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芝被趕到宮古島已經有一年多時間,在這裡自然無法再像以前在福建海峽那樣便捷地獲得各種補給,島上的豬牛羊養得不多,平時就連鄭芝龍自己都捨不得殺來吃,留着以備不時只需。不過此時十八芝已經定下了第二天便向海漢人投降,這些補給留着也只是白白留給海漢人,倒不如自己臨走之前先吃個痛快。等明天成了海漢人的戰俘,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吃得到葷腥了。
讓海盜們有點遺憾的是當時從澎湖和臺灣撤出時太過倉促,沒能運走多少酒水,帶到這邊的美酒也早就消耗完了,現在這散夥飯只有拿略帶酸澀的米酒和水果酒充數,未免不夠盡興。
席間有人悄悄來到鄭芝龍身邊向他報告,有小頭目自行帶了一幫人離開了營地,不知所蹤。鄭芝龍得知之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淡然說了一句隨他們去吧,並沒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
鄭芝龍拍板做主向海漢人投降,這個決定在十八芝內部也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服從,仍有不少人希望能跟海漢硬剛到底,只是在多數人都選擇了投降保命的這種形勢下,極少數主戰派即便跳出來也於事無補了。而選擇在投降前夕出走,也是他們在最後一刻表明自己態度的唯一手段,即便以鄭芝龍爲首的十八芝降了,他們仍然不會就此服輸。
但鄭芝龍卻知道這種掙扎很徒勞,他上午去海漢營中談判與王湯姆談判,也是第一次在近距離上見識了海漢民團軍的真容。過去鄭芝龍認爲十八芝屢次敗在兵力不如己方的海漢民團手上,最主要的原因是雙方的武器裝備性能差距太大,但他在參觀過海漢軍營和海漢軍的日常出操訓練之後,卻發現自己過去真是錯得厲害,這海漢民團軍容軍紀遠非他過去所遇過的武裝所能相比,不管是大明還是西方番鬼,其武裝部隊的狀況都遠不及這自稱民團的海漢武裝。相比之下,海漢這民團倒更像是職業軍隊,而那大明的官軍反而像是業餘性質的民間武裝。
鄭芝龍自己帶兵多年,自然知道要訓練出這種高水平的軍容軍紀有多大的難度,而擁有這些素質的軍隊在戰場上會有怎樣的表現,他已經不止一次切身體會過了。而且海漢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營地門口一溜煙排開了數十門大大小小的火炮,光是這個陣勢就已經讓鄭芝龍在談判之前心涼了半截。這樣一支訓練有素,作戰經驗豐富的職業軍隊,加上火力強大的武器裝備,的確不是今時今日的十八芝能夠抗衡的對象了。
在這種形勢下,那些指望依靠小股武裝繼續反抗海漢的頑固分子,鄭芝龍只會將其視作自尋死路了。人各有命,能夠從海漢手中保下大多數人,他也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這些人既然一心赴死,鄭芝龍也不想再費心去挽回他們了,到時候自會有海漢民團出手教他們做人。
翌日,已經被壓縮到宮古島南部的十八芝餘黨在各路頭目的組織下,離開據點集中到一起,然後向預定的受降地點進發。雖然經過前幾日的大戰之後,十八芝已經有不少人在戰鬥中被俘被殺,但此番組織起來集體投降的人員仍然超過了三千人。當然這些人並不都是作戰人員,其中一多半隻是婦孺老幼而已。十八芝真正有戰鬥力的組成部分,至少有一半在去年的交戰中被留在了福建海峽,沒能撤到宮古島來。即便鄭芝龍不降,靠剩下這點力量也頂不住海漢太長的時間了。
受降地點是在島南平原的一大片空曠的田地上。今年夏天收割了一季水稻之後,這片地區便空着沒有進行耕種,面積足有四五百畝之大。海漢軍在昨天便派出了部分武裝人員部署在這裡,今天更是加上了數門火炮,而且都是佈置在十分顯眼的地方,以確保來這裡投降的人都能看到其存在,避免有些人事到臨頭還想搞點小動作。
海漢民團一營參加過多次海外作戰和大規模行動,對於處理戰事進程中數量龐大的戰俘羣體有着比較豐富的操作經驗,在此之前已經準備好了各種鎖鏈、繩索、紮帶等工具,並預先劃分了不同區域的功能。十八芝的人羣抵達這裡之後,首先便按照青壯和老弱婦孺進行了區分,讓其進入劃定的範圍中等待下一步安排。
這兩處區域之間還用兩道路障和鐵絲網隔離開來,中間相隔數丈之遙。這樣做的原因是海漢軍中沒有足夠多的女兵來對投降的婦孺一一搜身,爲了避免十八芝利用婦孺將武器攜帶到戰俘營中,就將其與臨時羈押青壯俘虜的區域隔離開來,稍後再慢慢處理。而這種佈置也能讓俘虜們能夠實時看到自己家人的狀況,避免他們因爲擔心家人的人身安全而出現某些過激的反應。
海漢對付青壯俘虜的方式就沒這麼友好了,所有人必須先排隊接受搜身,然後進入等候區,在那裡有另一隊士兵專門負責給俘虜們帶上鍊式鐐銬,每十人串成一隊,以限制其行動能力。而小頭目和各級頭領則是單獨收押,有專人將其押送往下一個地點。這些青壯俘虜會在稍後裝船,然後運往千里之外的不同服刑地。而老弱婦孺則會在鑑別身份之後,拆分送去海漢的各個海外殖民地安置。
十八芝這些人的身份雖然不怎麼幹淨,但其中大部分都是漢人,對於海漢在海外特別是南洋地區的殖民地來說,這些人還是具備了一定的價值,至少比那些從南洋甚至更遙遠的中東和黑非洲運來的奴隸好使多了,也更符合執委會建立以漢人爲主體的殖民地構想。不過這些人因爲出身比較特殊,日後想要轉化身份加入歸化籍,可能所需的考察時間更長,考覈條件也更爲苛刻,或許其中一部分人終其一生都不會有獲得海漢籍的機會。
鄭芝龍父子因爲身份特殊,沒有跟其他人一起接受處理,而是被單獨帶到了距此不遠的大帳中面見王湯姆。父子倆一前一後,慢慢步入大帳中,然後在王湯姆面前跪伏到地上,以示臣服。
“都起來說話。”王湯姆並不打算爲難這父子倆,雖然海漢與十八芝是敵對關係,鄭芝龍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是海漢所要對付的頭等目標之一,但這種關係已經成爲了過去式,十八芝選擇投降之後,鄭芝龍現在也就只是一名囚徒而已了。
相比昨天已經會過面的鄭芝龍,王湯姆對他身後跟着的小孩鄭福鬆更感興趣。關於此人在歷史上的種種功績和後世評價,王湯姆已經從寧崎那裡惡補了不少,光是“民族英雄”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人對其另眼相待了。
“看座。”或許是出於對鄭福鬆的照顧,王湯姆居然很大度地讓人端了兩把椅子上來,讓他們坐着回話。
“這就是你兒子鄭福鬆?”王湯姆盯着小傢伙問道。他注意到這小孩的眼神居然並沒有迴避自己,大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
“正是犬子,日後還望王將軍多加照顧。”鄭芝龍連忙應道:“在下還有些東西呈上,望將軍能過目。”
鄭芝龍說完之後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雙手呈遞給旁邊的衛兵。王湯姆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面卻是厚厚一疊海漢銀行發行的不記名銀票,全是一千兩一張,看厚度約莫有百張之多,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王湯姆輕輕晃了晃手上的信封:“賄賂我?”
“在下不敢!”鄭芝龍應道:“犬子年幼無知,希望王將軍能用這筆錢給他僱幾個下人照料起居,請個好點的老師傳道授業,多念些書總是有用的。”
“看不出你倒是慈父。”王湯姆不置可否的地笑了笑道。在原本歷史中鄭芝龍、鄭成功父子因爲是否降清而反目成仇,最後不願降清的鄭成功帶着人馬遠走臺灣自立門戶,而選擇降清的鄭芝龍因爲這個“逆子”的存在,一直都鬱郁不得志,最後居然還因此而掉了腦袋。若是鄭芝龍知道自己的結局,只怕早就把這坑爹熊孩子掐死了事了。
“這銀子作充公處理。”王湯姆將信封交給旁邊的親衛,然後對鄭芝龍道:“你也不用擔心你兒子今後受苦,我們既然承諾了會撫養他長大,就會說到做到,他的生活和學習,我們自有安排,也不用你另外花錢了。”
“福鬆,還不趕緊謝過王將軍?”鄭芝龍雖然拿不準王湯姆的用心,但看起來似乎對自己兒子也的確沒有惡意。這十萬兩銀子最後送到誰手裡是其次,只要能給鄭福鬆鋪出一條路讓他好好活下去,那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鄭福鬆從椅子上溜下來,又給王湯姆磕了一個頭。王湯姆心道老子今天可是賺大發了,這民族英雄居然給自己磕了兩次頭,等下次回去勝利港的時候,這番經歷可以拿出來好好吹噓一下了。
當下王湯姆便命人將鄭氏父子分別收押,那鄭福鬆到了這個時候,意識到父子即將訣別,這才忍不住哭出聲來。王湯姆看得心頭不忍,上前摸了摸鄭福鬆頭頂,安慰道:“別哭了,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見你父親。”
在接收俘虜人員的同時,海漢也派出部隊開始對宮古島南部的十八芝大本營區域進行清查。儘管鄭芝龍承諾了會將十八芝的資產交給海漢,但王湯姆可不會真相信他有這麼老實,再說即便鄭芝龍不搞事,他手下這麼多人也未必都會照他說的去做,將錢財盡數交出來。
此外一部分不願投降,依然藏匿在島上的武裝人員,也需要分兵去進行搜捕圍剿。這些人雖然不可能影響到目前的戰事走向,但不盡數除掉終究是個隱患。執委會想要的結果是十八芝徹底覆滅,不留下任何給其餘黨東山再起的機會。
至於宮古島這個地方,海漢目前並沒有將其佔下來據爲己有的意圖。這個島沒有獨特的自然資源,地理位置也算不上特別緊要,頂多就是當作一處島嶼殖民點來建設使用。但海漢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擴張速度太快,目前從福建到浙江的各處殖民地都還有大量的勞動力缺口,基層幹部也還有不少空缺崗位需要人手填補,暫時沒有精力去開闢一些戰略意義不大的新殖民點。
執委會的打算是將其作爲一個人情,先奉還給琉球國。當然這種奉還也不是全無條件,屆時也會向琉球國提出通商要求。目前琉球王國是處於第二尚氏王朝時期,在第七代統治者尚寧王在位時遭受了日本薩摩藩島津氏的入侵併淪爲藩屬國,每年向薩摩藩輸送糧食8000石。目前琉球國在位的統治者是1621年登基的尚豐王,但像琉球這種國力羸弱的島國政權,海漢將宮古島交還與否,其實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在宮古島的後續行動持續的時間遠比戰事進行的時間更長,兵力有限的海漢軍要對面積超過150平方公里的宮古島和緊鄰的下地島、伊良部島、來間島、池間島、大神島等島嶼進行清理,着實是費時費力的行動。而島上的俘虜、大部分原住民,以及大量的物資,都需要用船運回海漢自己的地方去。屆時交還給琉球國的,大概也就只是一個光禿禿的島嶼了。
海漢在宮古島上繳獲的財富就遠不及去年在澎湖的收穫了,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爲十八芝撤到宮古島之後生計日益艱難,不得不拿出了大量積蓄購買各種物資補給,一年下來消耗極大。等海漢民團大舉攻入島上的時候,十八芝其實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就算不遭遇外敵也已經開始顯露出頹勢了,或許不會在短時間內自然消亡,但爲了尋求資源,分裂成多個小規模武裝團伙各自爲戰,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