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裡的政治氣氛,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叫做淒涼。各部現在除了留一二十號人維持,其他的都消失得不見蹤影。以前一些要害大部門庭若市得景象,現在只剩下了一片冷清。原來充斥在整個城市裡面,威風得不可一世的北洋軍人和警察,現在都沒了蹤影。北洋軍警聯合執法處、京師步兵衙門都已經裁撤,北洋陸軍第一、第三混成旅被改編成了中央陸軍第十五師。原來這些被裁撤下來卻無從安置的軍警們在臨時參議會過渡委員會辦公的地方鬧了幾天的事情,就在段芝貴的鎮壓和過渡委員會的不理不睬當中紛紛散去。隨着袁世凱的死去,北洋大佬紛紛退隱當寓公,除了在河南、直隸還有些北洋餘脈存在,其他的都已經煙消雲散,京華煙雲,似乎一時就已經風平浪靜。但是在表面的安靜下面,還有些不安分的潛流在四下涌動。
在北京爛面衚衕的一個小茶館裡面,一個穿着多羅呢長袍馬褂的,相貌清俊的三十多歲的文人,正神色不寧的坐在靠窗的一個茶桌前面,眼神似乎就在看着門外面那些黑乎乎的殘雪。茶館老闆過來給他摻茶,嘴裡還不住的嘮嘮叨叨。
“氣數盡了也就這個樣子,北京現在這個樣子,真真是個死城!以前這個衚衕還了得?裡面就是陸軍部衙門和交通部衙門,往常在這裡等着候差等着接見辦事的馬車轎子一直停到衚衕口還拐彎兒!那些大人隨員都在我這個茶館裡面泡茶,孬的不要,都是四塊八一斤的好花茶!以前六個夥計還忙不過來!可您瞧瞧現在,還成個什麼局面?南方現在興盛起來了,不要咱們北方人。這世道怎麼說得準?現在走在北京城裡,你要是說一口南方人那種鳥叫式得話,誰都高看你一眼…………賈寶玉後來當了和尚。袁大總統病死在鐵獅子衚衕,我看也差不離兒。要是雨辰那個南方將軍來北京,我倒是要問他一問,他還要咱們北京人不要?咱們這是幾百年的天子帝都!不是其他那些下三濫地地方…………”
那人聽着老闆在那裡發牢騷,也只是笑笑,這人是原來北洋大將,陸軍部部長,大本營總參謀長段祺瑞手下一個得力的秘書,叫做曾毓雋。常年只是爲段祺瑞在外面奔走聯絡。得了一個綽號叫做“行秘書”。他今天在這裡,卻是在等人的。
門口一個人影一閃,走進一個穿着大皮袍子地中年漢子,戴着禮帽。進了茶館眼光一閃,就看見曾毓芳坐在那裡。摘下禮帽只是朝他點點頭,就坐在他的身邊。來人是個大光頭。眉毛極濃,看起來非常的幹練。曾毓雋忙招呼老闆摻茶,等老闆走了之後才笑道:“坦直兄,從天津一路過來的?”
來人叫做王坦,原來是在臨時參議會中的直隸議員,趙秉鈞的得力干將。在臨時參議會中頗爲出賣了一些風雲雷雨。主子垮臺,也跟着避居天津。但是他和趙秉鈞都不是老實的人物。在私下裡大有些活動。
他嘆了一口氣:“火車上面幾乎就撞上了坐花車的段香巖,真他媽的晦氣!好容易到三等車廂裡面才躲開他。看着他現在攀上高枝得意洋洋地樣子,我呸!他倒黴的日子還在後面…………清和兄。這次段總長點頭了?”
曾毓俊緩緩搖頭,招呼王坦喝茶,看他在那裡吹着茶水的熱氣,才長嘆一聲:“段總長是什麼性格你還不知道?最是剛直不過的了,又傷心大總統的死。認爲自己沒盡到責任。他在天津沒有產業。只好住在北京原來的官邸裡面,等着過渡委員會將來收房子呢。外事他現在也不問,整天和王士珍他們往還。我這次往來聯絡,全是徐又靜地意思。”
聽着曾毓雋說起徐樹靜的名字,王坦微微皺起了眉頭。這個小徐次長當初在任上飛揚跋扈,和趙秉鈞相處得並不很好。聽到是他在主持這個事情,忍不住就有些不是味道。但是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種爭權奪利的局面了。也只有捏着鼻子認了,聽着曾毓俊把聲音放低,娓娓的說下去。
“現在局面已經是衰微已極了,但是南方欺人太甚,完全不給咱們北方軍民一點出頭之路。咱們還是不能甘心。直隸的軍政局面已經給段香巖搞垮了,山東在南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也無能爲力。現在就河南還有咱們原來的幾個老師,兄弟這次走河南一趟,他們也是滿腹怨氣。雨辰就給了他們兩個師地番號,可是河南那裡原來有1、4、6、7加上宏威軍和其他雜色部隊,怕不有五萬來人!給了師的番號也不發餉。指望豫北一地養活那麼些軍隊,還不是指望他們自己餓垮解散拉到?雨辰的心思也真毒!兄弟這次和幾個師長都談過了。他們都是一個心思,不解散部隊,不按雨辰給地番號編遣,時刻準備打回直隸,維持住北方的局面,再看風色發展!又錚知道智庵先生在天津有所動作,就想咱們配合好了,選最好的一個時機發動。名目也是現成的,護**嘛!雨辰和臨時參議會串通一氣,擅自廢除民國法統和臨時中央政府,這完全是蔑視法理,我們是哀兵,只要時機得當,沒有不打勝仗的。”
那王坦連連點頭:“護**這個名目好!現在沒了中央政府,雨辰以臨時軍務部地名義號令天下,各省除了他的嫡系,都是在觀望局勢。只要咱們大旗一舉,被他壓迫的各省勢力定然望風景從,我們北洋在北方的勢力根深蒂固,他現在北方佈置的軍隊主力又在東北被牽制,咱們有的是成功的機會和把握!當時智庵先生離開天津的時候,和芝泉老總約定,他維持剩下的軍隊,智庵先生在政治上面想辦法。雖然現在芝泉老總不出面。但是又錚老兄出來維持也是一般地…………我們智庵先生的意見就是…………”
他突然住了口,神色警惕的四下看看。曾毓雋笑道:“坦直兄,你還以爲是以前地北京?天下的勢力都匯聚在這裡打探消息?現在這裡已經沒人關心啦。連雨辰的那個派駐北方的情報頭子白斯文都坐鎮天津去了。在這裡大聲嚷嚷都是無礙的。”
王坦自失的一笑。但是還是壓低了聲音,將身子靠近了曾毓雋。聲音從牙縫裡面一個字一個字的擠出來,陰冷低沉得象把刀子:“智庵先生的意思就是…………想辦法暗殺了雨辰!”話音一落,對面本來一直言笑自若的曾毓雋頓時挑高了眉毛,吃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只是怔怔地看着對面神色陰冷的王坦,半晌說不出話來。
整個茶館的一下都安靜下來了,只有門口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聲音傳了進來。空氣似乎都凝結了。半晌曾毓雋才緩過神來,皺着眉頭道:“這想頭雖然異想天開。但是也不是沒有道理。雨辰和咱們大總統最大的不同就是根基沒有我們先大總統深厚。他在,則他們江北系統榮,他不在,則他們江北系統自然崩潰。他的嫡系幾乎都集中在帶兵,在政壇毫無根基。這是肯定地!”他說得有點興奮,但藉着就口風一變:“但是怕很不容易吧…………他是個擁兵快三十萬的大軍統率。身邊有成百上千的衛隊。來去扈從如雲,咱們要是暗殺失敗,那就是白送把柄給雨辰啊。要知道他現在還不敢翻臉斷然解決咱們北洋的殘餘勢力。就是不想多個掀起內戰的名目,就是解決山東的第五師,也是藉着安蒙軍北上東北,他需要打通津浦路,完成對安蒙軍的補給任務才着手進行地。不然咱們這點殘餘力量怎麼夠他一打的?”
王坦咬着牙狠狠的笑了起來:“放心,智庵先生也不是笨蛋,這點也都考慮到了。沒有絕對地把握。是斷然不會下手的。現在雨辰在上海雖然扈從嚴密,但是他總是要見客辦事的啊!智庵先生已經在南方物色合適人選,許以重金,總有人能辦這個事情的!現在智庵先生天津那裡,還有一個前南方的議員叫雷新田地在幫助智庵先生辦這個事情。一個月內總會有眉目的!咱們的身家性命要緊,這個事情自然是慎之又慎!”
他似乎是不想在這裡多呆,站起來將禮帽合在自己頭上:“又錚那裡,你們就負責把軍隊運動好,隨時做好準備。只要風聲一傳過來,馬上就以護**的名義發動!燕蓀先生現在在天津籌餉,斷不會讓河南的弟兄有什麼凍餓的。我們之間的聯絡,還是以人互相見面爲主,不要書信,不要發電報。一號,十一號,二十一號,咱們就在這裡見面,自己不得來也要派知心可靠的人過來帶話,就這麼吧,早說早散,我還要回天津和智庵先生彙報。也等你這邊的消息。”朝桌上丟了一張一元的光復票,匆匆的朝曾毓雋一點頭,拔腿就除了茶館。
曾毓雋慢悠悠的把桌上那張一元的光復票拿起來打量,雨辰發行的這種紙幣,因爲準備金充足,信用卓著。已經通行到南方來了,原來大清銀行改建的中國銀行和交通部籌資成立的交通銀行發行的所謂京鈔,當初一元光復票就能換七塊多!現在北洋垮臺,這些京鈔就更不值錢了。雨辰的勢力發展滲透,通過這張票子就能知道無遺。自己這些人苦心孤詣的想辦法推翻他甚至殺了他,有把握成功嗎?而且如果真的除掉了雨辰,對這個已經亂到了極處的國家,到底是有好處嗎?這些問題他不願意深思,只有低低的嘆了一口氣,看着茶碗上空飄揚變幻浮動的熱氣發呆。時勢,真的是不同了啊。
在北京城總有一些殘餘勢力再不甘心他們的時代就這樣逝去,而在做垂死掙扎的時候。安蒙軍將士卻在連天風雪當中向奉天城挺進。一路雖然辛苦,但是還很順利。眼見得就要迫近遼河,渡了河離奉天城不過就一兩天的路程了!
奉軍二十七師早有聯絡官派安蒙軍第一師裡面,是個結實粗壯的少校,叫做韓春的。卻是奉軍中少有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地科班參謀。原來在奉天督練公所裡面做事。改新軍之後就擔任了師部的參謀。這次被張作霖派來當作聯絡官和一路的嚮導。
他也戴着安蒙軍地皮帽子,在連天大雪裡面已經將護耳放了下來。陪着陶定難和王挺一起騎馬行軍。看着周圍的地形,他跳下馬來從自己的圖囊中取出地圖鋪在馬鞍上面。但是風總吹得他按不住地圖。陶定難見狀忙吩咐了一聲:“幫韓參謀壓好地圖,可能是咱們的行軍出什麼問題了!”幾個參謀和護兵跳下馬來,幫韓春按住了地圖。他仔細的在地圖上面看了一下,又用手在那裡比劃。最後才把地圖收進圖囊,跑到陶定難馬前彙報:“陶師長,我們離遼河不過四十多里路了,沒有走錯道!但是張師長這個時候應該派駐軍來迎接咱們了。這些在奉天的時候都說好的啊!”
陶定難剛想張口,一陣狂風捲着雪花就灌進了他的嘴巴里面。他呸呸了幾下,在馬上轉過身子來:“你看看這他媽的大雪。下得接地連天地!咱們雖然帶了一臺無線電報機,但是這種天氣怎麼架得起來天線?什麼消息都收不到。咱們又要避開南滿鐵路周圍三十公里以上,什麼鎮子城市都錯開了。能在這種天氣走對道也很不容易了!張師長派來迎接的駐軍可能錯過了吧!反正咱們只要走的道沒錯就成!今天天黑之前趕到遼河南岸宿營,明天白天過河,儘早挺進奉天。你的聯絡功勞,我們一定從優加敘!”
正說話的時候。就看見前面的大雪裡面匆匆地趕來了十幾騎馬,馬前面一個人依稀就是“狼居胥”騎兵團的團長侯明上校,他是徵蒙戰役中的大功臣,在塞外帶領騎兵殺得那些號稱馬背上長大的草原漢子望風而逃。回到天津,老團長高開,他也坐上了這個英雄騎兵團的團長寶座。這麼大的雪裡,他的馬還是來得飛快。幾步就衝到了陶定難前面,他在馬上猛得一收繮繩,駿馬高高人立起來。在雪地裡面打了幾個圈子。他看着陶定難,歪戴着自己地皮軍帽,朝他在馬上行了一個馬馬虎虎的軍禮。
“師長,有大情況了!我們團向前搜索開路。在雪地裡又撞上一羣黃衣騎兵!咱們還以爲是自己人。結果一看他媽的帽子上面有個黃五星,說地也是嘰裡咕嚕的日本話!”
侯明帶着騎兵團向前搜索前進。作爲第一師的開路先鋒。他們“狼居胥”騎兵團是唯一一個師屬的騎兵團,編制也比普通騎兵團大很多。他當了這個團長,又要參加國戰。當真是興頭得不得了。也秉承自己一直身先士卒的作風,帶着部隊在最前面搜索前進,又手癢癢地恨不得碰上什麼不開眼的馬匪,好打個痛快。雪大能見度不高,他也不覺得辛苦,帶着自己手下這一羣虎賁,就朝北面的遼河搜索前進。他划算得很清楚,這個時候遼河肯定是上凍了。自己帶着先頭部隊先過去,在對面佔領一個橋頭堡。無論有什麼情況,大部隊過河都有了依託。這也是他們這些機動騎兵應該的使命嘛!
他們一路上都不下馬,吃飯喝水都在馬上解決。在風雪中艱難的跋涉前進,認不清楚方向就按着指北針指出的方向埋頭向前走。正行軍當中。就隱約聽見對面又人喊馬嘶的聲音隱約傳過來,他按住了自己部隊前進的腳步,正狐疑的問手下:“有沒有聽見人的聲音?”
然後大家就看見一隊人馬從風雪中直撞了出來,這些人都騎着高頭大馬,在大雪中也舉着軍旗。都是和安蒙軍顏色相似的黃色軍裝,帶着大棉軍帽。每個人都大揹着用槍衣包裹的騎槍!
雙方迎頭大撞,隔了三四十步就是一陣人喊馬嘶,狼居胥騎兵團從騎兵到團長都是烈性人,都一下把槍從背上扯了下來,掀開槍衣就開始拉槍拴。對面也是一陣嘰哩呱啦的鬼叫。也紛紛從背上摘槍。幸好天氣奇冷,雙方的槍拴都凍住了,戴着手套的手也不方便頂子彈上膛。要不然光這一下遭遇,說不定互相就開火了!多少都得撂幾條人命下來!
侯明忙揚手讓自己手下的士兵停止了動作,他擔心對面是張作霖派來接應的騎兵。雖然越打量越是不對,一個念頭突然跳進了他的心頭,不要是日本鬼子吧!出發動員前安蒙軍已經傳達了可能遭遇日本軍隊干涉的精神,大家都憋足了勁,日本軍隊要敢於干涉,都豁出去揍他們一個痛快的。但是現在驟然碰到,這幫騎兵騎的都是改良過馬種的東洋馬。高大神駿,比侯明他們騎的蒙古馬種要高了一個頭。聲勢也頗爲嚇人的樣子。他們在對面也平端着槍,指揮官也壓着不讓開火。雙方就這樣虎視眈眈的對視。
侯明在馬上迎着風雪向前了幾步,大聲的問道:“你們是哪個部分的?是什麼部隊的?”他先用南方話說的,接着又用北方的官話說了一遍。在北方作戰快一年,他的北方話早說得可以以假亂真了。對面一陣擾攘,終於有一個生硬的中國腔調開始說話:“我們是大日本帝國關東軍廣島兵團福山騎兵部隊的!我們在這裡演習,方圓都是軍事禁區。你們趕緊退出去!不然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不負任何責任!”
侯明的腦門子一下頂上了火,他縱橫大草原已經練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他媽的中國人的土地成了你們日本鬼子的軍事禁區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帶的人馬。一百多人的一個騎兵連,每人都帶着步槍馬刀,還有一架劉易斯機關槍,他們騎兵團可是優先換裝單位呢。帶着七八個彈鼓幾百發子彈。對面小鬼子不過一個騎兵小隊的樣子,二十來個人馬,只有騎槍馬刀,怎麼樣也幹倒了他們。可是風大雪大的,跑了幾個就不好了。而且他們既然在這裡演習,也不知道有多少部隊,看樣子是把遼河封鎖了!他孃的,這不就是衝着咱們安蒙軍行軍北上來的嗎?
無論如何也要把當前的局勢搞清楚!侯明下定了決心。朝自己部隊一揮手,帶頭朝後退了下去。手下的士兵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朝他們團長發出一陣不滿意的叫喊聲。但是軍令最大也沒有辦法,眼見得退出去幾百米看不見對面的日本騎兵了,那幫孫子估計也是趕回去彙報了吧!侯明跳下馬來,朝自己帶的騎兵連嚷嚷道:“都衝老子他孃的喊什麼?都給我下馬來,朝槍機上面撒尿,把凍化開!把步槍揣懷裡。隨時準備打響,咱們再摸回去,看看日本鬼子到底有多少?這樣回去彙報給師長,怎麼個打法纔有個準定的主意!”
團長這麼一說,底下的士兵頓時笑逐顏開,照團長的命令行事之後一羣士兵把身上的皮軍大衣翻了一面過來穿着,都是白色的羊毛裡子。繼續朝前摸了過去。槍都揣着,隨時準備打響。因爲團長已經下達命令了,咱們儘量朝前搜索前進,如果實在不行,碰到小股敵人,打翻撂倒幾個,抓個活舌頭回來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