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天祿一直認爲自己對商棧內部的情況瞭如指掌,但萬萬想不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會有這種暗渡陳倉的動作。這些新式步槍當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搞來的,從外面嶄新的油紙包裝來看,顯然是由三亞兵工廠出產的原裝正品,除了海漢兵工就只有國防部的總裝備處能接觸到這些東西。而方鵬爲何能瞞着自己把這些武器僞裝成瓷器運進商棧,答案就不言而喻了,除了軍情局,還有誰能有如此隱秘的手段?
而看方鵬開始向手下人分發武器,這顯然不打算在商棧裡坐以待斃,而是要跟西班牙人幹一場大的了。冉天祿嘴角不禁有些抽搐,他先前與方鵬商議向西班牙人下手的時候,可沒談及要搞出這麼大的陣勢。要是真與駐紮在周圍區域的西班牙軍幹起來,那別說脫身了,就算再多幾條命可能都不夠拼的。
“鵬爺,要不再考慮一下?”冉天祿戰戰兢兢地勸道:“海漢大軍就在近前,這個時候若是跟西班牙人死鬥而不得脫身,天大的功勞可就白白沒了啊!”
方鵬應道:“掌櫃莫要驚慌,我這些弟兄都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有稱手武器對付尋常西班牙兵,以一敵十也不在話下,何況我們還有這商棧作爲掩體。西班牙兵不來則罷,若是敢來,便叫他們長長見識,知我海漢的厲害!”
冉天祿見方鵬仍然固執己見,咬咬牙道:“鵬爺,你作此決定,可有國防部的准許?”
方鵬轉過頭,看冉天祿的眼神立刻有了變化:“原來冉掌櫃也是自己人!”
冉天祿拱拱手道:“在下冉天祿,安全部南海司特派員,鵬爺有禮了!”
方鵬也有樣學樣地報上了身份:“國防部軍情處,方鵬。”
經過這一晚的共事,兩人都清楚對方報出的這層隱秘身份應該假不了,至於名字的真假就無關緊要了。大家都是幹情報工作的,自然知道使用假身份的必要性,即便對方是自己人,但終究不是同一部門,有些信息還是要稍稍有所保留,不宜隨便和盤托出。
不過這下雙方都已經知道,敢情這潮升客棧果然不是一個簡單的機構,竟然同時埋伏了安全部和軍情處的兩批人馬。雖然之前方鵬沒有察覺出冉天祿的真實身份,但冉天祿也同樣有所疏忽,甚至讓軍情處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了一批武器進來。
冉天祿也有些佩服軍情處的大膽妄爲,這批武器要是到港之後不幸被西班牙人查獲,那損失可就太大了,不光是這批貨沒了,還極有可能會把潮升商棧乃至有往來的其他機構全都扯進去。而軍情處提前運來這些武器,很顯然不是讓方鵬這批人拿來當裝飾的,軍情處大概早就謀劃好了要在海漢軍攻城期間弄些響動出來,擾亂西班牙人的部署,否則怎麼會選了當下這麼一個並不是很理想的時機起事。
但軍情處爲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趕在海漢軍發動總攻之前主動生事暴露行跡,這是冉天祿到目前爲止都沒看明白的一件事。按照他的打算,要嘛等海漢軍打過來的時候裡應外合幹掉商棧裡的這隊西班牙兵,要嘛就該在放倒他們之後立刻南逃,怎地鬼使神差聽信了方鵬的鼓動,把這隊西班牙兵放倒了之後還留在商棧等着後續的麻煩找上門來。冉天祿想起此節,不禁也有點後悔自己沒把前因後果考慮清楚就急匆匆地做了決定,如今就算想要脫身也爲時已晚。
“也給我一支槍!”事已至此,冉天祿知道再責怪方鵬獨斷專行也已經於事無補,這也不是靠爭吵分對錯的時候了,與西班牙人的戰鬥即將到來,商棧內這些人必須要齊心協力,才能爭取到存活的機會。
聽到這句話,方鵬望向冉天祿的眼光明顯就多幾分敬佩,然後將自己手上的一支步槍遞了過去:“這可是陸軍精銳部隊才能裝備的新式步槍,冉掌櫃會用嗎?”
冉天祿接過手來,哼了一聲道:“這連珠槍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在下來馬尼拉之前便已經在三亞摸過真傢伙了!在下受訓時打過的實彈,說不定還比閣下多一些!”
說罷很熟練地打開了槍把上的上膛開關,抽出其中的通條,將子彈一粒粒塞進去。這種奇葩的上彈方式,沒用過這種步槍的人可是絕對沒法瞭解的。方鵬一看,便知他所言不虛,當下便又問道:“那冉掌櫃可曾在戰場上殺過人?”
“未曾有過。”冉天祿裝好子彈,將步槍槍帶往手臂上一套,毫不畏懼地說道:“但爲了保住性命,那也不得不盡力而爲了!”
冉天祿嘴上說得輕巧,但他其實也知道這種步槍可不是什麼大路貨,而是代表了海漢軍工最高水準的頂級單兵武器。軍中也只有極少數王牌精銳部隊纔有資格列裝,很多人在軍中待了幾年甚至連摸到這種步槍的機會都沒有。不過他也能由此想到,國防部既然悄悄把這種好貨運過來,肯定所圖不小,方鵬這番動作還真不是鬧着玩的。
雖然方鵬並未透露更多的信息,但冉天祿在看到這些步槍之後,卻莫名地有了幾分信心。他能感覺到方鵬這麼做是有所倚仗的,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他爲何要故意生事。
片刻之後,便有人來通知方鵬,稱西班牙人開始在北邊的路口結陣,看樣子是快對商棧動手了。方鵬連忙點了數人,趕往北邊出入口準備迎戰。冉天祿也想跟着去,方鵬卻拒絕了他:“掌櫃便守在此處,以免西班牙人耍什麼花樣來個南北夾擊。”
方鵬手底下就二十多號人,呼呼啦啦帶走了一半多,剩下的人還得分別部署在東西南三個方向,留給冉天祿指揮的就五個人而已。冉天祿也知道方鵬說得在理,只能服從安排,只是他心中從未像當下這樣覺得潮升商棧實在太大了,以至於方鵬的人手要用來佈防顯得無比的捉襟見肘。雖然商棧裡還有一些員工,但這些人就真的只是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普通人,這個時候一多半都在瑟瑟發抖,只有少數幾人能夠配合方鵬的安排,拿了刀槍去各處協助防守,監視商棧外的動向。
不多時從商棧北邊便傳來了槍聲,冉天祿心中一緊,立刻便站起身來。他這一緊張,周圍的人也全都抓起了武器,只有方鵬那幾名手下臉色還算平靜。冉天祿自知失態,連忙示意衆人不必慌張,但心裡卻暗自有些擔心方鵬帶着這點人手是否能夠撐得住北邊的防線。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北邊槍聲大作。雖然這種高級步槍號稱是七連發,但實際上每打一發都要手動退膛拋出彈殼,然後重新上膛,間隔也有四五秒的時間。不過方鵬指揮的十多條槍顯然節奏掌握得不錯,槍聲間斷時間極短且十分平均,顯然也是訓練有素的體現。冉天祿聽到這毫不凌亂的槍聲,這才稍稍放心了一些。以這種步槍的性能,只要射擊視野不受阻擋,十來支槍就足以阻擋住十倍於己的敵人步兵了。
不過打着打着,冉天祿聽到槍聲似乎並不僅僅只是在商棧北邊這個方向響起了,似乎東邊也有零星槍響,當下又站起身來,派人去看是否東邊有敵人來襲。然而回報的消息卻是讓他有些困惑,東邊的槍聲並不是商棧裡的人在開槍,而是外面的西班牙人不知道跟誰打上了。
“我海漢大軍這麼快就殺到了?”冉天祿一聽立刻大喜過望,頓時覺得人身安全有了着落。莫看他先前在方鵬面前表現得十分鎮定自若,但實際上心裡還是感到不安,畢竟沒有親身上過戰場,這戰鬥環境下的感覺可跟靶場上慢慢悠悠地打靶不一樣。而且守衛商棧的人如此至少,他就算步槍在手,也很難有什麼安全感可言。
很快又有新的消息回來,不止是這兩個方向,商棧外越來越多的方向都有零星槍聲響起,但卻並沒有冉天祿翹首以待的海漢大軍出現。似乎在這片城區內作戰的,全都散佈在各處的零星武裝。
冉天祿正疑惑不解時,便見商棧北門方向突然一顆信號彈沖天而起,在約莫十丈高的空中炸出了一朵紅色煙火。這時旁邊有方鵬的手下解釋道:“這是向南邊的大軍發出進攻信號,同時也是召喚這片城區的同伴向這裡靠攏。”
“原來外面還有你們軍情司的人!”冉天祿恍然大悟,似乎明白方鵬爲何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了。
軍情司在這片城區不知提前佈下了多少如方鵬這樣的暗樁,就等着這樣的時機一舉發動,打亂西班牙軍的節奏。等海漢大軍稍後攻過來的時候,西班牙人還在忙於清剿城區內的武裝人員,將很難組織起像樣的抵抗。至於弗朗西斯原本準備的巷戰計劃,恐怕就只能提前說聲放棄了。
不多時潮升商棧居然陸續從外面接應了三批人馬進來,據稱全是軍情司的人。而辨認他們身份的方式也很簡單,全部都是手持海漢制式步槍的漢人男子。冉天祿不禁大爲嫉妒,他知道安全部在馬尼拉部署的探子不止自己一人,但出於安全考慮,幾乎都是單線行動,絕無可能像軍情司這些人一樣組織起來,全副武裝地與對手展開戰鬥。
當然了,冉天祿也明白安全部是有意將情報與作戰的職能區分開來,要動用武力的任務都由專門的外勤組來執行,這樣做也是爲了避免安全部的權限過大,今後會出現尾大不掉的狀況。而國防部本身就具備了作戰職能,軍情司的人馬也全是職業軍人,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可以稱其爲特種部隊,因此組織這樣的戰鬥也算是其分內之事。
固守在潮升商棧內的海漢武裝人員很快便擴充到五十多人,此時已經無需冉天祿獨當一面,另有人替代了他的位置。而冉天祿也轉換了角色,與商棧裡的普通員工一起,開始搬運貨物充作掩體,救治戰鬥中受傷的人員。
方鵬將西班牙人昨晚運來的那門火炮也弄到了北邊,將商棧大門敞開來,對着遠處集結中的西班牙人轟上兩炮,打散其尚未成型的一波攻勢之後,便立刻又將厚重的大門關上。只是這種打法一次兩次還行,多得幾次,西班牙人可就提前瞄準這門口了,再開門就是找死。
趁着方鵬從火線退下來喝水的工夫,冉天祿趕緊上前打聽戰況。方鵬苦笑道:“若大軍一炷香之內趕到,你我皆可保住性命,若拖得久了,那就難說了。”
冉天祿急道:“莫不是彈藥準備不足?你們軍情處當初怎地不多運一些進來!”
方鵬搖頭道:“彈藥倒是夠了,就算打一天都夠。不過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在外面架炮了,商棧這牆雖然是磚石所砌,但也撐不了幾下,一旦沒了遮蔽物,那就比較麻煩了。我們這步槍雖然厲害,可威力還是沒法跟火炮比的。”
這就是客觀條件所限了,軍情處雖然能設法將步槍運進來,但火炮這種大傢伙可就很難不露聲響地運到城區內了。方鵬這些人雖然作戰能力不差,但手裡拿的終究只是單兵武器,而且當下只能困守在商棧內,幾乎沒有什麼騰挪的空間。西班牙軍在外面慢慢收攏包圍,便可以使用火炮開路,打掉商棧外圍的遮蔽。到時候就算方鵬等人再怎麼驍勇,也無法以血肉之軀對抗炮彈。
冉天祿嘆口氣道:“罷了,若命該如此,再怎麼掙扎也是徒勞。大夥兒併肩子上吧,多殺幾個番賊也算賺了!”
說話間便聽得轟然一聲炮響,但卻不是發自北邊交戰的地方,而是來自南邊。冉天祿尚未反應過來,方鵬臉上卻已經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這是我們的炮!是大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