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楚人了嗎?”走出港務中心沒多遠,蕭良就停住了腳步,對身後的一名民兵問道。
“報告首長,那個李清揚就是領頭的,我看得很清楚,不會認錯!”那民兵一個立正,斬釘截鐵地說道。他是前一天在廣州跟着龔十七執行監視任務的外勤組成員之一,見過這幾名監視對象的面孔,何夕專門將他派到番禺來,就是要讓他到這邊來認人的。
不過在何夕的計劃中,並不打算在這裡就對他們展開抓捕,因爲李家莊這地方不但是貨物中轉碼頭,同時也是海漢從大陸進行大規模移民的主要中轉站,距離碼頭不遠處的移民營地長期都住着上千的移民。這些民衆絕大部分都是爲了生計纔不得不投靠海漢,在缺乏對海漢全面認識的情況下,如果在這裡因爲抓捕錦衣衛而發生武裝衝突,就很有可能讓這些移民受到驚嚇,甚至因此而對他們的未來僱主產生一些誤解。另外李家莊附近水路四通八達,有可能在抓捕過程中被錦衣衛探子逃脫,而爲數不多的機動兵力並不足以在這附近地區設置有效的包圍圈。要是這附近還有前期偵查沒有發現的別的探子,那公開抓捕就很容易打草驚蛇了。
蕭良帶着人到港務中心,就是爲了確認錦衣衛探子的身份。經過當面確認之後,接下來的事情就可以按照已經制定好的流程進行了。
而李清揚此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暴露的現實,在跟着宋三跑完提貨手續之後,便一起回到了碼頭上。宋三還好心對他叮囑道:“今後生意繁忙之時,掌櫃少不了會讓你也去做些提貨點貨的事情,剛纔的這些手續你且記住了,到時候才能把事情辦妥當。”
“宋三哥說的是,小弟一定銘記於心。”李清揚拱拱手應道。
此刻他心裡卻並沒有在想帳房先生的職責所在,而是擔憂去到三亞之後的行動安排。就他目前所見的狀況,海漢人做事可算是十分細緻,而且極有條理,這種人所管轄的區域,恐怕很難有什麼大的空子可鑽。自己去到三亞之後,首先要考慮到的大概不是如何偵察敵情,而是先掩飾好自己的身份不露馬腳才行。
李清揚原本以爲會等上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們前腳剛到碼頭,送貨的隊伍後腳就跟着到了。李清揚忍不住讚道:“這倒是絲毫不耽擱時間啊!”
宋三應道:“人家海漢人有句明言,叫做時間就是金錢。要是在珠江碼頭,裝貨的時候耽擱幾個時辰都不叫事,但在這地方,貨單交到倉庫之後一炷香時間沒出貨,倉庫那邊的人就得挨罰了。”
“但小弟看這碼頭上,似乎也還沒有忙到需要排隊裝卸貨物的程度啊?”李清揚疑惑地問道。
宋三解釋道:“這是因爲我們這船來的時間也算巧,正好錯過了每月初一十五前後最忙的幾天,不過海漢人的規矩就是這麼定的,不分閒時忙時,什麼時候來,這裝卸貨物的速度都這麼快。你想想看,像我們這種大船,在廣州裝運大概需要一天到一天半的時間,在這邊半天就完事了,一年下來節約的時間都夠多跑幾個來回了。”
“原來如此。”李清揚心道這些海漢人的確是精明,連這種細節都算好了賬,也難怪冒出來才一兩年時間,名聲就已經傳到了長江以北,果然還是有些門道的。
他所搭乘的這艘船這次主要是裝運茶葉和瓷器前往三亞,而這些貨物早在入庫前就已經打包裝好,此時只需由力工扛到船上裝艙即可。船上另外有人負責清點貨物,李清揚閒着無事,便轉頭去看碼頭上停着的另一艘船。
這艘船的外形與李清揚過去所見過的任何一艘帆船都不同,船身倒是有幾分廣船福船的影子,但更爲狹長,個頭應該已經大大超過了四百料的造船上限。最讓李清揚矚目的是這艘船上的帆索系統,桅杆明顯要比普通的帆船高出一大截,而所用的帆卻並非中式硬帆,而是類似西洋帆船的軟布帆。李清揚曾在福州見過西洋帆船,但那種軟帆與這艘船上的船帆式樣似乎又有所不同——西洋人的船帆是一截一截的,收帆時綁在橫桅上,而這艘船的船帆卻是整整的一大片,外面覆有數道彎曲的橫桅,也不知道這船的船帆是如何操作法。
“宋三哥,旁邊這艘船是什麼來頭?”李清揚最終還是沒忍得住好奇心,向宋三打聽道。
“這就是海漢人自己造的帆船了,他們稱之爲探索船。這船是來這裡裝運移民,送回三亞的。看這船帆都升起來了,估計馬上就要走了。”宋三介紹道。
李清揚皺眉道:“探索船?那這船帆和桅杆爲何如此奇怪?”
“這就是它厲害的地方了!這船在海上跑起來,行進速度比我們這艘船要快上一倍,而且無論順風逆風都可極好地藉助到風力。這船從廣州到三亞,頂多四天便到了,我們這船卻至少要走上七天才行。”宋三不無羨慕地說道。
“竟有如此快船!”李清揚忍不住驚詫道。他在來之前還是多少做過一些功課的,例如從廣州到三亞的距離和航程所需時日,他也是心頭有數的。宋三說這船居然三四天就能到達,這完全已經突破了他對帆船的認知。
“海漢人還有兩艘更快的小船,都是白色的,扁扁的,就像一片蛋殼浮在水面上似的。”宋三忍不住賣弄了一下自己的見識:“那兩艘小船據說是海漢人從他們的國度帶來的,在海上行進奇快無比,比這探索船起碼還快一半,可惜在大明無法複製,據說是造船的材料在大明找不到。”
李清揚道:“小弟聽說去年海漢人曾在珠江口打敗了一夥很厲害的海盜,莫非也是使用了這種帆船?”
宋三看看左右,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你問我算是問對人了,去年海漢民團與海盜劉香交戰,我宋三便是親歷者!”
李清揚一聽立刻來了興趣,連忙追問下去。
原來這宋三當時就在“福盛”的一艘貨船上做水手,雙方交戰時他所在的船正好也在萬山港內停靠,於是他就有幸在萬山島上親眼目睹了海漢人是如何利用萬山港的地勢和防禦工事,坑死了劉香的海盜船隊。
這也算是宋三人生中不多的精彩經歷,立時說得唾沫橫飛,李清揚一邊聽一邊心頭暗自心驚。從宋三的描述中,至少可以確定好幾件事情了。
第一,海漢人擁有規模不小的戰船船隊,而且這些戰船全部都裝備有數門火炮,在海上交戰時主要以遠程炮火來擊沉擊傷敵人的船隻。第二,海漢人在萬山島上私築炮臺,並且擁有非常強大的火力輸出——如果宋三不是在吹牛的話,萬山港的炮臺至少擁有十門以上的火炮。第三,萬山港是一個規模比李家莊碼頭更大的走私港,那地方除了轉運進出廣州的貨物之外,更多的還是來自惠州府、潮州府乃至福建方向的商船。
有了萬山港的存在之後,這些原本要去往廣州或者瓊州的船隻,就可以在萬山港就近卸貨完成交易。對於這些船主來說,一來省下了距離不短的航程,二來也就此避過了市舶司所要徵繳的商業賦稅,而每年因此獲得的直接或間接的收益也將會是一個不小的數目。當然了,毋庸置疑,這些收益中也有相當一部分進入了海漢人的口袋中。
李清揚也就此發現了另外一個事實,那就是海漢人所到之處,佔下的地盤無一不是用到了商業之上,從廣州城外的駐廣辦,到番禺縣的李家莊碼頭,再到珠江口的萬山港,乃至瓊州島上的三亞地區,似乎在海漢人的經營之下都變成了繁華的商貿區,看來這海漢人善於經商貿易的名聲還真不是吹出來的。但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海漢人的賺錢能力如此強悍,恐怕財力早就已經富可敵國——在一座孤懸海外的小島上修商港、築炮臺這種事情,並不是一般的富商有能力去完成的。
有槍有炮,有陸軍有水師,有人口有地盤,最關鍵是還有極強的賺錢能力,這樣的一支勢力就存在於大明南疆,完全脫離了官府的控制,然而朝廷卻根本就沒意識到其存在的危險性。如果不是南鎮撫司這邊得到了某些舉報信息,再過兩三年之後,海漢人根基牢固,羽翼已豐,到時候再想要動他們,恐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想到這裡,李清揚更是感受到這次所擔負的任務對於朝廷有多麼重要。就他目前所獲知的這些消息,如果寫成奏章上報給朝廷,恐怕已經足以引起朝堂的大震動了。
說話間旁邊停靠的那艘船已經緩緩地駛離河岸,開始在河道中間調頭。李清揚忽然想起一事,對宋三問道:“宋三哥,過往可曾有過海漢民團兵搭乘商船的事情?”
宋三愕然一陣,才搖搖頭道:“沒印象,我倒是第一次遇上。民團兵一般是搭乘戰船活動,不過戰時倒是有過臨時徵用民船的舉動。”
李清揚指了指正在調頭駛向珠江的那艘帆船道:“那是海漢人自己的船,比我們先出發,速度又快,爲何那隊民團兵不搭乘那艘船去萬山港?”
“這個……”宋三顯然也是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皺着眉默然半晌,才搖搖頭道:“不知原因爲何,也或許是這艘船本就沒有停靠萬山港的打算。”
這個解釋顯然沒法讓李清揚感到滿意,不過也只有他這種從事特殊行業的人,大概纔會注意到這樣不起眼的小細節。像宋三這樣的人,能夠有機會給海漢人出力幫忙就已經興奮得不行,哪會再去仔細考慮其中的合理性。
李清揚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出於職業敏感,他能感受到有一絲危機正潛伏在某處,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立刻暫停現在的行動,先找出這種不安感背後的原因,再作下一步的打算。但現在他所處的環境並不允許他能夠自由地作出終止行動的選擇,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那勢必又得返回廣州去再重複一次之前的經歷,而這種在一個地方重複刷臉是幹這行的大忌,其危險性絲毫不亞於將行動繼續下去。李清揚左思右想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再看看狀況。
“等會上船你也跟着去,到萬山港那邊就聽從當地指揮官的命令,明白了嗎?”蕭良坐在碼頭旁邊的一處商鋪二樓房間裡,從這個位置正好能夠觀察到李清揚所在的那艘船的動向,而對方卻很難注意到自己正處於監視之中。
被何夕派來番禺的這名手下立刻拱手躬身應道:“屬下遵命!”
蕭良皺了皺眉,對旁邊的勤務兵道:“你教教他軍隊的規矩,不要在船上露了馬腳!”
何夕手底下的這批外勤人員有一部分並非出自海漢軍警體系,而是直接在廣州當地招收,派來的這個手下便從未進過民團受訓,因此舉止之中難免還帶有一定的江湖習氣。蕭良唯恐因爲這種細節壞了正事,趕緊讓人帶他出去練習一下民團軍禮。
在往船上裝運貨物的近兩個時辰中,李清揚一直都處於惴惴不安的情緒中。不過令他稍稍心安的是,在這段時間內並沒有陌生人接近他,民團兵也沒有在碼頭上出現過,他甚至還有暇與自己的同伴去碼頭的飯館裡吃了一頓飯。算帳的時候李清揚想起宋三所說的話,便將作爲工餉提前支取的流通券拿出來付賬,果然店家毫無異議就收下了。李清揚也就此確認,原來這種花花綠綠的小紙片在海漢人的控制區內真的可以當銀子使用,對於他而言也算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