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能夠儘快將民團從城中查抄到的財物運出城去,指揮部甚至還下令臨時從城內徵召了上千民夫充當搬運工來補充運力。成百上千的民夫排着長隊,將皇城內的各種物品一一打包裝箱擡上車,然後運往城外的江邊裝船,看起來就如同螞蟻搬家一樣。
“不得不說,當征服者的感覺的確不錯!”顏楚傑站在皇城的城牆上,一臉驕傲地說道。
自海漢民團成立以來,雖然已經經歷了數次大大小小的戰鬥,但攻克順化這種規模的大城還是第一次,去年打下來的會安城,其城區相比之下大概也就比順化城中的皇城稍大一點而已,防禦設施和手段更是完全無法與順化相提並論。打下順化城,也算是民團戰史上真正意義的第一次攻堅戰。
“我們得動作快點才行了,北越那幫傢伙可不會一直在城外幹看,他們應該很快就要進城了。”王湯姆在旁邊提醒他道。
陶東來擡手看了一下時間:“現在是下午兩點,半個小時之前的回報說城外的戰鬥已經快要結束了。不過我估計他們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來處理俘虜。湯姆,你帶兩個連到西門去,如果北越軍打算進城先擋下來,就說我們在城內追剿逃犯……總之藉口你自己想,五點之後再放他們進城!”
“好吧,這個黑臉就交給我來表演吧!”王湯姆笑了笑,還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顏楚傑的說法倒也不完全是藉口,錢天敦等人目前的確是帶着隊伍在城中清剿南越殘兵,緝拿一些被列入抓捕名單的南越政壇要人。儘管有一批帶路黨協助,但要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從居民近十萬的大城中找到並抓捕幾個目標人物,對完全客場作戰的民團來說也並非易事。而且名單上哪些人還躲在城內,哪些人已經趁亂逃出城外,現在也根本就沒辦法確認,抓捕行動所能取得的效果並不樂觀。
當然了,民團試圖延遲北越軍進城的最主要原因還是爲了能夠爭取時間多撈些油水。幾乎每一個深宅大院的外面,都堆着像小山一樣的箱子,這都是民團抄家的成果。顏楚傑甚至讓王湯姆的海軍戰船放棄了繼續封鎖香江江面,轉而臨時擔負起運送財物的任務。
“這次真是挖到金礦了啊!”
此時幾乎每一個民團戰士都是類似的想法,他們生下來之後大概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錢財集中到一起,要說沒人眼紅是不可能的。但海漢軍法嚴明,任何私吞戰利品的行爲,都要接受嚴厲的處置。幾個被抓到私藏財物的民兵,被繩索反綁了雙手吊在路邊樹上示衆,他們不但會受到這樣的體罰措施,而且還將被開除軍籍,判處一定刑期的勞役,懲罰不可謂不重。
北越軍的先頭部隊在顏楚傑下達命令之後大約半個小時就抵達了西門外,但此時西門已經被率隊趕來的王湯姆控制,升起了護城河上的吊橋,任憑城外叫罵聲連連也不作任何反應。
這種拖延戰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鄭柏親自來到城下叫陣,王湯姆纔出現在城樓上,拿着鐵皮喇叭對隔着護城河的鄭柏喊話道:“鄭將軍,現在我軍正在城內剿滅守城殘兵,形勢比較混亂,爲了避免誤傷友軍,請貴部在城外稍帶片刻!”
鄭柏強忍住氣道:“有什麼事你先把吊橋放下來,讓在下過河再說!”
“那鄭將軍稍等片刻,我先去請示一下指揮部。”說完之後王湯姆也不等鄭柏回話,便將鐵皮喇叭拋給了旁邊的手下:“看着他們,如果他們沒有試圖渡河,就不用管他們在外面說什麼做什麼,有事再叫我!”
鄭柏耐着性子在城外又等了半個小時,見城頭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忍不住也開罵了。然而這種情緒的發泄並沒有什麼卵用,除了把嗓子吼啞之外,半點實際效果都沒有。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鄭柏盤算着是不是該撕破臉發兵強攻西門的時候,便聽到城樓上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吊橋終於緩緩地放了下來。
王湯姆一臉歉意地迎出門來,遠遠地便招呼道:“鄭將軍,真是不好意思,耽擱你這麼長時間!剛纔指揮部的人都到城裡各處督戰去了,一時間找不到人,我好不容易纔挨個徵求了他們的意見,然後就趕着回來給你開門了。鄭將軍沒等着急吧?”
鄭柏心道老子沒被急死在這裡也算是心寬命大了,當下只是哼了一聲道:“貴軍在事前說好一起攻打順化城,事到臨頭如此安排,未免有失厚道!”
王湯姆跟顏楚傑這些人混的時間長了,臉皮早就練得厚如城牆,哪會被鄭柏這種層次的嘲諷所影響,當下便辯解道:“我軍只是擔心貴軍入城之後,因爲番號辨識不明而發生誤會。現在我軍雙手奉上一個完整的順化城,鄭將軍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鄭柏心知自己辯不過這些海漢人,當下也不再跟王湯姆爭執,拱拱手道:“在下這邊率軍入城了,請貴軍派人協助,以免發生誤會。”
“應該的,應該的。”王湯姆一臉的笑意應道。此時城中大戶的家產有十之七八都已經被打包運出城去,而皇宮內的各種貴重物品也分門別類地裝箱運出了皇城,就算來不及運出城的東西,也已經集中到了海漢民團實際控制的城區內。北越軍這個時候才進城,肉是不必奢望了,頂多能喝點湯就不錯了。
此時城內的主要街道上已經看不到守軍殘兵出沒了,各個城區都逐漸恢復了平靜,對於普通民衆來說,這場戰爭已經告一段落了。即便還有少量的南越士兵藏在城內,也不敢再冒然出現了,有膽子冒出頭的不是被海漢民團剿殺,就是被抓住當了俘虜。不過這一天的亂戰持續下來,城區中仍有不少地方留下了明顯的戰鬥印記,入城的北越軍不時能看到路邊倒斃的守軍屍體,或是仍在冒着青煙的房屋廢墟。
鄭柏首先要去的地方當然是皇城,那裡存放着大量的南越政權相關文件,其治下的耕地狀況、人口分佈、兵力佈防等等資料是北越朝廷必須要拿到手的,而且皇城中還有阮氏家族掌管南越數十年下來積累的大量財富也不容有失。
當看到完好無損的皇城城樓時,鄭柏還在暗自慶幸自己應該還算來得及時,或許海漢人還沒有來得及動城內的東西。但當他穿過護城河進入到皇城內的時候,差點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嚇得從馬背上跌下來。
就在他正前方大概一里地的位置,皇城的另一面城樓此時已經化作了地面的一堆瓦礫,城牆中間出現了長約十多丈的一道大豁口。鄭柏麾下的軍隊也裝備了不少海漢出產的火炮,他對於這種武器的威力還是有着比較深的瞭解,要靠着火炮硬生生轟塌這麼長的一段城樓恐怕會非常困難,鄭柏簡直難以想象海漢人在入城這幾天中究竟對皇城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在來到皇城中間區域之後,鄭柏才發現城中不少宮殿都有被炮彈打中的明顯創痕,勤政殿東南角的屋頂直接就被打塌了一大片,可見海漢民團攻入皇城的時候場面也非常暴力。看到這些狀況,鄭柏的心已經沉了下去,不再對己方能在皇城的收穫抱有太多的指望了。
而結果也的確是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偌大的皇城居然已經十室九空,別說金銀財寶,就連皇家檔案庫裡的架子都空了不少。鄭柏不知道海漢人究竟搬走了多少東西,但很顯然他們早就已經有了全盤的計劃,否則不可能在攻打皇城的當天就把城內值錢的東西搬了個空。
“雖然城內的建築有些損壞,但修一修應該問題不大,有些老房子,我看也是時候該翻新一下了。”彷彿是怕鄭柏的氣還不夠大,顏楚傑很適時地還給補了一擊。
鄭柏強忍着心頭怒氣道:“炮火不長眼,這些宮殿在戰火中有所損毀,也實屬難免。但顏將軍不覺得這皇城裡太空了一點嗎?”
顏楚傑深以爲然地點點頭道:“我原來還以爲這南越雖然是地方割據勢力,但好歹也該有些家當纔對,沒想到攻進來一看,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看樣子也是把所有的錢都砸在戰爭裡了。”
“你……”鄭柏對於顏楚傑這種一推乾淨的說法簡直無言以對。這皇宮裡的東西說沒就沒了,海漢人死不認賬,鄭柏也沒有辦法可想,無憑無據之下總不能因爲錢財跟海漢人真撕破臉。
鄭柏這一口老血憋在心頭,氣得頭都有些發暈了,腳下也開始有些踉蹌站不穩,顏楚傑見狀連忙叫道:“快扶住鄭將軍!看樣子鄭將軍是連日操勞過度,快送鄭將軍出城回營休息!”
海漢民團在第二天上午就徹底撤出了皇城,並向北越軍轉交了城內幾片城區和外城幾處城門的控制權,這讓氣急攻心躺在城外大營中的鄭柏稍稍舒了一口氣。從這些舉動來看,至少海漢民團並沒有要在順化城裡長期駐紮下來的意思——如果海漢人真這麼幹了,鄭柏也沒有辦法強行驅離他們。
當然除了好消息之外,也有讓鄭柏不是那麼很開心的消息。比如有探子回報說海漢人這一天往停靠在城外河岸的船隻上搬運了大量的物品,足足裝了五六條貨船之多。但這種消息鄭柏也只能聽聽了事,他不可能去質問海漢人究竟往船上裝運了什麼東西,就算問了,海漢人也只需一句“作戰物資”就能搪塞過去,那樣只是白白給自己找不痛快而已。
鄭柏躺在病牀上也想開了,雖然這次攻打順化的戰鬥又被海漢人撈去了大頭,但北越其實也以極低的代價實現了戰略目標,幾乎沒什麼人員傷亡和物資消耗就已經控制住了順化城,並且抓住了阮氏家族中的大部分目標人物,像阮福源,阮通等人,都在城破之後出逃時被北越軍所抓獲。
如果要全靠北越軍獨立作戰來實現這樣的戰果,鄭柏很坦率地認爲北越軍大概會在順化城下鏖戰十天以上,付出數千人傷亡的代價,纔有可能攻破外城。至於堅固程度不亞於外城的皇城,鄭柏覺得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拿下,因爲仗打到那個階段,北越軍的後勤供應多半已經撐不住了,極有可能最後的結局是北越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選擇主動撤兵。
照這樣的推論來看,與海漢民團的合作倒是很輕鬆地撿了個現成,光是節省下來的作戰經費,鄭柏估計少說也得近十萬兩銀子了。最重要的是海漢人這次簡直就是一錘定音,直接抄了南越政權的老窩,這樣一來,南越統治區內就再沒有成型的政權可以與北越朝廷競爭,安南的統一也僅僅只是時間問題了。
三月二十八日,已經完全撤出順化城的海漢民團再次與鄭柏在城外會見,商量戰後的一些善後事宜。
“目前我們手上還有在攻城期間選擇投降的南越士兵二千七百七十三人,在作戰中被俘的人員一千六百八十二人,這些人員將會在近兩天內交付給貴軍。”顏楚傑放下手上的資料,補充了一句:“我們對選擇投降的南越士兵有過承諾,會在戰後釋放他們,希望這個承諾能夠由貴軍來完成。至於其他被俘人員,可以按照我們雙方在戰前商定的協議,用以充抵我方此次行動的軍費。”
鄭柏略微考慮了一下便答應下來,關着這些俘虜對北越來說是極大的後勤負擔,殺了這些人也沒什麼好處,而且投降的南越軍隊其中大部分的士兵應該都會被北越朝廷所招安,畢竟這些人的立場並不是那麼堅定,還是可以充分回收利用的。至於海漢人所要求的勞動力那就更不是什麼問題了,去年年初那場大戰之後,俘虜的上萬南越人員有一多半最後都被送去了海漢人的地盤做苦役抵銷軍費。不出意外的話,安南內戰結束之後,又會有成千上萬的南越人會被送到三亞去爲海漢人服勞役。
“另外還有一件事,這份名單上的人,在我們攻城期間提供了多方面的協助,而我們也承諾了會在戰後保住他們的家人性命和財產,請鄭將軍過目一下。”顏楚傑說着便將資料遞給了鄭柏。
“都是姓阮的?”鄭柏一眼看去這幾十個名字居然幾乎全是阮姓,忍不住便問了一聲。
“就是因爲有這麼多姓阮的跳出來,我們才能這麼快攻克順化。”顏楚傑毫不隱瞞地回覆道。
“原來如此……”鄭柏看到這份名單就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海漢人就這麼幾千人的部隊,攻入城中之後又要對付守軍,又要攻打皇城,還要到處抄家斂財,就算是生了八隻手大概也顧不過來,但海漢人偏偏就做到了。之前鄭柏一直沒想明白其中緣由,但現在總算是明白了,有了這些阮姓人員的協助,海漢人這客場作戰大概打得跟主場一樣輕鬆自如,就算是抄家也會抄得更有目的性了。
“鄭將軍是不是有什麼爲難之處?”顏楚傑見鄭柏應了一聲就沒了下文,便主動追問道。
“不瞞顏將軍,在下率部南下之前,朝廷就下了旨意,凡阮氏男丁,入南朝爲官者一律問斬,餘者貶爲平民,查抄家產,流放高平。”鄭柏抖了抖手上的這份名單道:“這上面也寫得很清楚,其中一半的人都有南朝官職在身,在下如何能坐視不理?”
“朝廷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順化城能夠順利拿下,這些人多少也出了力。不然你我這個時候可能還在陣地上吃灰,哪能這麼悠閒坐在帳篷裡討論這些事情?”顏楚傑還是繼續勸說鄭柏。
鄭柏搖頭道:“軍令在身,恕在下不能從命!”
顏楚傑點點頭道:“作爲軍人,我理解你的堅持,那麼我們換個說法好了。這些人是你們要抓的人,但如果這些人已經被我們抓走了,那處理權可不可以移交給我方?”
顏楚傑這話的意思,鄭柏當然聽得懂——這就是說不管你們北越打算怎麼辦,這幫人海漢都要保,但我現在給你一個面子,架把梯子好讓你下臺,你自己看着辦吧。
鄭柏這次猶豫了片刻之後才應道:“這些人不可以再出現在順化……不光是順化,安南國內其他地方也不行!”
“那租界可以吧?”顏楚傑這話看似在徵求鄭柏的意見,但口氣卻顯得並不是很客氣。
鄭柏很想說“不行”,但雙方在去年就已經簽署了關於租界主權問題的一系列協議,其中就有明文規定海漢租界範圍內一切事務只受海漢法規管轄,安南一方無權在海漢租界內執法。這就意味着海漢租界內的事情,北越朝廷是沒有權力去幹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