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對外發動戰爭一向都有十分明確的目的性,要嘛爲了土地,要嘛爲了人口,要嘛爲了特殊戰略要衝,要嘛爲了重要資源出產地,認準目標之後果斷出手,從來不做虧本買賣。類似臺北這種有金礦蘊藏的地區,又恰好在海漢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那自然是要劃到自己名下才說得過去。至於說目前佔領當地的西班牙人會怎麼想,海漢並不需要考慮這種問題,就像西班牙人絕對不會去考慮當地土著對於他們這些外來入侵者的感受一樣。
以另一個時空中的狀況作爲參考,金瓜石地區作爲東亞重要的產金地,前前後後採掘了近百年時間,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把這裡的礦脈挖得差不多,可見其蘊藏量還是相當可觀的。如果以海漢過去發動對外戰爭的軍費花銷來衡量,那攻打臺北的行動鐵定是包賺不賠。既然能夠獲得大筆的經濟收益,那麼窮兵黷武、軍費太高之類的反對理由就不是那麼有力了。至於質疑特戰營戰鬥力這樣的說法,也沒人會當真,那可是海漢民團中戰績最爲卓著,人員組成最精英化的兩棲部隊,又有錢天敦立下的必勝軍令狀,實在沒什麼可擔憂的。
當然了,既然要馬跑,那就先得餵馬吃個飽,作戰所需的物資還是需要及早開始調撥。另外錢天敦雖然在報告中聲稱澎湖駐軍已經足夠完成相應作戰任務,無需再另行派遣部隊協同,但考慮到部隊出征後可能造成的防禦空虛,軍委還是準備臨時從香港島的軍事基地調半支艦隊過去協防。
海漢這邊開始緊鑼密鼓地悄悄進行戰前準備的時候,臺北的西班牙人卻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靠近。雞籠港的聖薩爾瓦多城中,本地最高長官阿爾卡拉索正在面色鐵青地對手下人發泄自己的不滿:“已經整整六天了!這幫懶鬼還沒有修好我的盔甲,他們真是不想再吃這碗飯了嗎?”
手下人戰戰兢兢地應道:“大人,鐵匠鋪的何塞已經失蹤八天了,他那幾個學徒就只能打打雜,修理盔甲這種精細活兒是做不了的。”
“城堡就這麼大點地方,八天時間還找不到他嗎?”阿爾卡拉索沒好氣地罵道:“都是飯桶!這麼長時間找個酒鬼都找不到!”
“大人,我們已經城內城外到處找過,也去酒館問了那天見過何塞的所有人,只怕……是找不回來了。”手下小心翼翼地彙報道:“當天有人看到何塞喝得醉醺醺地離開酒館,朝着碼頭的方向去了。晚間碼頭上沒有照明,說不定他是掉進海里了。”
阿爾卡拉索默然半晌才道:“這個酒鬼淹死了事小,耽擱本地的日常事務才麻煩。還指望他能帶幾個學徒出來,分配到聖多明哥城做事,結果帶這麼久,就只教會了他們生爐子!要從馬尼拉申請分配鐵匠過來,這一去一來又得一兩個月才能辦好……傳我的命令,把何塞這個混蛋的鐵匠鋪充公!”
正如倒黴的何塞所預料的那樣,阿爾卡拉索大人可不會發動人力去海里給他撈屍,只會即刻將他的個人財產全部充公——其實也就是充進了阿爾卡拉索的私人口袋當中。上層人物所在意的並不是他這個小鐵匠的生死,僅僅只是薩爾瓦多城裡沒有鐵匠之後所造成的不便而已。當然並沒有人會想到這個醉鬼鐵匠其實不是因爲喝醉了掉進海里餵了魚,而是被人悄悄擄走了,畢竟他只是個鐵匠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要錢沒錢要身份沒身份,唯一的財產就是城堡裡的鐵匠鋪,又沒法搬走或者折現,對他下手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阿爾卡拉索罵完之後,心頭還是很不舒服。臺北這邊的條件不好,馬尼拉的人根本不願意過來定居,特別是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匠人,更是不願跑來這麼遠的荒郊野嶺受苦。所以雞籠港的據點建立這麼幾年,卻一直就只有何塞一個職業鐵匠,他當初來的時候也是被髮配而來,如果不是這樣他大概也不可能主動申請來這裡落腳。
何塞一消失,他手下的幾個學徒工根本就頂不上來,鐵匠鋪立刻就陷入停擺狀態。這在短時間內或許還不會造成什麼麻煩,但時間拖得久了,城堡裡的各種事情肯定會受到影響。即便是向馬尼拉求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來下一個鐵匠。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阿爾卡拉索越是怕什麼就越來什麼,這邊剛把何塞的失蹤原因定性,便他手下的軍官來報告說有兩門炮和七支步槍需要進行修繕之後才能使用,另外需要維護的盔甲也已經累積了十來件。鐵匠鋪的小學徒顯然擔當不起這個重任,這些損壞的武器裝備也就只能暫時扔進倉庫裡,什麼時候下一個鐵匠來了,什麼時候才能進行維修。
由於臺灣地區的溼熱環境,金屬武器的鏽蝕損耗速度非常快,必須要定期進行保養維護才能保持正常的使用功能。但士兵們的專業技能有限,頂多只能自己做做最簡單的外部除鏽,更專業的修理維護還是隻能交給鐵匠來做。而整個臺北地區掌握了武器裝備修理技術的人就只有何塞,他這一消失,整個地區的駐軍都要因此而受到影響。
阿爾卡拉索也曾經嘗試過從福建僱傭大明的鐵匠爲自己效力,但由於當初十八芝在海峽內勢大,整個福建沿海的鐵匠鋪悉數都被官府嚴密監控,唯恐他們被十八芝擄走或是主動投效。西班牙人雖然沒有什麼不良企圖,但同樣也在被封鎖之列,沒人敢主動接受其僱傭。話說回來,就算阿爾卡拉索能從大明僱到鐵匠,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會極爲有限,因爲西班牙軍中所使用的槍炮基本都是產自歐洲,也並不是誰都能修理的。更何況西班牙人內部也有反對的聲音出現,認爲僱傭大明鐵匠有可能會導致本國先進的軍事科技從這個環節泄漏出去,便宜了這個大得可怕的遠東帝國。
不過也有極少數對外界變化比較敏感的人注意到了南海地區新近崛起的另一位大軍火商,福建軍方近幾年所採購的軍火有超過七成都是來自海漢,而且根據大明海商們的描述,海漢人不但會造武器,也會很好地運用這些武器,他們麾下的私人武裝擁有非常強的戰鬥力,並且一直在對福建軍方提供軍事支援,以抵抗十八芝海盜團伙的攻勢。
但這種關注度卻並沒有引起阿爾卡拉索的重視,西班牙人在東北亞的貿易網絡中,福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交易還是來自於浙江、琉球、朝鮮、日本等地。海漢從未主動與西班牙接觸過,阿爾卡拉索也不認爲自己有主動屈尊結交這些軍火販子的必要。在他心目中,海漢與葡萄牙人倒是很相似,在生意場上各種鑽營,只要能賺錢的買賣都會參與。至於軍火,葡萄牙人當初不也幹過打撈英國人的沉船,然後把船上的火炮賣給大明這樣的齷齪事?阿爾卡拉索並不認爲海漢擁有與歐洲同等的武器製造技術,他們賣給福建軍方的那些軍火,多半也是從葡萄牙或者別的什麼歐洲國家那裡轉賣出來的,這種靠當二道販子發家的商業團體在遠東地區真是不要太多,阿爾卡拉索認爲海漢應該也只是其中之一。
落後的情報體系和目中無人的高傲心態讓西班牙人在對遠東地區形勢變化的認識上顯得非常遲鈍,他們並沒有意識到,海漢這個所謂的軍火販子在海峽內的一系列動向意味着什麼。就在西班牙人還混混僵僵地混日子的時候,他們的潛在對手已經悄悄地進入了淡水河口,對他們的據點進行了抵近偵察,並將其列爲了下一步的軍事打擊目標之一。如果把這個對象換作大員港,恐怕當地的長官漢斯早就嚇得睡不着覺了。
1633年1月,澎湖民團駐地。
孫真雖然是個粗線條的人,但他也能感受到最近營地的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老兵們明顯受到了什麼刺激,每天的訓練量比起前段時間他剛分配進來的時候增大了不少。而且需要協同海軍進行的兩棲登陸訓練,近期也變得頻繁起來。雖然軍官們一個字都沒提過,但孫真已經不是當初剛到澎湖時的懵懂百姓,他在經過數月的軍事訓練之後也有了一定的分析能力,在他看來,特戰營大概是在進行某種有針對性的備戰了。換句話說,或許等不了多久他就會迎來入伍後的第一次作戰任務了。
“跟上隊伍!別開小差!在戰場上你就已經死了一次了!”孫真恍神之間,屁股上就吃了一腳。踹他的人是監督訓練的王排長,五年前入伍的老兵,一路從安南一直追隨錢天敦到福建,明明是安南裔但卻說着一口北方腔,孫真剛進來的時候對他的口音非常有親近感,一度認爲他也是從大明北方逃難過來的。
和其他老兵一樣,王排長對待孫真這樣的新兵十分嚴苛,每每都要練到他們感覺身體被掏空的時候纔會停下來休息,士兵們私底下稱其爲“刻薄王”。不過孫真倒是對排長十分敬佩,比如現在正進行中的野外武裝拉練,排長跟他們也是一樣揹着二十多斤的裝備,一邊行軍一邊還要在隊伍中來來回回地督促他們,用簡單粗暴的方式鞭策隊伍保持行進速度。
當然了,孫真也知道王排長這麼賣力的原因之一是他跟二排的牛排長打了賭,誰帶的隊伍在今天的野外拉練中輸掉,負者就把晚餐的葷菜讓給對方。少吃一頓葷菜當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過問題在於此前王排長在類似賭約中已經連輸了三次,俗話說事不過三,再輸下去王排長的面子上也過不去了,因此今天盯得非常緊,只要有人掉隊或者走神,他就會用一記輕鞭腿進行提醒。
“還剩五里路,大夥兒加把勁,今天贏了老牛,我自掏腰包給大夥兒加菜!”看着跟着自己隊伍後面緊追不放的對手,王排長只能是使出了殺手鐗:“每個班加一隻雞!”
這個雞血打下去還是相當有效,本來已經達到體力上限的士兵們立刻又有了動力,咬着牙衝向遠處的終點。最終王排長的懸賞沒有白出,他麾下的這個排以領先對手近半里地的成績完成了這次距離長達三十里的武裝拉練,並且還刷新了自身在這個項目上的訓練紀錄。
孫真坐在地上,扭開牛皮水袋的塞子,大口大口地灌了一通水下肚之後,才氣喘吁吁地對王排長問道:“排長,今天這成績在特戰營應該也算不錯了吧?”
“不錯個屁,差得遠着呢!”王排長大概是事後有點心疼自己的軍餉,臉色依然是黑如鍋底:“要不是你們幾個新兵拖後腿,成績起碼還能提高半柱香的時間。以前錢將軍親自帶隊拉練的時候,行軍速度可比你們快多了!”
“排長你是吹牛吧?”孫真對此並不是太相信,在他眼中像錢天敦這樣的軍方高層自恃身份,已經不太可能再親自下場帶隊訓練了。
“吹牛?錢將軍帶隊的武裝拉練半年一次,到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跑到你哭都哭不出來!”王排長面色猙獰,似乎想到了什麼極爲不妙的回憶。
孫真沒有再糾結這個問題,之前就有人非常跟刻薄王爭論輸贏,結果被罰跑二十圈操場,他可不想在自己筋疲力盡的時候還受到這樣的懲罰。孫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轉移話題問道:“排長,最近武裝拉練安排得這麼頻繁,還在搞兩棲登陸演習,是不是要打仗了?”
“打不打仗是首長們拿主意,我們要做的就是好好訓練,做好戰鬥的準備!”王排長板着臉應道:“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該問的不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