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作爲大明的鹽業中心,其市場卻是早就被山陝鹽商和徽籍鹽商這兩大外來鹽商集團瓜分殆盡。而這兩派圍繞食鹽產業所展開的利益爭鬥,也已經是當地盡人皆知的事情。
在海漢鹽出現在江浙地區的市場上之前,山陝鹽商已經在這場競爭中佔據了優勢地位,這種優勢不單單是指市場份額,而是全方位的壓制,包括過去曾讓徽籍鹽商引以爲傲的官府後臺,也已經慢慢轉變立場,變成了山陝鹽商的保護傘。
馬正平這些徽籍鹽商當然也在努力抗爭,但山陝鹽商一手捧錢一手持槍,背後還有官府裡的大人物撐腰,不管文鬥還是武鬥,徽籍鹽商都已十分吃力。如果不是海漢強勢介入揚州鹽業市場,讓山陝鹽商不得不調頭去應付這個強敵,那可能徽籍鹽商在不久之後就真的會被徹底排擠出去了。
海漢派人在揚州出手除掉了山陝鹽商麾下的火槍隊,這讓馬正平等人終於看到了翻盤的希望,聯手海漢對抗老冤家似乎也成爲了一種可行性較高的選擇。馬正平兩度來舟山商議合作事宜,也正是爲了能把海漢拉入己方的陣營——當然實際上是誰進入誰的陣營,或許並非如他所想的那樣。
海漢的合作前提就是要讓海漢鹽進入以揚州爲中心的鹽業市場,並通過揚州鹽商的分銷渠道進入大明內地,所以纔會提出了讓徽籍鹽商按比例從海漢購入食鹽的合作方案。
但徽籍鹽商擔心這種操作會被競爭對手舉報,畢竟販售私鹽這種事做得說不得,以前私鹽是在大明境內製作,牽涉的利益方甚多,也沒人會去捅破這層窗戶紙。但如果貨源地換作了海漢,那對手可就沒有什麼忌憚了,一旦被揭露出來就給了官府動手的由頭,到時候徽籍鹽商不免就將會陷於被動境地。
馬正平沒敢直說,但楊運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層,直接點明瞭他所顧忌的狀況。
“官府站哪邊,無非是看哪邊能出更多的錢,有我海漢國給你們當後盾,何須擔心財力問題?”楊運緩緩說道:“再說了,誰爲難你們,誰就是在爲難我海漢國,如果有人想試試後果,那我們也不會客氣!”
馬正平聽得心中一顫,他知道海漢人的確是說得出做得到,要是此事實施不順,恐怕揚州城又得有一番血雨腥風。當然了,馬正平首先得確保倒黴的人不會是自己。
如果站在海漢的立場上,楊運的發言自然是霸氣十足,無可挑剔,但馬正平作爲當事人,卻不得不去考慮更多的因素。畢竟頂在揚州做事的是他們這幫徽籍鹽商,而不是可以憑藉武力解決問題的海漢人。
答應楊運的條件也就一句話的事,但馬正平知道由此可能會造成的麻煩,解決起來卻不會像楊運說的這麼輕鬆。
要論財力,徽籍鹽商其實也不差,但官府人脈的經營,有時候不僅僅只是靠花錢就行的。對頭除了花錢之外,更是從天啓年間就開始想法設法地與上層人物聯姻,資助那些有功名的文人,花了一二十年時間,慢慢打造出了一張官場人脈網絡。徽籍鹽商雖然也有類似的做法,但卻不如對頭做得用心,取得的效果自然也就差了很多。
所以一來二去,山陝鹽商靠着悉心經營人脈,逐漸在地方官場上獲得了更多的支持,而徽籍鹽商想改變這樣的局面,卻並不是多送些銀子出去就行的。海漢人可以不計後果地使用武力手段解決眼前的衝突,但待在揚州面對當地的官府並要爲此承擔責任的卻是徽籍鹽商。
“楊大人,非在下不肯與貴國合作,實在是我們尚有爲難之處……”馬正平知道這事中間的利害關係靠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只能先向楊運表明自己有難處。
楊運道:“有問題就要想辦法將其解決,你口口聲聲說有難處,那我問你,你有解決方案嗎?想和我國合作,那就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如果一點風險都沒有,你覺得這個合作伙伴的位置還輪到你們徽籍鹽商嗎?”
楊運這番話就說得相當不客氣了,饒是馬正平老成持重,被這麼近乎訓斥的語氣數落一番,也不禁有些臉皮發燙。若不是如今徽籍鹽商處境不利,有求於海漢人,他大概已經拂袖而去了。
但馬正平又不能拉下臉跟楊運爭個輸贏,只能喃喃辯解道:“楊大人,我等鹽商終究是要在揚州討生活,得罪同行還好,但若是得罪官府,那日子就不好過了!”
聽完他的辯解,楊運的態度稍稍緩和了一些:“馬老闆,我們能夠體諒你所面臨的困難,也準備通過各種方式來支持你解決這些困難。關鍵是在於你們自己有沒有信心,去打敗你們的競爭對手,以及他們背後的靠山!我國過去在南方曾經遇到過很多不願合作的官員和商人,但那又怎麼樣,螳臂當車者,都被碾爲了齏粉,最終這些人也只能在大勢面前讓出一條路來。”
楊運並非吹噓,海漢在這方面有太多的操作實例可供參考,特別是在兩廣和浙江沿海,幾乎每個州府都會有一些頑固不化者試圖與海漢對抗,但不管是財力還是武力,這些地方勢力都跟海漢相差太遠,所以也只能一一敗下陣來。
揚州鹽商雖然財力出衆,但在海漢官員眼裡,也僅僅就是一羣比較有錢的商人罷了。雖然有一些人從海外弄到一些火槍並組建了私人武裝,給海漢的鹽業生意製造了一點麻煩,但也不可能阻止海漢將銷售渠道延伸至揚州鹽商的傳統勢力範圍。
楊運大致知道前次軍方和安全局聯手派人到揚州採取武力行動的內幕,雖然己方在行動中也出現了一些死傷,但結果無疑是海漢大獲全勝。所以楊運認爲如果揚州兩個鹽商陣營之間的衝突變得激烈了,那海漢軍方也可以擇機再次介入,幫助徽籍鹽商打擊競爭對手。
但如果徽籍鹽商連半點風險都不能承受,那是否值得與其合作就要重新商榷了。楊運雖然很重視鹽業發展,但並沒有打算對大明鹽商做出任何的讓步,如果徽籍鹽商做不到他所要求的條件,那這合作似乎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楊運已經察覺到馬正平的態度依然有些搖擺不定,便不願再浪費時間,主動結束了談話,讓馬正平先回去考慮清楚。不過可開設商棧的事倒是無關尚未談成的合作事宜,楊運仍然應承馬正平可以繼續照章辦理,只是馬正平自己心裡不免有些猶豫,要是合作談不攏,那在這舟山島上設立一個商棧,似乎也就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馬正平回到住處之後,也覺得自己對分歧的處理方式有些問題,海漢人無疑是希望能夠儘快促成合作,然後讓海漢鹽通過徽籍鹽商的銷售渠道進入揚州市場。如果失去這個合作伙伴,那徽籍鹽商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要等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再放手一搏,到時候身後也未必還有海漢這個大靠山了。
可是以海漢人所要求的交易量,徽籍鹽商的經營就得面臨比較大的風險,除非在買下足量海漢鹽之後,自行減少投放到市場上的食鹽量,儘量避免引發對手的懷疑。
這樣做勢必會增加大量的私鹽庫存,從而降低徽籍鹽商的經營利潤,但這似乎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了。只要能早日擊敗競爭對手,那麼這些庫存遲早也還能變成銀子回到口袋裡。
只是究竟要如何才能快速擊敗揚州的對手,好像楊運並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的方案,只表明了會對徽籍鹽商給予支持的態度。
而馬正平最爲擔心的正是這一點,如果僅僅只是商業方面的支持,那頂多也就是進貨價格能夠拉到比較低的水平而已,遠遠不足以用來擊敗競爭對手。而楊運口頭所稱的狠辣手段,到底會在什麼情況下才出手,卻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條件。
馬正平當然巴不得海漢直接出兵揚州把山陝鹽商抄個一乾二淨,但這種可能會引發兩國之間戰爭的行爲,恐怕海漢也不會就爲了拉攏自己而輕易爲之。而且動武這種大事,大概也不是楊運這種主管貿易的文官能說了算的。
雖然馬正平對於海漢的官僚機構和權力體系不是特別瞭解,但他至少知道舟山這地方是帶兵的石大將軍說了算,海漢要在大明境內用兵,那肯定也得這位大將軍點頭才行。但馬正平只是上次來舟山時在閱兵式上見過這位石大將軍,根本談不上有任何的交情,當下也沒有合適的渠道能向對方反應自己的利益訴求。
馬正平覺得自己應該想辦法去找一下海漢軍方的武官,就算見不着石迪文本人,至少也得找個有實權的軍官,瞭解一下楊運誇下的海口是真的可行還是說說而已。不然自己硬着頭皮當了海漢的分銷商,到時候在揚州出了事海漢卻幫不上忙,那可就麻煩大了。
馬正平將之前留在舟山的手下喚到房中,詢問他們這段時日是否結識到軍中高官。但手下卻沒有他所期望的交際能力,未能在此期間建立起軍方的人脈。
馬正平又回想了半天,想起自己上次來舟山的時候,在閱兵觀禮臺上結識了一個叫宣嚮明的浙江商人,當時相談甚歡,對方似乎在舟山島上有商鋪經營,或許可以去拜訪一下。
這大概是馬正平在舟山島除了楊運之外僅有的人脈了,雖然宣嚮明所從事的紡織品生意跟自己的鹽業買賣沒有直接聯繫,但他記得宣嚮明是個十分健談的人,或許能夠從他那裡獲取一些有用的消息,說不定還能通過他結識到其他海漢官員。
反正在舟山島上左右無事,馬正平決定姑且一試,翌日一早,便派了手下出去打探關於宣嚮明的消息,沒過多久果然便有了迴音,找到了宣嚮明在島上開設的綢緞行。
馬正平也不耽擱,立刻就主動前往對方商鋪拜訪。宣嚮明倒也記得曾經有一面之緣的這個揚州鹽商,很是高興地接待了他。
兩人落座寒暄一番之後,馬正平便主動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宣老闆,在下今日貿然來訪,其實是有事要請教,還望宣老闆不吝賜教。”
宣嚮明應道:“馬老闆客氣了,不知宣某有什麼可以幫到馬老闆的地方?”
馬正平道:“聽說海漢軍不久前出兵日本,此事可是真的?”
宣嚮明點點頭道:“石大將軍親率東海艦隊遠征日本平戶,確有此事無誤,而且聽說此次出兵不止舟山一處,海漢在北方的駐軍也出動了大量兵力。想那平戶港不過彈丸之地,豈能經受得起海漢大軍進攻,所以海漢軍大獲全勝,而且還從當地俘獲數千百姓,將平戶港夷爲平地。此戰之後,世間再無平戶港矣!”
其實宣嚮明所說的這些,與馬正平昨天聽自己手下彙報的情況相差無幾,但他還是作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繼續問道:“那海漢軍對平戶港下此狠手,不知原因爲何?”
宣嚮明道:“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據說海漢以前在南方的仇家,戰敗之後就逃去了平戶躲藏,而且還得到當地官府的庇護。重新起勢之後,暗中給海漢製造了不少麻煩,估計也是把海漢人逼急了,索性便出兵將平戶直接滅掉,也算是斬草除根了!”
馬正平只知山陝鹽商購入的火槍是與日本人有關,倒是沒想到這背後跟海漢還有這麼深的瓜葛,如此說來,海漢先前派人到揚州剿了山陝鹽商的火槍隊,還不止是因爲鹽業經營中的利益衝突,很有可能是衝着山陝鹽商背後的日本勢力去的。
馬正平又追問了一番,宣嚮明說得興起,便將自己所知的一些作戰經過也告知了他。這些戰況雖然不算是軍事機密,但市面上知道的人也不多,起碼馬正平的手下就沒能打聽到這些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