,“這麼冷的天,你獨自一個人跑哪去了?”
裴峻山淡笑,“我不過是去海邊坐了坐想些問題。看時間不早了,就一個人慢慢走回來的。你別說,今天這樣走一走,感覺精神好了很多。”
“是嗎?可你這樣獨自出去到處亂跑很危險。以後想出去走跟我說,我會專門安排人跟在你身邊照顧你的。”院長扶着他坐下,倒了杯開水遞給他。
裴峻山伸手接在手上,還未拿穩,突然眼前一黑,人就往後倒去。
杯碎水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