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蟾宮木牌

之後的種種,也竟是拋到了腦後。那個女扮男裝的青衣小僮,也不再記憶中再次被提及。李雙遠遠不似表面上來得那麼淡定。她心中有的是一份算不上感激的感激。

儘管是破了原先她定好的局,可是袁雲啓這種自作聰明的舉動可是多年以來小雙兒感受到的最真實的關心了。

爹爹是個怪人兒,自小就不與她親近,孃親從她生下來之後就沒見到過。人說爹爹最疼女兒,可是小雙兒是從未被她爹疼過,所以才生了這麼清冷的性子。可是她骨子裡還是極其渴望能被人疼的。

所以,無論怎樣,袁雲啓的這番舉措還是陷入了小雙兒此時的心裡。爾後幾年在她生命裡又出現了一個哥哥,那個哥哥性子好,但是所謂的關懷也只是淡淡的,卻讓李雙感到一絲絲溫和。卻始終疏離。

表面上不說,並不是心裡不想。這麼原是很簡單的感懷,卻在幾年之後,成功發酵成爲另一種綺思。

然而,她非原來的小姑娘,雲啓也不是那個孩童。

即便是成了名義上的夫妻,也不是那種可以相濡以沫的一心人。

每每望着他對那秋海棠出神時,李雙心裡便如那雨打芭蕉一般。皇上喜海棠,卻因爲海棠是他人最愛的花。

然而那個“他人”在三年之前,在自己的幫助之下私離了重重宮闕,再不在李雙的面前出現。有着她的隻字片語,也是雲啓心裡埋藏着的不爲外人所知的那一部分。

李雙不敢去觸及。生怕打碎了看似牢固卻危在旦夕的平衡。

然而,雲啓此刻的一句話卻讓李雙不由得改變了初衷。

哦,何來‘不敢’之說?

分明是他牽住了她的手,無論是不是發自內心,無論是不是一種利用,他既然問出了口,問她敢不敢,李雙都想去試一試。

那麼有何不敢呢?

李雙握住雲啓的指尖微微發顫,望着他的眼光沒有躲閃,企圖看到表裡的雲啓又是如何。一句話在口腔裡轉了幾回。終是說出了那麼一句話來:“若皇上敢爲,臣妾當是無畏。”

雲啓細細一咀嚼,發覺這話看似未露鋒芒竟是在此情此景中,生出幾分挑釁之味來。

原來是她。

袁雲啓似是在濛濛沌沌之中捕捉到了從前的那個他來,轉眉再凝神看着面前語露狂狷的人。

當年沒有記清她是什麼模樣,只曉得她一身的青衣,故扮成小僮模樣。而今的她上了淡淡的妝容,面色如畫,着淺黃羅襦。

雲啓輕笑,按下了她的手,李雙沒有站穩,一個順帶地就跌倒在雲啓的身上。

面容微赧,欲起身,卻聽見雲啓在她耳旁說:“朕累了,也想明白了,關鍵是愛妃你有沒有明白?”

李雙聞言有些驚詫,想去看他的臉色如何。她聽不懂雲啓所說的話兒。

他又想明白了什麼,要叫她清楚什麼?

臨景三年,一月。

元京城內白雪積了一地,被掃到了街道兩側。

身爲先皇的帝師,如今剛剛學藝歸來,宮中正是大宴慶祝。遠遠望去,那處宮闕燈火廖亮,歌舞昇平,全然沒有冬日的淒冷。

李準爹爹已經開始逐步退下放權,前四年的平步青雲好似過眼煙雲一般,不讓他在意。然而李雙知道,她的爹爹沒有想象中的那般乾淨簡單。而小雙兒的哥哥也在三個月之前,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隱隱約約地猜出他們之間在商籌着什麼驚天的秘密,李雙終是在一個春夜裡被告知了此事。

哥哥喚作李復,字無冶。爹爹不曾說起他的由來,只叫李雙喚他哥哥,對外稱是從小就沒將這個兒子放在身邊養。府裡的人本就少,又因爲李準李雙皆是清冷的,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平日裡就沒見着過幾個下人。

“我們李家受人之恩,定當以涌泉相報。”

“從今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

“無冶這孩子忍辱負重十幾年,如今終是有了這個機會。當下的天家是欠了他的。”

“虧欠,必定要還。”

“株連九族之事,袁崧海心太狠了。”

“再過段日子,宮裡會來選適齡的女子,你從明日起,好好待在家中溫習功課,我會叫管教嬤嬤過來,順一順你的脾氣。”

諸如此類,李雙心中已是明瞭。李準要將她送進宮裡去,要將她在新帝耳邊,吹一吹枕旁風。

她原本以爲即便是爹爹不親,也不會將她置於一種令人擺佈犧牲了的地步,可是他竟然過分到這種地步。然而李雙轉念一想,想出了個名叫“雲啓”的小孩兒,心裡頭的起伏稍稍安適一些,那年的人是如今宮中的他麼?

即便是逆來順受,寵辱不驚,幾乎就要淡出人的視線裡去的李雙,在那一刻,心間竟是生出了幾分歡喜。

隨後幾年,日子按部就班也就這麼過了去,幸好那些個貴女小聚還會叫上她,李雙就是簡簡單單的充當一下小小的角色,在給林太僕家的嫡女林姒慶生之時,百花樓的戲班子登臺亮嗓。

唱旦角的戲子是個實際上小生,那樣的眉眼,讓李雙想起了多年之前見過的那位少年。結束之後,到戲臺之後尋來了叫做來思的小生。此後,每個幾日便來一次,算是和此人交上莫逆。

來思眉眼之間不似當今帝師一般清曉,許是添了幾分妖嬈。

後來因着李復的原因,李雙入了宮,成了雲啓身邊唯一的人,卻不是心尖唯一的那個人。李雙心中少了幾分初來時的慌亂,卻因爲窺見了雲啓望着殿外秋海棠而發愣的神情,那樣的神傷,那樣的剋制而倍感苦楚。

但是理智未消,她依舊是清明的,讓來思寫了一齣戲,讓袁雲啓叫上木及瑛一同去看。她作出了善解人意的僞裝,卻樂見其成地看到了年輕太后刻意清醒實則迷茫不堪的模樣。

攛掇她出逃。

而這些,袁雲啓不是不知道。

所以,他懂得李雙的心思,所以他感到累了,所以他要她明白,不要再做一些無用功了?所以放在他面前的桂花羹久久沒有動一口,所以李雙自己是真真正正地被打入冷宮了?

外在的宮殿雄偉瑰麗又如何,心裡的宮殿已經崩塌,她還能住在哪兒?

哪兒呢?

她本就在袁雲啓的心外頭徘徊,如今他卻是連心外的空間都不以施捨了麼?

她有罪,其父蓄意謀害,知情不報。

她有罪,其兄意起弒君,犯上作亂。

她有罪,協助太后相逃,妒氣如海。

然而,他都替她一一隱瞞下來,爲得是什麼呢?是要讓她愧疚生不如死麼?

李雙沒有明白。

雲啓似是看出了她的驚異、後悔、自責、無助、沮喪種種情感,然而偏偏沒有他所想要看見的那一種。

正如同十多年之前初見之時一般,從她的眼裡瞅不見那絲叫做“崇拜”的東西,也就瞅不見那個叫做“欣慰”或是“喜極”或是“恍然”或是“傾慕”的任何一種。

雲啓眼光黯黯,自嘲一笑。李雙怔怔,說不出一句話來,面色早已從紅轉白。

其實袁雲啓早就不知道到什麼時候對了這個人起了這份的心。

也許是在臨景六年那一次闊別之後的相見,小雙兒一身藕色,淡雅如荷。即便是映日荷花的夏日,也抹不煞她眼間的清爽。

也許是在她爲他出謀劃策奪得美人心時,他明明看穿了李雙使的小性子,卻主動忽略不計,想想究竟能得到個什麼樣的結果。即便最後木及瑛還是走了,卻沒有云啓想象中的滋味。

也許是在這三年只有他們的日子裡,情不知所起,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就一往而深了呢。雲啓明白了對木及瑛的是眷戀多於情愛。而如今對於眼前之人呢?

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明白,又是如何?臣妾、應該是懂了。”李雙幾次張口,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來,推開雲啓的肩膀,卻被似嘆非嘆的雲啓重新按在了懷裡。

李雙掙扎不得,只感覺到袁雲啓在她耳廓輕喘出氣息。

“你不明白,所以,小雙兒有得是時間能夠明白。”

這般轉彎抹角,卻讓此刻的李雙聽懂了。

有的是時間,能夠讓她明白。

這是,雲啓在許她的一生麼?

李雙擡眼去看金冠玉面的弱冠少年,見他眼底未有一絲揶揄之色。

他是認真的了?

竟是認真的了?

輕咬下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兒,嘴角似啜似笑似泣似喜。

雲啓舀了一勺還未冷去的桂花羹,放在嘴邊,眼中露出的神情好似在說,愛妃可須朕來喂?

李雙自然是經不起這種折騰的,緊緊攥着手中的龍紋淄衣。

許久,撇開頭去,掩不住脣邊終於釋然的笑意。

“皇上,還是趁早吃了這羹,秋寒氣冷,涼了傷了脾胃可是不好。”

“小雙兒說的是。”含下一口羹,掌心貼了貼緊她,遮去了那些個寒意。

望着這個細膩淺笑的女子,秋風欲起,卻引來陣陣暗香。

暖香寂寂,清寒消去,瑤席一雙人相視晏晏。

素紗單衣,一揮一紙扇。

絮陽城內,楊柳依依,小池塘蜻蜓點水,泛起圈圈漣漪。雅國的小滿還不是很熱,一件單衣,隨風輕起。

十七歲的少年,坐在襲人樓上獨自品茗。

“老五,”身後傳來一句話語,將他綿遠的思緒遣回,來人與他年紀相仿,正是他的雙生弟弟,時慎行。

他與時慎行不同,雖是一母所生,但怎知不受母妃喜愛。

或許是他這種似春風的性子使得容妃娘娘覺得了無生趣,或是因爲當初生他之時,快將其難產痛絕。種種原因,時疏言在小時還去思酌了一番,但是如今已經不想再去想了。

總之,無論前因如何,結果都是這般,執拗的容妃不會有所改變。

五歲時就刻意討好,扯出這種不痛不癢的笑來,反倒讓人覺得他是可親之人。不似六弟一般由着性子敢作敢爲,好勇善戰,插科打諢,惹得衆人嬉笑疼愛。

他好似沒有這種能力去周全,努力了好久才憋出來的笑意,依舊是淡淡。但卻讓外人看了歡喜,對於自己的父皇母妃來說,全然不起效果。

還記得,容妃在看到他故作頑皮的時候,冷冷一句:“討人喜歡的孩子,一個就夠了。個個冥頑,這宮裡怎還了得?”

七歲時,見到他奉承去笑時,狠狠地贈予他“奴顏”二字。

再後來,路過他身邊卻好似不曾有過這個孩子一般,乾脆熟視無睹。

後來,沒有後來。

只是偶爾依稀聽得宮人說得容妃、番邦的男子、藍色的西番蓮等等的話。之後,那些宮人就再沒出現了。

好似他的出生是一件莫諱如深的話題。

分明他是與時慎行一起降臨於廝的,爲何每每到了生日宮裡的笑顏卻好似都不是爲了他而綻。

人說他笑如泉,泉澈而和潤。但他知道這笑意終究還是端出來的,而非發自內心。只是戴的時間久了,也就忘了原先的他該是如何。

他從幾個破碎的詞中自然是明白了些什麼,沒到月圓時胸口初的灼痛,提醒着他與尋常人不同。

西番蓮,便在此時悄然綻放在他的心口,妖冶而詭秘,卻獨獨不似那個白日裡輕言謹行的他。

是因爲在他出生之時,便有異象。胸口那朵西番蓮就曾經展現在宮人們的面前。對於容妃來說,他是異數,他是恥辱,他不能被她所容。

即便是雅王時靜先,無論他的態度對疏言慎行如何,但是心目中的太子卻是被另一人所定了。

那個人,今日也來了。

時疏言轉過頭去,望向一竹一墨的二人,笑意漸染上眉梢,清風拂過,不留皺意。

“三哥,老六。”時疏言笑着道,也不起身,二人就此坐在了青木桌旁。

“三哥這幾日纔來雅國,還不甚熟悉,你倒好,自己來偷懶,到讓我一個人整日在爹那裡稟報。”

爹。

又是一個讓人觸痛的字眼。

父皇,都是遙不可及的,不敢輕易去稱呼的。時慎行卻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張口就來地說一句“爹”。

十七歲的少年心性卻是如此不同。

夙昧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時疏言聞此言時幾乎不可瞥見的輕輕一皺。心中已是瞭然,疏淡一笑,取壺自斟,脣角一勾道:“雅王大可不必如此勞煩,老五可比你明睿,來這絕好的地方飲茶。”

時疏言墨眸盈懌,一瞬間似是涌上了滾滾看不測的漆色,斂目不語。

夙昧是故意出語相擊,便是想看看這個五皇子究竟是一個如何的人兒。果真不出他所料想的,時疏言隱匿很深,心中卻是有所羈絆。

時疏言望着夙昧倒茶的手,輕輕地說了一句,“海棠剛敗,若是三哥早些日子來雅,便能看見那般的景緻了。”

顯然,他是知道什麼的。

然而,時疏言此番說了出來,也不是沒有什麼其他含義的。

關鍵之處,已經點明:海棠、剛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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