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年的實踐,海漢的殖民地基礎設施和機構設置早就有了完備的建設方案,按人口數量需要配備哪些基礎設施,相應的行政管理機構該如何設置,都已有了統一的執行標準。
不過在這方面厲鬥和李溰很難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李溰對於海漢這種以地方管委會爲核心的行政機構職能不是太明白,更不懂這個所謂的國有集體農場到底是怎麼一個操作方式,所以也就很難通過這種參觀瞭解到海漢在這方面的優勢所在。他目前只能通過自己的觀察來獲得一些比較直觀的信息,比如本地囤積糧食的狀況,又或是農場員工身份不同所帶來的待遇差別。
但有一點無需厲鬥多說就已經顯而易見,海漢的糧食生產能力應該是遠遠在朝鮮之上,這不僅僅是多栽種一季水稻的問題,李溰能從抵達高雄港以來所觀察到的各種細節中體會到海漢對農業發展規劃的細緻程度,就遠非自己的國家所能及。
而從厲斗的介紹當中,李溰還發現了一個讓他震驚不已的事實,那就是海漢對海外殖民地的規劃已經不僅僅着眼於這一港一地。高雄港開墾的水稻田遠超本地糧食需求,而其目的竟然是爲了海漢軍在北方行動時能夠從更近的地方獲得糧食補給。就算李溰對國際局勢不是太懂,但也能察覺到海漢在作出這種安排時的用心並不單純,說他們早就做好了在北方動武的準備也不爲過。
這種程度的周全準備,對朝鮮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李溰一時間都有點分辨不清。這地方在幾年前就已經被海漢開闢爲殖民地,那個時候就對這裡作好了爲海漢在北方的軍事行動提供後勤保障的規劃,海漢的這些動作真的只是針對清國而已嗎?
值得慶幸的是海漢主動選擇了朝鮮充當自己的盟友,哪怕雙方的關係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平等互利,就連軍事援助也有諸多的附加條件,但終究是幫朝鮮擊退了外敵,並且戰後也沒有提出朝鮮所擔心的新附加條件。所以從結果來看,海漢在北方的軍事存在對朝鮮來說似乎仍是利大於弊。
在大致瞭解了這處集體農場的情況之後,李溰懷着複雜的心情,與厲鬥一同乘車前往下一處參觀點。
厲鬥爲他準備的第二個參觀地點是位於山腳下的一處畜牧基地,這裡圈養了各種常見的家禽家畜,除了供給本地的肉食需求之外,這裡還建有與之配套的深加工廠房,生產保鮮期更長的各種肉類醃製品和其他副產品。
“這個畜牧基地是福建商會投資興辦的,旁邊的屠宰場、肉類加工廠、奶加工廠、皮革廠……總之從這裡到山腳下的這些作坊,全都是高雄港管委會的產業,所以這裡也算是一個跨國合作的生產單位。”
考慮這些加工廠和畜牧窩棚內的環境,厲鬥並沒有邀請李溰去到室內參觀,而是邀他在平整的草場上坐着敞篷馬車緩緩前行,呼吸新鮮空氣之餘順便品嚐一下這裡出產的酸奶製品。
高雄港的畜牧業規模並不算大,但對於畜牧業的深加工能力卻十分全面,就連骨皮毛也都不會輕易丟棄,但凡能利用起來的部分都會有相應的深加工手段。所以這裡的出產除了肉奶蛋之外,皮毛製品也是特產之一,不過由於產量十分有限,這裡的加工作坊都還保持着手工勞作的傳統方式,除了門類比較齊全之外,其實也體現不出有多少先進性。
不過坐在馬車上看藍天白雲之下牛羊悠然在草場上進食的畫面,的確很有放鬆心情的作用,再嚐嚐本地出產的牛肉乾、豬肉脯、滷鴨舌、燒雞等等食物,的確也是一種很別緻的享受。
李溰忍不住說道:“厲大人,在下還是第一次在馬車上吃飯,不得不說這真是一種有趣的經歷。”
厲鬥笑道:“這些只是開胃零食,待會兒還有正餐,世子可別急着吃飽了。”
李溰心道你若不加以提醒,我怕是真的就要牛肉乾吃到飽了,當下趕緊停手免得失態。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準備的這些吃食的確味道不錯。
稍後李溰看到厲鬥準備的午餐時還是不免吃了一驚,烤全羊、烤乳豬,以及各種海鮮燒烤,滿滿擺放了幾大桌。當然了,準備這麼多的原因也是因爲今天的參觀是安排了朝鮮使團的留學人員全員參與,要填幾十張嘴自然得多準備幾道菜。
“我們這裡別的東西可能缺,但新鮮的食材肯定不會缺。世子可以試試這北方風味的烤羊,這是按照蒙古人的做法來烹製的。”
厲鬥本身其實不算是老饕,但他在高雄這個農業開發區當官,幾年下來幾乎天天跟各種食材打交道,這樣的環境也讓他逐漸變成了飲食界的行家裡手,連體重也是在以每年十斤的增量穩步上升。好在他在生活方面還算自律,工作之餘也沒忘健身鍛鍊,所以暫時還沒因爲吃太多而變得身材臃腫。
牲畜家禽的各種烹飪方式,厲鬥現在都瞭然於胸,不過他覺得普通的烹飪方式未必鎮得住這位朝鮮世子,所以特地挑了這種特殊的做法來招待朝鮮人。
李溰只是聽說過這種烹飪方式,但還是第一次親身體驗,當下便取了準備好的小刀,上前從羊腿上笨拙地割下一片肉來,放進嘴裡一嚼,雖有些許腥羶味,但的確美味可口,與過去吃到的羊肉是有所不同。
這一頓燒烤大餐吃得李溰肚子發脹,他從來沒意識到原來自己這麼能吃,不過與他同行的這幫朝鮮學員也沒差到哪裡去,一行人風捲殘雲般將厲鬥準備的午餐掃了個乾淨。
厲鬥見狀便知自己的安排是對路了,這幫朝鮮人喜歡吃肉,而烤肉這種最原始最直接的烹飪方式,恰恰符合他們的飲食的偏好。
吃完這頓大餐,一行人在這處畜牧養殖基地歇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才重新出發。接下來要去看的地方,便是本地的支柱產業,專營各種經濟作物的大型種植園了。
海漢在經濟作物的推廣種植方面有着極爲豐富的經驗,在高雄這邊投資開墾種植園的金主,大多都是遵照海漢農業部的安排,挑選適合本地環境的經濟作物進行種植。而農業部則是根據本地的產業結構,在這裡投資興辦一些負責農產品深加工的作坊,比如榨糖、榨油、釀酒、炒茶等等。
在走訪了幾家種植園之後,李溰也意識到了這裡經濟作物的多樣性,便主動向厲鬥提問道:“厲大人,這裡栽種的農作物種類如此之多,請問貴國是如何進行規劃?”
厲鬥解釋道:“一般來說,因爲各種作物的種植規模要求有所不同,我們會讓投資商先大致確定種植園的開墾面積,然後向其推薦合適的作物,大部分時候這些作物的種子和幼苗也會由我國農業部統一提供。”
李溰又繼續問道:“在下還想請教一下,如果大家發現種植某種作物的利潤最高,難道不會一擁而上,都去栽種這種作物?”
“世子說的這種情況的確可能會出現,這種時候就需要我們管委會加以調控了。”厲鬥指向旁邊一塊地說道:“這裡每一塊地栽種哪種作物,年限多少,都是寫入了我們與投資商之間簽訂的合同裡,必須經雙方同意之後才能更改。如果不聽從我們的安排,那就沒有辦法簽訂合同,也就沒有資格在這裡開辦種植園。如果某一種作物的種植面積過大,已經有可能影響到本地的產業結構和農產品的市場行情,那麼我們就會介入干預,不讓其種植規模進一步增加。”
李溰大概是聽懂了,這其實就是用行政管理來干預種植園的經營內容了。至於海漢人如何去規劃每一種經濟作物的種植規模,並對投資種植園的金主作出相應的安排,那就不是他現在能弄明白的了。這不是厲鬥不肯加以說明,而是即便說了,以他所掌握的這點有限的農業知識,也很難完全理解其中的門道。
此外李溰還在參觀過程中注意到一個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這裡的種植園裡竟然有不少外形膚色與東方人種迥異的黑奴,他記得漢人將此類人稱作“崑崙奴”。
李溰向厲鬥問起此事:“崑崙奴如此之多,莫不是都來自某個被貴國征服的國家?”
厲鬥便很耐心地向他解釋道:“稱他們爲崑崙奴倒也沒錯,不過這些奴隸的來源地非常複雜,並不只是戰俘,還有通過各種途徑被奴隸販子賣到這裡來的。”
這些奴隸除了來自北非和東非地區的真正黑人之外,還有東南亞地區的尼格里託人,以及印度半島的居民,至於被販賣到這裡的原由更是五花八門,不僅有戰俘、罪犯、難民之類被某國官方“處理”的人口,也有奴隸販子們使用武力從各地擄掠回來的倒黴鬼。而對於種植園的經營者來說,這些奴隸的使用成本自然要比從大明或其他地方引入移民要低得多,基本上只要價錢合適都會有多少買多少。
爲了能夠快速發展,海漢對奴隸人口的輸入一向都大開方便之門,荷蘭人和葡萄牙人大概是奴隸貿易的最大受益者,每年經由這兩國商船送入海漢治下地區的奴隸人口都至少各有數千之衆。近兩年安南與其隔壁的暹羅國開戰,又讓海漢的奴隸來源地多了一處。
這些被大量輸入到海漢各地種植園的奴隸人口,其中會有極少數幸運兒能夠有機會脫離奴籍。駐紮在星島的南海獨立營當中,便有不少軍人是羅傑當初從奴隸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不過能有這種好運氣的奴隸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奴隸的餘生都會在種植園和礦區裡度過。如果運氣不好碰到一個心狠的主人,那往往三五年時間就活活給累死了。
厲鬥雖然並不主張通過奴隸貿易來獲取廉價勞動力的做法,但他也知道這是海漢提升發展速度的一種有效手段,所以也是一直抱着一種不鼓勵不反對的態度在面對這種客觀存在的狀況。
雖然李溰主動問及此事,但厲鬥並不打算向他詳細說明奴隸貿易的內情,他認爲這種做法並不能充分證明海漢的強大,反倒是有可能讓朝鮮人對今後的跨境人口流動和移民事務心生戒備。所以他解釋的重點是這些黑奴的來源地,而非他們被販運至此的那些特殊渠道和手段。
厲斗的做法的確是恰到好處地避過了朝鮮人的敏感點,因爲清軍此次入侵朝鮮的過程中,便從朝鮮北部擄掠了大量人口,而即便清軍最後戰敗退走,這些已經被其運回遼東的朝鮮民衆也沒法再脫身回國了。李溰詢問這些黑奴是否是某國的戰俘,便是聯想到了本國的狀況,如果不是厲鬥小心應答,的確有可能會引起李溰的不快。
眼見天色將暗,也只看了四五家種植園,厲鬥主動下令打道回府,待明天再繼續參觀行程。李溰對此也沒有反對,今天所接收到的信息量有點大,他也需要一點時間來進行總結和消化。
在接下來的兩天中,李溰在厲斗的帶領下幾乎走遍了高雄地區的所有種植園,對於本地的農業開發規模也有了更爲具體的認識。如果說再此之前他對海漢的農業狀況所知幾乎爲零,那麼在經過了高雄這幾天的訪問之後,李溰已經意識到海漢的農業水平也同樣非常強大。
李溰與這次同行的幾名農技留學人員在私下作過交流,這幾個專業人員給出的評價與李溰的意見相仿,都認爲海漢在農業開發的深度和廣度上遠超本國,的確有很多值得學習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海漢對區域農業開發的長遠規劃非常有價值,而朝鮮目前對此的操作幾乎爲零,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