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我指不定連木家的門也無法進了。先帝他曾賜予我木家與夙家的侯位名是有深意的。賜予長樂,就是希望他們不要再過問政事,知足常樂;賜予木家平寧,就是希望木家能保持一方的平安與詳寧,萬不可做出奪權謀逆之事。很顯然,木、夙二家都遵從了袁崧海的旨意,做着自己應該做的事。
以至於,如今的夙伯伯、夙伯母,其實不知朝堂上的暗潮洶涌,甚至連我是逃出宮而非有云啓批准認定出宮的都無從知曉。只知道,我來了,我來了真州。
“我爹爹他縱是會氣我,但待我回去好好於他們說一說,爹孃總能體諒我的。畢竟,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夙伯母端出了一個笑容,我看在眼裡,心下有微微的感動,她說:“夙昧他這小子,從來不讓人省心,拋了那葭玉公主在京,改日我和你夙伯伯定是要上京去謝罪了。”她執起我的手說,“那葭玉公主雖說是剿敵有功,可是她剿的畢竟是她的爹爹,人說虎毒不食子,卻沒說虎毒不食父,我看那公主心腸也是寡淡的,即使對夙昧他上了心,她對我和你夙伯伯也不會有多尊重的。幸好他逃了婚,你說,你們這叫不叫私奔?”
我乾乾地笑了兩聲,僅僅限於夙伯母那最後兩個字。夙伯母細細看着我,久到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輕嘆了一口,笑着說:“其實你也不用瞞着我,我是過來人,你們這點小心思我還能不懂麼?我知道小瑛你現在有所猶豫,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你也是歡喜夙昧的。如果有什麼事情讓你舉棋難定,你要問問自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有些事情看似深刻分析過了,用腦子想的和用心體會的到底是不一樣的,我不希望你做出什麼決定讓自己後悔,那可是真的來不及了。”
竟然是被她看出來了,人說老人家的心思通透,那是因爲他們曾經也走過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
“不過,夙昧這小子心眼實,認準了什麼就不會變了。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好似沒個正經的,外表和裡子不一的大有人在。雖然他十五之後,許少回來,八年了他也有很大的變化,但是‘三歲看到大,七歲看到老’這句話是沒錯的,自小他就是那種使勁撞南牆的。”
“他小時候練畫就是這樣,那時他才六歲,起了性子要畫我們這院子後的假山,便小手拿着筆一直畫啊畫的,就是畫不像。假山千變萬化的,多複雜,他爹看不下去,便叫人把那假山搬了,夙昧第二天不見了假山,就到處找,我們以爲他丟了,到晚飯的時候還沒見着他。沒想到他竟是尋着了那假山,仍舊不眠不休地畫了一張又一張。”
“我是他孃親,別怪我總是替他說話,只是夙昧這孩子揹負了很多東西,他也是苦的。如今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我這做孃的看在眼裡自然是高興的。只希望你能信他,兩個人之間沒有猜忌,才能安安淡淡過好一輩子。”
過一輩子麼,我竟是從未想過這麼久遠的問題。我連現下的事情都七手八腳自顧不暇的,未來太遠,我怎麼能考慮周全?夙伯伯夙伯母是知道當年全部事情的人,但是他們不能開口說出什麼來。他們早已把夙昧當成自己的親生孩子,處處爲他着想,可是夙昧要做的事瞞着他們,他們到底知不知道夙昧的心究竟是怎麼想的。若是背叛了大瑨,他們還能這般自處麼?
下了小樓,便看到夙伯伯搬下了方纔的棋盤,在與夙昧對弈。夙昧聽見是我來了,露出一個明晃晃的笑臉,一瞬間,我幾乎以爲是錯覺。他竟會這般單純自然地笑,不夾雜其他的復煩情緒。
夙伯伯說:“小瑛,來,和夙伯伯下一盤。”
“我、不是很會下圍棋。”我從小光是看書了,那琴棋書畫擺明是每個大家閨秀都應會的東西,可是我卻是不大上手。
琴的話,我倒是會吹壎,不知道算不算,但總之是個樂器。當年我選着這個的原因是柳鳴他姐彈得一手好箏,全豐州城的人都知曉;隔壁家的小幺姑娘會那種繞樑三日的琵琶。於是學的人越少的,我就越有優勢,至少在豐州城內無人學壎,那麼在吹壎界,我算是頂頂好的人物了。
棋的話,勉勉強強,無戰不敗。書和畫是我最拿的出手的東西了,可惜沒人讓我給他們題字。而且在夙昧面前,我這畫工也是九牛一毛了。
夙昧忙站起來,像是終於擺脫了什麼似的,笑着對我說:“我爹他和你別無二致。”
敢情這是遇上對手了?呦呵。
我坐了下來,我是白子,夙伯伯爲黑子,只見這棋盤上黑子章法混亂,不堪入目,白子巋然不動,卻是無處落腳。是了,有這麼一個敵手,叫我們如何落子?
夙昧還說夙伯伯與我別無二致,我嘴角抽搐好麼,我比他強好麼。但對面的夙伯伯卻是滿臉的笑意,顯然是對自己的棋法信心十足。
“你夙伯母說我棋臭,不願意同我下,現在連這混小子也嫌我,還好小瑛就要成了我們夙家人了,你伯伯我終於找到棋友了。”
我艱難地在這大冬天抹去額角的一滴汗水。話不多說,便開始了漫長而又富有挑戰性的征程。這才叫真的舉棋難定,舉步維艱,令人不得不汗顏。
一直對弈到傍晚,空中竟是斷斷續續地下了會小雪,並沒有積起來。看到那潔白的小點,心中竟也是輕鬆了不少。夙昧叫了送來了一身白色的裘披風,被夙伯伯說是沒良心,也不知道讓人給爹孃準備披風的。我本想說自己本就帶着,不若將之給夙伯母好了。
卻見到夙伯伯夙伯母二人竟然自己拿出了厚厚的皮襖,穿上了。望了望夙昧揶揄的笑意,我瞬間不知道說什麼了。
晚飯過後,聽夙伯伯伯母閒聊了會,卻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
夙伯母說:“不知道,願兒今年還回不回來過年了?這毛孩子,跟個男孩子一般整日不着家。”
“徹如你就別擔心了,願兒她機靈得很,我看她在外處也沒吃過什麼虧,百泉老人教了她幾年,心也就廣了。”
“倒不如當初不叫她去學師好。野成這樣,今後怎麼嫁得出去啊?”
“我夙南封的親閨女兒怎的就嫁不出去了?”
我胸中翻江倒海,卻是真真切切地從茫茫之處尋覓到了幾處痕跡,若我沒記錯的話,蟾宮節上的那個願兒,便是這個願兒罷。這世上不會有怎麼巧合的事情。我擡眼望向一臉平靜的夙昧,心口空落落的,懸得生疼。
天已經黑了下來,本應有濃濃的月光,但卻被陰霾擋住。夙昧走在我的身前,我在後面跟着他。沒有其他人給我們掌燈,就我們二人在這長長的長廊中曲曲折折,外邊的梅花枝上結出了花骨朵。因花未綻放,所以也聞不到什麼幽香陣陣。但我卻有了這個錯覺,似是嗅到了浮動的暗香。
我這一日與夙昧並沒有多話,都是夙伯伯夙伯母說話,我在聽。如今被他二人所言影響,我是真真對夙昧有了些其他的看法。
夙伯母說夙昧心眼實,我腦中立馬出現一個夙昧抹黑了臉,在砍柴火。可是砍的是鐵製的木樁,他是怎麼砍也砍不斷。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聲來。
他聞之,停下腳步來,我卻生生地沒剎住腳,結果撞到了他的背上。額頭觸着他涼涼的裘衣,依稀還能辨出幾朵雪花。
他依舊清朗的聲音在我耳前響起:“我娘她與你說了什麼?”
“她說”我離開了他的背,走到他身側,擡頭望着他被黑夜淹沒的輪廓,說:“呵,她說你是個實誠的孩子。”
我低了眼說:“還說了你小時候的傻事,她說你是苦的。你也有難處,她說無論怎樣,叫我相信你。”話到最後,我竟是有些難以啓齒,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了他的前面去,不去看他。
黑夜中,我自然是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是如何如何,也無法猜出他的心中是怎麼想的。沒走出幾步,手被身後人壓住,讓我邁不開步子,停在了那兒。
我以爲他會說什麼能讓我明白的話,我以爲他會開口和我解釋那些我妄自揣度後得出的結論,他當然是知道我知道了什麼的。可他卻繞開我話中的深意說:“你沒來過夙府,又怎知我的房間如何走。”
還不如不說,這裡只有一條廊,我還能選擇其他的出路麼?
在面對千萬條岔口時,我也許會猶豫不決,但是他分明只給了我一條路走,他以爲我會順着他自以爲是的安排一直走下去,可惜他也猜錯了。
我轉頭望向廊外的梅樹,用另一隻手掰開了他,笑着說:“園子裡梅花結苞了,我想去瞧瞧。”
我還可以不走長廊,獨闢蹊徑,藉口賞梅也好。
我也沒有回頭去看他眼中複雜的神色,越過了小斜坡,走到了那棵梅樹下。
夙昧在我身後,淡淡道:“天色這麼黑,你能看見什麼?”
“我原來以爲‘夙昧’,‘夙昧’是在天未亮之時,便是矇昧着,幽暗中,若不借助火光,又怎能分清事物呢?可惜我錯了,在夜間待得久了,便可以看見了。一開始也許是不適應黑夜,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他以爲什麼都不與我說,讓我不知者可以活得自在些;他以爲我一直矇昧着,不會知道什麼的。
可惜,我是在夜間,我是被矇昧着,但我不是瞎子,我能感到微弱的光亮。只要是一點點火星子就可以點燃,就可以燎原。
現在的關鍵是我到底該不該點燃這黑暗。
我轉過了身子,在他隱忍着的眼中,我看到了我的光亮。我將手交給他,輕輕一笑:“回屋罷。”
香薰球掛在四個角上的牀檐上,給屋子增添了一絲絲暖意。多日在外,還不曾好好梳洗一番。丫鬟們燒了水,我踏入木桶,水溫剛好。屏風外,夙昧點着一盞燈,拿着書,眼底有深深倦意。
我嘩啦嘩啦的撥水聲,根本就無法讓他心靜下來。他索性拋開了書:“我娘說要你信我,你待如何?”他去了那種輕佻的語氣,倒與我好好說起話來。
“什麼叫‘信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信你’什麼,相信你整一個人麼。還是你說的話?”我用乾布擦上手臂。
他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直到燭臺上的火星子跳了跳,他才緩緩開口說道:“你知道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