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人在出口某些技術含量比較高,應用領域比較特殊的商品時,比如武器、船隻等,只會出售性能次一等的外貿版本,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哪怕是幫助安南這種盟友所建立的船廠,其按照海漢指導建造出的戰船看上去與原版差不多,但綜合性能卻至少差了兩三成之多。
範迪門很清楚海漢即便日後會出售民用版的蒸汽機或者由蒸汽機推動的海船,其性能肯定也會與他們自用的版本存在明顯差距。至於說仿造海漢人的蒸汽機,範迪門認爲實施的難度很大,且不說其設計原理和加工製造上的技術難關,光是爲此佈局各種配套產業,培養相關的技術人員,就需數年時間才行。否則海漢人初到三亞就造出這蒸汽機了,哪還需要等上數年纔拿出來亮相。
而東印度公司現在最爲缺乏的就是時間,海漢人在這個時候主動找上門來,分明是根本不打算留給他們療傷的空隙。別說蒸汽機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東印度公司都未必能捱到巴達維亞城修復工程完成的那天,哪還有時間來研究仿製海漢人的秘密裝置。
“總督先生,我認爲海漢雖然有能力把艦隊派到爪哇這邊來,但並不代表他們就能攻佔這裡。”範德維根對於剛纔被菲利普狠狠的擠兌並不甘心,依然堅持認爲應該反抗海漢:“他們最近的補給點安不納島距離巴達維亞有600海里,最近的海軍基地金蘭港有一千海里,只要我們能堅守一個月……不,可能只需要半個月,他們就會因爲補給耗盡自行退兵了!”
“範德維根先生,你還是沒看明白事情的本質。”範迪門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失望表情,範德維根是前任總督科恩十分看好的年輕軍官,但他在與海漢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一再受挫之後,似乎對形勢的洞察力也越來越差了。
“海漢並不是想發動一場針對我們的戰爭,他們只是打算儘可能地壓制我們的活動空間,並且脅迫我們與其合作……不,應該說脅迫我們服從他們的指揮纔對。他們不是要把我們趕出遠東,而是需要東印度公司在海漢體系中扮演一個聽話的跑腿跟班角色,就像葡萄牙人現在正在做的那樣。”範迪門在這番討論中也逐漸撥開重重迷霧看清了事實真相,意識到了海漢人此番帶着艦隊兵臨城下的真正意圖。
“海漢艦隊這次南下,雖然不是抱着開戰的目的而來,但肯定也是做好了開戰的準備,因爲他們必須要通過展示武力這種手段,才能對我們產生足夠的威懾力。雖然我還不是很明白其中究竟,但至少目前海漢人還需要我們。”範迪門一點一點地理清自己的思路:“他們做事的目的性很強,所有的手段都是爲了讓我們加入他們領導的貿易體系,而這個貿易體系存在的目的,就是讓海漢實現對東北亞地區海上貿易的壟斷經營。”
範迪門基本已經猜到了真相的七八分,剩下的部分則是礙於他的眼光和學識受限於這個時代,不可能站到與海漢同樣的高度去看待全局,自然也想不到海漢暫時留下東印度公司不動的原因,竟然是爲了保證東西方海上貿易渠道的穩定。但如果顏楚傑聽到他的這番分析,大概也會豎起大拇指誇獎他一番了。
接受海漢人的條件,加入貿易聯盟,將活動範圍縮回至赤道以南地區,這肯定會大大影響東印度公司的盈利,並且今後對東北亞地區的貿易都將受制於海漢。但好處是可以讓海漢人暫時偃旗息鼓,短時間內不要再來巴達維亞找晦氣。至於說這個續命期究竟能續多久的時間,大概也只有海漢人才能把握,決定權並不在東印度公司自己手中。
“所以現在我們得作出決定,是立刻就跟海漢人拼個你死我活,還是先服從他們的安排,過個兩三年之後再找機會向他們報仇。”範迪門眼神從在座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先生們,如果你們決定選擇戰爭,那我也不會畏縮,但我希望再次開戰的時候所有人都能去到第一線爲東印度公司作戰,而不是縮在城裡或者乾脆跑路回國!”
去年馬打藍軍攻打巴達維亞的時候,議事會的一部分人先是干涉軍方的作戰計劃,後來被範迪門強勢接管指揮權之後,就全部縮在城中心的堡壘裡,從頭到尾連巡視防線都沒去過一趟。範迪門對於這種懦弱的行爲自然是看不過眼的,如果這次議事會裡誰要叫囂打仗,他就準備將其派去一線作戰,讓這些只會放嘴炮的政客**商實地體會一下戰爭的殘酷可怕。
當然了,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清楚形勢,海漢給出的選擇無非是讓東印度公司早死晚死的差別,等他們在北邊的控制區穩定下來之後,肯定會再次南下,尋求逐步控制南洋,甚至還會穿過馬六甲向西推進——畢竟現在馬六甲海峽在葡萄牙人手裡,他們大概不會拒絕海漢提出這樣的要求。
苟延殘喘,還是奮起一搏,這對在座的每個人來說都是一道難題。拒絕海漢有可能會加劇自家被擠出遠東市場的速度,而服從海漢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一點點蠶食掉自己的地盤,不管選哪條路,對東印度公司來說都說不上是好事。但作爲一個以商貿起家的組織,東印度公司這幫人最終的考慮方向還是商業利益而非臉面或者政治因素,所以在經過兩天的討論之後,議事會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授權範迪門與海漢先簽署一份諒解備忘錄,力爭在簽訂正式協議之前能爲東印度公司多爭取一些利益。
當範迪門再次見到顏楚傑的時候,或許是因爲已經做出了決定,心情反而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放鬆了不少。
“公司議事會對貴方的提議進行了研究,我們認爲其中有很多值得進一步商榷的地方,特別是本公司在北方各國沿海地區的利益保障方面,我們需要貴方做出讓步和更明確的承諾。”範迪門字斟句酌地說道:“特別是取消派駐當地的商業機構這種做法,我們是不會同意的。”
顏楚傑心想你既然特別指出這個問題,那就是別的條件都沒問題了。這荷蘭人倒也算知情識趣,原本他還估摸着要是對方一口拒絕了海漢的提議,是不是需要把艦隊拉出來在巴達維亞港演習一下對陸攻擊,不過現在看來倒是省下了這個麻煩,對方顯然並不打算採取武力對抗的手段,而是想通過談判來爲自己多爭取一些利益。
關於整個方案中哪些地方可以讓步,哪些地方必須堅持,顏楚傑心頭還是有數的,類似取消商業機構這樣的要求,本來就是漫天喊價的手段,荷蘭人現在要坐地還錢,那也就順着他們的意思配合演一下了。
“這個問題也不是不能商量,不過派駐當地的人員要經過我方審覈,而且數量需控制在我方規定的限度之內。”顏楚傑見範迪門臉色難看,只當是視而不見道:“這樣做也是爲貴公司員工和貴國國民的安全着想,人太多了,我們就不好保護了。”
範迪門心道你這分明是擔心我們在當地安排殖民,居然還把理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西方殖民國家在遠東地區的發展手段,海漢這邊可是清楚得很,以蛙跳式的發展方式在各地建立殖民點是其主要的擴張手段,而這招已經被海漢學了個十足,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海漢在穿越後這六年多不到七年的時間裡,發展殖民區的速度可是遠遠超過了西方同行。當然了,海漢自己掌握了這門擴張手段之後,自然也得提防着競爭對手用這種招數來跟自己搗亂。
於是圍繞着東印度公司的商棧設置問題,雙方又進行了一番脣槍舌劍的辯論。範迪門希望能夠在每一處海漢控制下的港口都設置商棧或辦事處,但顏楚傑可不會接受他這個條件,只同意在峴港、三亞、香港、澎湖、舟山和安不納島這六個地方設立東印度公司的辦事處。對於荷蘭人設立的辦事處,勢必需要安全部安排大量人手進行監視,顏楚傑可不想回去之後被何夕和郝萬清抱怨不會辦事。
諸如這樣的細節問題被範迪門咬得很死,到第二天的時候,顏楚傑已經開始頭疼起來,後悔自己這趟沒有把施耐德拉上一起。他雖然嘴炮工夫也甚爲厲害,但終究專業不太對口,跟荷蘭人爭論這些經營方面的細枝末節很是吃力,假如有施耐德在場,應當就能比較輕鬆地應對範迪門製造的這些麻煩了。
不過顏楚傑倒也沒讓聯合艦隊閒着,趁着這陣子談判的工夫,他讓羅傑帶了一半的戰船,連同占城、安南兩國參與行動的船隻一起,沿着爪哇島海岸線向西航行,以海上拉練爲名,去往巽他海峽探尋航線。
巽他海峽位於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海峽長約八十餘海里,最窄處僅有十多海里,這處狹窄水道連通了爪哇海與印度洋,也是北太平洋國家通往非洲,以及繞道好望角去往歐洲的航線上重要一環。與北邊的馬六甲海峽一樣,都是扼守東西方海上航線的戰略要衝地帶。
在兩百多年前鄭和下西洋的時候,也曾經率領船隊穿過這處海峽去往印度洋。不過荷蘭人來到遠東之後,就控制了這處海峽,使其成爲荷蘭船隻前往東方香料羣島的專屬通道。當然了,這樣的狀況在去年荷蘭敗給馬打藍國之後已經有所改變。儘管從巴達維亞港到巽他海峽僅僅只有大半天的航程,但東印度公司已經不敢輕易將船隻派往當地巡邏,只能將大部分武裝帆船部署在巴達維亞港附近,這一方面是爲了預防有強敵從海上來襲,另一方面也是擔心勢單力薄的巡邏船在海峽中被馬打藍帆船圍攻。荷蘭帆船雖然有一定的武裝,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要是被馬打藍人堵在海峽裡就麻煩了。
在艦隊旗艦“威信號”的甲板上,章運正在指着遠處海面上的島嶼向兩名傳授相關的地理知識:“巽他海峽屬於地殼運動活躍地帶,火山活動很頻繁,你們看到那種錐形山脈,就是火山爆發之後形成的地貌。這些火山爆發會引起強烈的地震和海嘯,可以波及到上千裡之外的地方。”
章運雖然是一名生物學家,不過地理學本來就是自然科學的一部分,他也有所涉獵,其實他也是第一次親眼在近距離觀察這種火山地形,語氣中難掩興奮之情。不過他知道這裡的火山目前都處於安全期,按照歷史記載,巽他海峽中的火山大規模噴發是發生在19世紀末,被稱作喀拉喀託的活火山爆發時將火山灰衝上了八十公里的高空,使其在全球範圍內飄蕩了很長時間,遠在3500公里之外都能聽到火山爆炸的聲音,強烈的氣流甚至摧毀了一千多公里外位於馬來半島的一部分森林。這次火山爆發引發強烈地震和海嘯,高度超過三十米的巨浪襲擊了海峽附近的海岸,摧毀了無數市鎮村莊,死亡達數萬人之多。
章植章動兩兄弟聽到入神處,都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們認知中最大的爆炸聲也不過就是火炮轟擊或是礦山開採放炮,從未想過有老師所描述的這種情況。以他們腦海中所存儲的見識,已經很難想象出火山爆發時實際的景象。
“海峽對面的陸地就是蘇門答臘島,這是全球第六大島嶼,面積達四十七萬平方公里,相當於十幾個海nan島的大小。”章運看着遠處若隱若現的陸地輪廓道:“看看這次有沒有機會去到蘇門答臘島,我很想去看看真正的蘇門答臘虎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