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生氣,我就是生氣也不是生你的氣,我氣我自己,氣我自己沒本事沒出息,沒錢給我的女人買好衣服穿。”
“我也沒有那個意思,這不是話趕話麼,我說錯話了,你就原諒我吧。再說了,這不是暫時的事情麼,我給你說,工程的事情我爹已經和縣上都說好了,他也答應了讓你來負責工程隊,過兩天就要開工了,到時候咱們不就好了麼。”
話說到這個時候我已經很困了,並沒有聽到他們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只是隱約記得氣氛好像緩和了許多,像是暖意洋洋的秋日午後,白雲,麥垛。
紅妹兒沒有騙姜偣,工程很快就開始了,工程隊的人是姜偣以前打工的時候一起幹活兒的兄弟,他們進駐了進來。因爲鎮子上沒有什麼公共居住場所,姜偣本來自信幺伯會體諒自己、支持自己,但是他想錯了,當他向幺伯要求讓工程隊先暫住在姜家祠堂的時候,被幺伯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絕了。
那件事情讓姜偣非常生氣,他覺得自己的父親根本沒有支持自己的意思,那天晚上姜偣剛好和工程隊的人一起吃飯,喝了不少的酒,回家的時候,酒氣沖天的姜偣和父親說了很多尖銳的話。
“我知道你爲什麼不肯支持我在外面做自己的事情,無所謂,你不支持就不支持,我早晚有一天會做出自己的事業給你看。但是我要明確地告訴你,你不要以爲不支持我的事業或者是給我潑冷水,哪怕你在背後給我拆橋,不管你怎樣做,我都不會像你一樣給姜家看家護院!”
幺伯並沒有和姜偣說一句話,他看着醉醺醺的兒子站在自己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出這些話,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不管姜偣出口傷人還是暴跳如雷,幺伯始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他的不接招不應戰讓姜偣那激動的情緒慢慢減弱,直到無奈的嘆氣,到最後蹲在幺伯的面前抱頭痛哭。
晚上睡覺的時候,幺伯幫姜偣蓋好了被子,“好好睡,睡醒了還有事業要做。”
我不知道姜偣有沒有聽到那句話,反正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的表情也變得很平靜,簡直可以說面無表情,他和我們一起洗漱、吃飯,但是一直沒有說一句話,那一言不發的樣子好像他只是借住在旅館裡一樣,完全拿我們當空氣。
吃過飯之後,姜偣便離開了,一直到晚上深更半夜的時候纔回來,依舊是換衣服,洗漱,關門睡覺,不和我們說任何一句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有半個月之久了,有時候中午做好飯之後,幺伯會讓我去給姜偣送飯,很大份,他怕姜偣吃不飽,“這小子從小就這樣,只要乾點兒體力活就吃得比牛還多。”
他一邊盛飯一邊說話,那表情像是一位慈愛的母親,雖然是數落但是卻飽含着親暱,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一個獨自一人將兒子拉扯大的父親臉上並不奇怪。
姜偣只是不想和幺伯說話,這一點我瞭解,所以當我過去給他送飯的時候,他會憨憨地
笑着跟我道謝,然後接過飯盒——幺伯從來不會用食盒給姜偣送飯,他的地位觀念非常的明顯。
“還不打算和幺伯說話麼?”我陪着姜偣蹲在工程現場不遠處的石頭堆上吃飯,不經意間會問問他這個問題。
但是姜偣從來沒有回答過我,他的答案永遠是沉默,然後嘆息着看向遠方。
關於這件事情,對於他們父子來說有着深刻的意義,幺伯認定的是姜家祠堂是神聖的地方,絕對不可能讓那些工人們住進去打擾祖先的安寧,但是他這樣的行爲被姜偣認定爲父親對自己的不支持,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可惜兩個人走得是完全不同的平行線,彼此之間連交集的可能都沒有,又何談互相理解。
雖然姜偣一直都沒有和幺伯說過一句話,但是幺伯還是每天都讓我去給姜偣送飯,“他吃不慣外面的吃的”、“多帶一點,昨天的飯吃得那麼幹淨,估計是沒吃飽”、“菜和飯拌在一起就行了,他從小就喜歡這樣吃”。
這位慈愛的父親自始至終也沒有主動和兒子說過一句話,兩個人都在刻意地迴避對方,卻堅決不肯爲對方讓步。
姜偣也是如此,經常會向我絮叨,“晚上睡覺的時候幫我爹把窗子關上,我這兩天都不回家,就和工程隊的人住在一起了,他不能受風,自己還總不記得關窗戶,是等着我給他關窗,養成習慣了”、“不能讓他再吃辣椒了,我不讓他吃他總不聽,晚上跑到廚房用饅頭就着吃”、“出門總忘記帶鑰匙,我說讓他把鑰匙拴在繩子上掛到腰帶上或者脖子上,他說跟個小孩兒似的,出去了遭人笑話,你可千萬不能不帶鑰匙,要不進不去房門了”。
其實彼此都在擔心對方,卻不肯直接表現出來。
那一天中午,我和往常一樣去工地上給姜偣送飯,剛吃了一半兒,紅妹兒來了,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她,一身火紅的衣服,從工人們之間走了過來。
不可否認,姜偣的眼光不錯,紅妹兒非常漂亮,身材也好,凹凸有致,五官精緻如同櫥窗中的瓷娃娃一樣,她一路走來,工人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紅妹兒不時甩着頭髮,風姿綽約地從人羣中來到了姜偣的面前。
“怎麼已經吃上了?”紅妹兒一邊說着一邊搶走了姜偣的飯盒,“別吃了,我今天特意給你帶了好吃的,醬牛肉和雞湯,我熬了好長時間的。”
姜偣笑着點頭,放下了手中的飯菜,事實上我問過幺伯爲什麼不給姜偣燉點兒雞湯補補身子,幺伯說姜偣從小就不喜歡喝雞湯,他討厭那個味道。
但是姜偣沒有直接告訴紅妹兒,而是在紅妹兒的注視下將一保溫桶的雞湯全都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雖然保溫桶擋住了他的臉的時候,我從側面看到了他的表情,非常無奈,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放下保溫桶的時候,姜偣的表情恢復了正常,他笑着用手背擦了擦嘴,“太好喝了。”
紅妹
兒得意地笑了,“那是當然的,這是我從我媽那兒學來的,當年我媽就是用這雞湯把我爹的心都拴死了的,這下你喝了我的湯,你也跑不掉了,只要你覺得好喝,我天天都給你燉。”
我的心中暗笑,恐怕要是紅妹兒天天給姜偣燉雞湯,本來能和她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也被這雞湯給嚇走了。
本來看到這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我也懶得當電燈泡,就準備收拾着飯盒回去,卻被姜偣硬是留下來了,我估計他還有別的事情,紅妹兒在旁邊和他親暱了一會兒之後便提着飯盒回去了。
看着紅妹兒一扭一扭慢慢走遠了,姜偣趕緊拿起了飯盒,衝着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她帶的那些吃的根本吃不飽。”
剛捧起了飯盒,姜偣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紅妹兒都已經走出去有一陣子了,他突然站起來大聲喊着,“紅妹兒,不是說不讓你穿紅色的衣服麼?”
聽到姜偣的喊聲,紅妹兒回過頭來,衝着姜偣笑了,然後做了一個手勢,估計是兩個人的什麼暗號吧,一邊笑着一邊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姜愛兮的預言,應驗了。
是姜偣不該叫紅妹兒告訴她衣服的事情麼?是紅妹兒不該一邊走路一邊回頭說話麼?是那一輛運貨的卡車不應該從這裡經過麼?
人這一輩子每天都會遇到很多事情,隨便一件事情都有不同的結局,有時候只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原因,就會導致非常巨大的分叉點。每件事情都不盡相同,但是都有一個相同的特徵——一旦發生就無法悔改,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選擇,哪怕是致命的,哪怕你跪在地上對着上蒼不停地祈求,哪怕你手中握着月光寶盒大喊“般若波羅密”。記住,它已經發生了,老天對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最起碼自己要尊重自己的選擇。
那輛卡車突然衝了出來,將紅妹兒撞飛了。從卡車上跳下來的司機有些驚慌失措,他看着地上的紅妹兒,她的衣服上全是血,血液從紅色衣服的紅色纖維中滲透出來,鋪滿了土地,驚豔地綻放成了一朵血花。
那種美讓人感嘆,可能是人的一生中最美麗的、也是最後一次的綻放,和生老病死平凡一生相比,這樣的美麗真是驚人。我看着地上那朵血花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地看着它,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多。
姜偣更是驚訝,在那一瞬間,他猛地站了起來,然後眼睜睜看着紅妹兒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最終跌落在地上,她的紅色裙子從來沒有飛揚得那麼放肆那麼美麗,姜偣看得呆住了,手中的飯盒掉在了地上,沿着斜坡往下滾了兩圈兒,姜偣的嘴巴長得很大,他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就這樣過了半天,他的嘴裡發出了斷裂卻持久的聲音“啊……啊……啊……”
不是歇斯底里的聲音,而是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之後發出的微弱聲音,姜偣好像是一尊雕塑,站在那裡遲遲沒有動過,最終跌坐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