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星河:“……”
怎麼說呢,雖然她並不想入宮,但被明晃晃的嫌棄,還是不禁心情複雜了起來。
有人要千方百計地逃離秀女行列。
而又有人只是往那一站,就已經被開除選妃範圍了。
渡星河:“其實我就隨口一說。”
“我明白你的心意,”
殿內再次響起玄帝的聲音。
渡星河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陳前輩的時候,被化神期的境界壓制得動彈不得,連呼吸都成爲一件需要被允許的事,當真一如蜉蝣見青天--根本沒法把對方當作和自己一樣的存在,而面前的玄帝,則更甚之,只不過玄帝刻意收斂了自己的威壓,才讓旁人在他面前能保住起碼的體面。
然而就是這麼個非人的強大存在,渡星河卻在他的言談中讀到一種近乎天真的自信:“既然你仰慕朕,朕即使不想把你收進後宮,也不好再撮合你和姬無惑了……”
他一頓:
“讓女子傷心這種事,朕做不到。”
渡星河這回是真的有點頭暈目眩了。
不是因爲對方的修爲境界,是心理境界。
玄帝的自信篤定是刻在骨子裡的,由他說出來,甚至有一種清新自然的感覺--他太強,地位太高,不需要任何僞裝,而又從出生之始,就沒受到任何的打擊質疑,不尋常的成長環境和條件,便培養出不尋常的人來。
他甚至不需要僞裝,只須坦蕩做自己。
渡星河一時失語,他接着問:“既然誤會解開了,你還有其他想跟朕說的嗎?”
背後的門輕輕敞開,示意她若然沒有其他想說的,就可以自行離開了。
渡星河回以一笑,道:
“我想進劍宮修行,不知陛下可否爲我引薦?”
她話音剛落,上首就投來驚訝的注視。
“劍宮只收奇才,玄朝的劍修大能無不在此悟劍問道,但是……”
一絲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已經成功碎丹成嬰,劍宮中所能教你的,不多。與你同等境界的,都選擇自立洞府或者遊歷去了,何必把自己困死在劍宮中苦修?”
事有反常即爲妖。
渡星河能感受到,玄帝在好奇她的動機,但不擔憂她另有算計。
畢竟兩人的實力,現在還相差太遠。
他只對她感到好奇。
渡星河:“能到玄朝的劍宮學劍,是天下劍修的畢生追求。我境界漲得快,劍術卻停滯不前,想到劍宮尋求突破。”
玄帝聽着她的話,似在思量。
也就是一秒鐘的功夫,渡星河就知道這理由不夠說動他,太浮於表面。
於是她話鋒一轉:
“我想在玄朝尋一個前程,還想在這開宗立派。”
--玄帝的自信,與他的權勢地位牢牢連結在一起,他既相信自己的個人魅力會讓天下女子趨之若騖,自然也願意相信天下人都想成爲玄國的一份子。這點,從玄朝“養大”了許多修仙世家可見,它並不忌憚養狼爲患,而是藉助衆多世家之力,壯大自身的勢力。
“原來在這等着朕呢。”
果然,她說完後,就等來了玄帝帶着笑意的話:“和你有同樣所求的人,朕見過許多,有已經殞落的青羽劍尊,也有真在皇都站穩腳跟的範家。年輕人有衝勁和朝氣是好事,朕很欣賞你,過來。”
話音落,渡星河便見面前出現了一道金色的印符。
風中好似響起了一聲穿透時光,挾帶着恐怖氣息的清吟。
渡星河聽着有點熟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同樣的聲音。
以她初入元嬰之境,在這股力量之前,也是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只得任由那金色的印符籠罩住她,絲絲金線陷入她的身體,轉眼消失不見。
“劍宮不收外人,你既不想和姬家聯姻,朕便暫時許你一個客卿的身份。”
“至於其他的,待你證明給朕看。”
……
渡星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送出的皇宮。
宮牆外的走道有禁軍看守,閒人不得久留,因爲她是被太監客客氣氣地送出來的,因此她在這駐足片刻,也沒受到驅趕。
姬家備好的馬車就在不遠處等着她。
天空下起了細雨,讓世間一切都變得矇矓失真。
雨絲在落到她的肩上之前,就被護體罡氣所驅斥出去,未能玷染她半分。
“渡仙長。”
姬家的馬伕跳下了馬,走過來請她上車。
“我想走一會,我等下會自己回去。”渡星河說。
“好的,我知道了。”
馬伕垂首應道。
姬公子囑咐過他,只要是渡星河的話,就要令行禁止。
於是,也省卻了勸她的流程。
馬伕重新上馬,記下渡星河出宮的時間,歸去姬府向主子回稟。
凡人能用的廉價法器和符咒在皇都中隨處可見,既有行人打起傘,也有從容戴上避水珠的體面人家。
渡星河許久沒有面臨如此之大的無力感了,比在巫族祭壇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來之前,她做好了心理準備。
來之後,發現心理準備做少了。
“夢裡的事,我真能做到嗎?”
渡星河踩過一個小水窪,淺起的水花眼看就要打溼迎面走來路人的衣袂,卻又在即將觸上之前,被她一念凍結成冰花,星光熠熠地墜落地面。
在梵姬給她所體驗的另一條時間線上,她誅殺了玄帝,此時夢裡的玄帝還是常人大小,相貌記不真切,只記得雪名刺入其身的遲滯感,以及那酣暢萬分的快意--原來,高高在上的玄帝也會流血,也會因爲恐懼死亡而掉眼淚!
可真見到玄帝本人後……
只有一個想法。
讓她打玄帝,真的假的?
來往的行人映入她的眼簾,許久沒見的煙火氣勾起她的一絲凡念。
如果她沒去慈悲海,沒破壞邪丹師的黑市交易,沒見到輪迴院的惡行,沒得到巫族的傳承,沒追尋自己的身世,以她如今的修爲和人脈,她早就可以一邊享樂一邊修煉了,到哪不是敬着她捧着她的?
可如果沒有上述的事兒,她的境界也不可能提升得那麼快。
不能回頭埋怨自己的來時路。
在她踩過第十七個小水窪時,渡星河纔想起來,自己來時是由馬伕送過來的,她並不認識回姬家的路。
以前去哪,她也不費心尋路,有兩個徒弟代勞。
走錯了不要緊,遇到阻礙便一劍破之。
渡星河撤去護體罡氣,斂起外放的靈力,任由雨點打溼了臉龐,也嗅到了密雨中的涼意。
試圖一邊走一邊吐納,心中的鬱氣卻驅之不散。
她方向感不強,但她肯定自己沒走對路--
因爲附近的房屋越看越破落困苦,怎麼看也不像姬府附近會有的建築物。
實在不行就激活《蠱神訣》,看看和自己連結着的小九和姬無惑在哪兒就行了。
雨越下越大,原本詩情畫意的細雨變成了滂沱大雨。
“仗着我是不會生鏽的法寶,你就使勁作是吧?”
劍鞘中,劍靈向她抗議。
“雨聲太大啦,我聽不見。”渡星河輕輕一笑。
“淋一會雨會讓你好受一點嗎?”
劍靈問。
渡星河否認:“我沒有不好受。”
“哇哦,以後也別用劍陣擋殺招了,天塌下來有我主人的嘴扛着,太硬啦。”
劍鞘藏得住劍鋒,鎖不住劍靈這嘴。
“境界越是提升,我就越不像人……我不用進食、呼吸、甚至心臟的跳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渡星河把大水窪裡的石頭踢飛:“可是在更強者面前,我又算什麼呢?”
她明白自己這是犯了什麼病。
如同把最強壯的螞蟻扔到獨角仙的窩裡,它也會驚駭莫名。
她跨過了凡人到修仙的那條路,這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單行線,一邊承受着越來越不像人的恐懼,一邊發現這條路的前方有一座遠比自己龐大的高山,兩者衝撞之下,讓她陷入了短暫混亂。
既當不成仙人,也做不了凡人。
於是渡星河收起靈力,融入行色匆匆的凡人之中,在迷茫中試圖重新找回錨點。
由恐懼而生的迷茫是很主觀的情緒,她沒理由不能擺脫它。
就在這時,她的衣角微微一滯。
渡星河回頭,發現是個打着油紙傘的小男孩,正怯怯又好奇地看向她:“姐姐,外面雨下得這樣大,你沒帶傘出來嗎?”
“……嗯,沒帶。”
“你家裡離這遠嗎?我送你回去。”
小男孩踮起腳,高高舉起手,那傘才勉強卡在渡星河的頭頂。
小男孩有些氣餒:“你長得太高了,不如你來拿着傘吧。”
“嗯,是有點。”
渡星河接過他的油紙傘,說:
“我住的地方……有點遠,而且雨下得好大,我不記得路了。”
聞言,男孩認真地思索起來,也很爲她的處境所煩惱。
片刻過後,他才下了很大的決心道:“我家就在前面,不如你到我家坐一會兒,等雨停了,你再回去好嗎?在這裡淋雨會感染風寒的,治病要花好多靈石。”
小男孩看不出來渡星河身上衣料的精細昂貴,他只曉得連油紙傘和避水珠都買不起的姐姐,肯定也沒錢治病。
渡星河無可不可地點頭:“好啊。”
他帶着渡星河在小巷中左穿右插,拐進了一座老房子裡。
籬笆倒塌,雜草叢生,兩眼所能見到最結實的東西是結在屋檐房樑上的蜘蛛網,雪白的一層,彷彿掛了層厚厚的紗。小男孩怕她害怕,便說:“蜘蛛都是吃壞蟲子的,沒毒,不用怕。”
四面窗戶被拆了三面,呼呼地漏着風。
彷彿某些降智小遊戲裡修補破房子,幫助女主角取暖的畫面走進現實。
在來時路,因爲路上太黑,男孩向她自我介紹,讓她放寬心,她便知曉男孩叫陳星,爹孃剛走,與家中長姐陳月相依爲命,也是因爲看渡星河和他姐姐年紀相差不遠,纔不忍她在雨中淋成了落湯雞。
他小聲說:“而且……姐姐你長得好看,附近不安全,等會我弄點煤灰給你抹臉。”
“皇城腳下,也有人敢行欺男霸女的事?”
“上五區很安全,但這裡是下五區啊……姐姐你是外來人嗎?”
陳星理所當然地說,順便給她科普了一下皇都的結構。
下五區便是皇都之中,相對貧窮混亂的區域。
“你屋裡燒着火嗎?”
走入院子中後,渡星河見到滾滾的嗆人白煙從窗戶透出來。
“是我姐姐在屋裡煎藥……姐!!”
陳星一臉焦急地衝入屋中,渡星河隨後跟上。
燒火的木柴若是不夠乾燥,白煙便會格外的多,嗆得陳星咳嗽不止。濃烈的藥味充斥在屋裡,滲透進無處不在的寒風中,每呼吸一下都是刺骨的苦澀與冰冷。
“你回來啦。”原本躺在榻上的少女坐起身來,見到弟弟身後跟了一個陌生女子,先是面露戒備,接着聽弟弟說完,才緩緩一點頭:“家裡沒有能坐的凳子,就剩一張牀了,姑娘你坐過來吧。”
聽到姐姐陳月的話,陳星大罵起隔壁的混子。
原來在他家長輩走後,附近的鄰居先是假惺惺地上門關懷一番,就強硬地“借”走了他們家中的鍋碗瓢盆,最後連桌椅也不放過。
渡星河便在榻尾坐下。
“如姑娘所見,我家中是什麼都沒有了,煎藥時還燒了點熱水,若姑娘不嫌棄這碗我剛喝完藥……”陳月比她弟弟年歲長些,看得出渡星河身上穿的衣服價值不菲,面上現出窘迫來。
對陳家來說,柴火煤塊乃至乾淨的水,都是從指縫裡摳出來的資源,做不到大方送人。
“不嫌棄。”
渡星河接過碗,喝了一口水。
水是普通的井水,殘留了淡淡的藥味,她在妙火門那段日子沒白待,只嘗一口就嚐出藥方來:“你中了法術?”
凡人的病,用不着安魂草。
這藥渣中的安魂草也是最劣質的一種。
可是,誰會用法術對付一個家徒四壁的少女?
“這都被姑娘你看出來了。”陳月苦笑。
不等她遮掩,陳星就憤慨地說:“宿家的老頭想要我姐姐當通房,我姐姐不願,他的小廝推了我姐姐一下,我姐姐就起不來牀了……爹爹求大夫來看過,說是中了仙術……若不吃藥調理,就活不過半年,要的藥特別貴!我想找他們賠償,可後來再沒來過人了。”
渡星河定睛細看,果然重病亦不掩少女清麗容色。
“把我忘了也好,起碼不會再上門來找我們麻煩了。”陳月長長的嘆氣。
明明是花季一樣的年紀,卻佝僂了腰。
陳月把弟弟打發去把柴火收拾了,見他走遠,才向她道:“姑娘好眼力,其實這病我不想治了,不知道要費多少靈石,還不如死了乾淨,能給星子留點兒。”可她下不來牀,弟弟硬是把藥買了回來,說不喝也是浪費,眼看爹孃留下的靈石積蓄越來越少,陳月不禁越加焦急,恨不得當初被那宿家的小廝直接打死算了。
“我想過咬舌自盡,但才把舌頭咬痛了我就怕……”陳月面露愧色,自嘲的說:“我很懦弱,血都沒咬出來,就開始不想死了,我沒活夠。”
“人之常情,不是每個人都有一頭撞死的勇氣。”
渡星河說。
“我做姐姐的,還這麼懦弱。”
“做姐姐就不能懦弱了?活下來同樣需要勇氣,不要妄自菲薄。”
陳月沒搞懂自己爲什麼會對一個才見面的人剖露心跡。
可能是她一眼看出渡星河的穿着非富則貴,不會在此久留,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因此對她傾訴得格外放心。陳月側過臉來,細細地打量渡星河--富是藏不住的一件事,她乾淨飽滿的臉龐,修剪整齊的指甲,編貝般的牙齒,都是養尊處優的證明。
只是越看,卻教她看出驚駭的細節。
下過雨後,周圍變得格外地冷,陳家的窗戶破得只剩一面是好的,冷風毫不費力地吹進屋裡,混雜着煎藥時的白煙,她這病人都忍不住哆嗦咳嗽,眼前這姑娘卻神色如常,進門後連一個咳嗽都沒打。
不僅如此,也見不到呼吸時所吐出的白霧。
不用呼吸的,還能是活人嗎?
饒是這天天想死的陳月,也不禁生出一絲驚怖之意。
渡星河正尋思着自己該幹嗎呢,回頭就看見這病人滿眼哀求地看着自己:
“要索就索我的命,放過我弟弟吧,他才那麼小。”
渡星河:“……啊?”
渡星河:“我爲什麼要索命?我看起來很殺人如麻嗎?”
“你不是女鬼嗎?”
陳月懵懵地看着她。
待渡星河問出原因後,她哭笑不得:“不用呼吸就是鬼了?你想象力不夠豐富,你再想想。”
見誤會了對方,陳月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低下頭:
“……不用呼吸,又不是女鬼,難不成姑娘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