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武力討伐、經濟貿易、文化輸出等多種方式實現對外擴張,這一直是海漢立國以來的重要國策。用什麼樣的手段,在哪個時間段,控制哪些地區,要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執委會都有相應的規劃。而何禮等人的商人身份限制了他們的眼光和信息來源,自然很難理解海漢攻略遼東的長遠規劃和戰略目的。
但這也不要緊,海漢安排他們來到這裡並不是要徵募他們參與到跟後金的戰爭中去,而是需要他們向遼東注入資金和專業人員、提供遠程運力,爲這裡的開發進程營建出更好的環境。只要他們能夠確定這裡的環境足夠安全,海漢人準備的經營項目能在未來給自己帶來豐厚的收益,那其他的東西就不那麼重要了。至於這地方今後的歸屬權,民衆的國籍,那些東西又不能給他們帶來直接的實際收益,誰又會真的去在乎呢?
這個道理,何禮等人或許明白一些,但他們肯定不會去深究。劉尚知道得多一些,但也不敢隨便泄露“國家機密”。真正掌握其中奧妙的海漢高官,更是不會對外宣揚。爲了能在這片土地上達成各自的目的,大家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何禮等人在之後的三天就一直住在了蘇家堡,這個距離後金佔領的金州城最近的一處堡壘。但高橋南沒有再安排他們外出前往金州城附近,因爲後金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海漢的這次不尋常安排,在北邊安排了不下千騎的部隊一直駐紮在城外。上頭也不想拿這幫南方商人的性命冒險,所以便不再安排他們去往危險區域活動。
這樣一來雖然抑制了商人們尋求刺激的好奇心,但也讓他們能夠有更多的時間靜下心來觀察海漢軍的日常運轉狀況。
由於這一區域與敵軍陣營的距離太近,所以駐防部隊也都得長期保持戰鬥狀態。在堡壘外圍區域巡防的小股部隊爲了防止被敵軍抓到規律,換防時間也是幾乎每日都會更改,並且爲了保證士兵們和戰馬的精神和身體都一直處於較好的狀態,外出巡防的行動時間一般都不會持續超過半天時間。因此蘇家堡幾乎隨時都有部隊在進進出出,同一塊場地上一支部隊在進行集結的時候,旁邊可能是剛剛歸來的另一支部隊正在解散。
維持這種高頻率的換防,固然可以讓士兵們得到更多的休整時間,但對於海漢指揮系統的壓力就更大了。前線指揮部必須要爲此制定更爲繁雜的作戰計劃,保證部隊頻繁換防的同時,在堡壘外圍的數裡範圍內依然能夠保有足夠密度的武裝部隊,以防敵軍隨時都可能會發動的偷襲。
當然了,海漢軍從來都不是隻會被動防禦的軍隊,這些巡防的安排只是例行操作,真正要打擊到敵人,還是得主動出擊才行。儘管海漢部署在前線的兵力要比對手少得多,但單兵戰鬥力的明顯優勢讓海漢有充分的信心去施展一些特殊戰術。
海漢在遼東地區的作戰過程中俘獲了大量的戰馬,加上去年在山東的收穫,目前要在北方再組兩個騎兵營也是夠用了。而現在困擾軍方高層的就不是戰馬數量的問題,而是沒有足夠多的合格騎兵了。
只學騎馬固然不難,但要達到哈魯恭手底下那支騎兵營的作戰水平,至少得要有兩三年的集中訓練和多次的實戰經驗積累才行,這可是國防部拿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一支精銳,絲毫作不得假的。
既然騎兵營的模式不可快速複製,軍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彌補步兵機動力不足爲主要目的,至於騎戰還是不要再勉強新手騎兵們了。好在現在戰馬管夠,所以現在前線的各支部隊都配備了相當數量的戰馬,機動力的確是有了極大的提升。這樣一來,類似特戰營這種步兵部隊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穿越兩軍陣地之間的這段距離,抵達原本步兵部隊可能不會冒險出擊的地帶執行作戰任務。
而這樣一來,作爲對手的後金軍所面臨的防守壓力也隨之大大增加了。他們原本所擁有的機動力優勢,在海漢的新戰術之下就顯得沒那麼有用了。海漢騎兵本來只有幾百騎,但如今這個數字已經翻了好幾倍,原本不用擔心遭受對方大股部隊攻擊的區域,現在也得要加倍小心防範了。
這樣的戰術變化,讓後金手中的優勢變得越發微弱,現在除了兵力仍然佔優之外,似乎已經沒有其他什麼能夠被稱爲絕對優勢的東西了。但對上了海漢這個對手,最沒有用的優勢大概就是兵力了,就算多上幾倍的兵力,也難以彌補戰鬥力的差距。
不過這種戰略層面上的東西,待在蘇家堡裡的南方商人們是很難直接感受到的,他們所能直觀看到的東西,也就是每支出擊的部隊歸來時的狀態。觀其是否帶回了敵軍的人頭、旌旗,甚至俘虜等等,便知道這支部隊的收穫如何了。偶爾也會有歸來時帶回己方死傷者的部隊,這種一般就是在行動中受挫了。
在何禮等人認爲這趟考察行程或許就會在這樣平靜的節奏中結束的時候,事情卻有了新的變化。南方商團抵達地峽前線的第四天下午,又有一支新的參觀隊伍來到了蘇家堡。
何禮等人正在收拾行裝,他們待了幾天,見海漢軍方似乎已經沒有再安排去參觀作戰任務的打算,便準備主動告辭,回南邊去處理貿易上的事。畢竟要在遼東投資的話,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與沙喜及其手下的官員進行磋商,再怎麼順利也得留出個五六天的時間才行。不過新到來的這支隊伍,似乎將會影響到他們接下來的行程了。
“閩南口音?難道是嶺南來人?”聽到消息的何禮第一反應,便是福廣地區來人了。這地方距離福廣兩省雖然距離遙遠,但海漢在那兩省的貿易伙伴更多,來遼東考察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對於來自江浙地區的這支考察團隊來說,福廣地區的同行來到這裡,那可就是非常直接的競爭關係了。如果不小心應對,說不定就被人家搶佔了先機,自己在遼東的投資計劃大概就沒那麼順暢了。
“要真是從福廣來的人,我覺得還是再留兩天,看看形勢再說。”有人也立刻表示了對外省同行出現在這裡的擔憂。
“要不我們先去會一會人,看看對方什麼來頭,如果只是普通商戶,那倒也不必太過緊張。”何禮提了一個相對穩妥的建議,得到了衆人的一致認可。於是商人們都放下了手頭的事情,一起去看那新來的隊伍究竟是何方神聖。
爲了避免太唐突,何禮還是先找到了負責居中聯絡的官員劉尚,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意圖。劉尚與這些商人打交道的時間長了,哪能猜不到他們心中所想,笑着問道:“何老闆是擔心從福廣來的朋友會搶了你們的買賣吧?”
何禮連忙應道:“哪有此事,何某隻是聽說有同行到來,想着去結識一下,劉大人莫要拿小人開玩笑了。”
劉尚點點頭道:“既然你們有心結交,我當然會幫你們一把。不過有言在先,大夥兒互通了身份之後,各位也別說些煞風景的話。我們請各位到遼東來,是希望大家來一起發財的,可別正事還沒開動,就先爭風吃醋起來了。”
何禮等人連道不敢,這倒也不是客氣話,他們也知道福廣一帶有很多大商人都是抱着海漢大腿才發的家,與海漢的利益糾葛極深,某種程度上說是海漢豢養的代言人也不爲過,關係遠非他們這些近兩年才擠進這個圈子的江浙商人可比。要是選錯了對手,那還真指不定海漢會幫哪邊了。
劉尚又道:“你們且先回營帳歇息一會兒,這事我也得去請示首長,若是成了,便去通知你們。”
衆人謝過之後,這才告辭出來。回到營帳歇息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劉尚便來了,說是要帶他們去見那些新來的參觀者。衆人連忙整理一下着裝,然後隨劉尚去了。
新來的這支隊伍人數要比江浙商人多出不少,足足二十多號人,而負責接待這支隊伍的官員是當初與劉尚一同從山東調到遼東的部隊宣傳幹事覃韋。劉尚向覃韋道明瞭來意之後,便由覃韋出面招呼福廣商人們集合,然後與劉尚帶的這支隊伍見面。
不過蘇家堡內沒有專門的會議場所,衆人也只能在露天完成這次會晤了。劉尚和覃韋作爲官方代表,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了主持人的角色。
首先自然便是要逐個介紹雙方的身份,商人們倒是都很捧場,介紹另一隊人的時候,都是口稱“久仰”,手上連連作揖,彷彿真的聽過對方的名頭一般。事實上以這個時代的資訊傳播水平,別說外省,就算只是出了自己生活的州府,能數得出來的名人都很有限。福廣的大商人雖多,但對同樣富庶的江浙商人來說,真正有名氣的也不過就那麼幾位而已。
覃韋將那一撥福廣商人的身份挨個介紹完,倒是有幾家的名頭聽過,但來人都並非大老闆,往往只是其副手、親信或子侄而已,都算不得什麼大人物。這也讓江浙商人們稍稍安心了一些,至少在身份地位這個領域,江浙團隊沒有在場面上輸給對方。
不過其中有一位的來頭明顯比別人要大一些,就連何禮這種以前沒怎麼出過浙江的人都聽過這位的名號。他去舟山島辦事的時候,曾在碼頭多次見到過在船帆上畫着一個巨大醒目盾牌標識的商船,而這種商船都是出自同一家商行——金盾護運。經營這家商行的老闆,便是此時站在衆人面前的這名看起來歲數還不算太大的男子李奈。
金盾護運大概是東南沿海唯一一家能得到大明和海漢雙重認可的武裝鏢行,雖然其名義上的老闆是廣東商人李奈,但實際上爲這間鏢行工作的人員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來自於海漢的退伍軍人,以及諸如安全部這類特殊機關。金盾護運的主業便是爲海漢不斷向內陸擴展的商路提供安全保障,同時也會替海漢官方出面處理一些不便直接出手的事務,說其是海漢的外圍特勤機構也不爲過。
簡單說來,金盾護運其實就是爲海漢服務的白手套,相關部門都或明或暗地對其進行扶持,因此其人員和裝備配置也遠遠超出了鏢行的水準,在必要時搖身一變,就是一支戰鬥力不弱的民兵了。而福廣地方官府出於利益方面的考量,也就默許了這種準軍事組織的存在。只要是金盾押送的貨物,別說官府官府不敢抽檢,就連打家劫舍的土匪海盜也不敢動手,只要看到那金光閃閃的盾牌旗號就躲得遠遠的了。早期不知好歹對其下手的綠林好漢們,如今墳頭上的草都已經三尺高了。
也正因爲有了這樣的特權,金盾護運也會接一些民間的護送任務,但價錢相當不菲,不過這樣安全可靠又有保障的服務,還是會讓一部分有錢人願意掏腰包買單。甚至就連海漢軍方,偶爾也會將一些押運軍械之類的任務交給金盾護運來完成。
像李奈這樣的老闆,幾乎根本無需自己去拓展業務,自然就有生意排着隊上門。而此番到遼東來考察,其實更多的是李奈自己的意思,他倒不是真打算要在遼東這邊開分號,純粹只是閒得無聊,想要到處轉轉散散心而已。他與此時坐鎮遼東的錢天敦、摩根、哈魯恭、王湯姆、陳一鑫等人都算是舊識,到了這邊也不用擔心沒人照顧,因此瞅個空子便從廣東溜了出來,調了一艘金盾護運的帆船加入到了福廣商人的北上船隊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