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驚程緩緩撐開了眼皮……
關略不敢再動,兩雙眼睛都互相看着對方,燈光太暗了,唯獨瞳孔發亮。
唐驚程的眸子像是一彎溼透的月亮,關略僅剩的最後一點勇氣都被她抽走了,想起身站起來,可唐驚程的眼皮抖了抖,毫無徵兆,眼淚就掉了下來。
掉得太快了,她想擦已經來不及。
那隻左手還被關略握在手裡,唐驚程想抽出來,關略卻不肯鬆,霸道地握得更緊,卻用另一手搶先過去替她擦眼淚,可是哪裡擦得乾淨。
唐驚程的眼淚越掉越多,越掉越急,溫熱的液體全部滴在他的指腹上。
眼淚燙得灼心,像刀子一樣在他身上燙出一個大口子。
唐驚程僵着身體將頭別到一邊去了,她連擦眼淚的機會都不給他,關略只能坐在牀邊聽着他嗚咽忍耐的哭聲。
哭一下,肩膀的傷口和斷掉的肋骨都扯得疼,疼極了她便得憋住哭音,呼吸都不能重,只能一聲聲短促地抽泣。
關略覺得她這招太他媽狠了。
“我剛好路過就來看看你,很晚了,不打擾你休息。”他像逃一樣從牀上站起來,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唐驚程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關略……”
他頓住腳步停下來。
“能不能……”牀上的人在努力積攢一點力氣,“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
“什麼?”
“你先回過頭來…看着我。”
關略照辦,走回牀前,看着她那雙迷茫的眼睛,裡面像是瀰漫着霧氣。
“是不是……”唐驚程又悶了一口氣,“是不是我這條手臂…廢了?”
關略那會兒必須承認這女人忒殘忍,這個問題,她不問醫生,不問護士,也不問唐稷,硬要撐着等他來了才問。
“嗯?”唐驚程催,等他回答,“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關略心臟都被她揉到一起了,無法回答,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俯下身去將冰涼的嘴脣貼在她額頭上,聲音啞到幾乎聽不清:“唐驚程,如果你這條手臂廢了,你要我怎樣都行。”
唐驚程一口呼吸停在胸口,停了好幾秒纔出聲,先是短促的幾聲急喘,漸漸哭音就大了起來,整個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醫生說她必須平躺不能動。
關略不知如何是好,止不住她哭,只能雙手攏住她的肩膀將她身子固定住。
身下的女人哭聲悲慟,關略將脣貼在她額頭密密地吻,從眉心到眼睛,再從眼睛到髮際。
唐驚程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當初邱啓冠選擇放棄她,她還能有恨他的理由,因爲他至少給過她許多承諾,他背棄在先,她便可以恨,可是現在呢?她連恨關略的立場都沒有。
關略沒有錯,他只是在生死那一刻選擇了他要保護的女人。
她淪爲犧牲品,當冰涼的子彈穿透身體那一刻起唐驚程就已經徹底醒了。
她用那隻還能使力的左手揪住關略的背,指甲揉進去,他渾身力氣都被她抽乾淨了,脣從她額頭離開,最終趴在她的枕邊只剩粗糲的呼吸。
唐驚程抽抽啼啼地哭了半宿,後半夜止疼劑的藥效過了,她身上的傷疼得厲害,她連那點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關略在她牀邊坐了一整夜,看着她哭,看着她疼。
天微亮的時候唐驚程終於精疲力竭睡過去,關略撐着額頭看牀上的人,折騰一晚她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劉海粘在耳朵上,他用手揉了揉僵掉的臉走出病房。
老麥夢正做得香,卻被鍥而不捨的門鈴聲鬧醒。
他裹着毯子氣沖沖地去開門,正想罵,擡頭卻見關略站門外,一臉煞氣。
“怎麼了這是?大清早你…”
“我剛從醫院過來。”關略聲音啞得厲害。
老麥一下就明白了,不由嘀咕一聲:“難怪臉色差得跟剛死過一回似的。”
關略沒力氣跟他爭,一下子就癱在沙發上,順手又要去兜裡掏煙,老麥立即吼住:“喂,我這可沒菸缸啊!”
“……”關略捏着菸頭冷眼看着他。
“行了
行了,算我怕你!”老麥回廚房拿了一隻水杯過來擱他面前。
關略嘴角咧了咧,將煙點上,抽了好幾口心裡才覺得緩過一些。
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老麥都看在眼裡,索性裹着毯子坐他對面沙發上去,問:“她現在情況怎麼樣?”
“不好。”
“傷口感染了?”
“沒有。”關略將煙在杯口撣了撣,“醫生說她那條手臂會留下後遺症。”
“這肯定啊。”老麥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子彈穿了肩胛骨, 如果在往下一點就是心臟,只震碎幾根骨頭已經是萬幸了,難道還指望手臂恢復如初?”
關略心裡燥得又連續抽了好幾口煙。
“但是她右手不能有事,她是玉雕師。”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她能保住一條命已經很幸運了。”
關略冷笑:“她那性格,廢她一條手臂還不如直接取了她的命。”
“這倒也是。”老麥好歹給唐驚程做過幾次心理輔導,多少清楚這女人的脾氣,“唐驚程挺犟的,自我意識又強,如果她右手真殘了,指不定會做出什麼傻事。”
關略又何嘗不知道,他又抽了一口煙,問:“沒有其他辦法?”
“真沒有,我也去問過她的主治醫師了,你要知道骨頭傷了不要緊,後期調理好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麻煩的是手臂和肩關節的神經,如果幸運一點,養好了還能生活自理,但要提重物或者讓手臂恢復靈活自如就不大可能了。”
老麥說的這些都是實情。
關略也不是沒有問過主治醫師,甚至還拿了唐驚程的片子去諮詢過幾名骨科專家,可得到的答覆幾乎和老麥說的差不多。
可是他無法把這個事實說給唐驚程聽,他無法看她那雙眼睛。
“有沒有可能治好?多大代價都無所謂,或者我帶她去國外呢?”
老麥嘆口氣:“老九你聽我說啊,這事已經擺在這了,你去哪裡都沒用,就算華佗在世也未必能治好,這…”
說一半老麥突然停了。
“嘿,你還別說,或許還真有在世華佗能把她那條手臂給治好。”
關略心都提到了嗓門眼上:“誰?”
“齊崢你聽說過沒有?”
關略搖頭:“骨科專家?”
“不算是骨科專家,確切來說他現在治傳染病治得比較多。”
關略不由發燥:“你推薦一個傳染病醫生來治手臂?”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老麥打斷,裹着毯子繼續,“齊崢這人在業內就是個傳奇,他在醫科學校主修的是骨科,醫術簡直能妙手回春。”老麥說得神乎其乎。
關略沒耐心聽了:“那現在他在哪家醫院?能不能想辦法幫我聯繫他。”
“不能!”老麥回絕得斬釘截鐵,一見關略那要吃人的眼神立馬蔫兒了三分,“不是我不肯幫你聯繫,實在是我沒那本事。這人有點水平之後吧就特傲嬌,齊崢當年在國內當了兩年骨科醫生後又去德國進修了兩年,結果結業前一年突然情懷大發,人生理想爆表,萌生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念頭,發神經一樣去波恩報名了無國界醫生,可MSF招募志願者是有要求的,至少他們不需要一個骨科醫生,於是他花一年時間攻讀傳染病學,半年後正式成爲無國界醫生。”
“然後呢?你弄不到他的聯繫方式?”
“不是,壓根這人就從來不接一般病人,除非戰亂地區的災民,其餘人就算死他面前他都不會多看一眼。”
關略不信:“花錢。”
“花錢也沒用!”
“那就把他綁了來!”關略目露戾氣。
老麥瞪他一眼:“他是德籍華人,又是MSF成員,你就爲了唐驚程一條手臂,還打算引起國際糾紛?”
“……”關略被他說得越發煩躁,“所以你講了半天全他媽是廢話?”
“那倒也不是,或許有人能請得動他!”老麥賣關子。
“誰!”關略幾乎是吼。
老麥吞了口氣,老實了。
“這人你也認識,蘇閎治的大兒子蘇訣。”
關略
一愣,腦中即刻反應出蘇訣那張永遠冷若冰霜的臉。
“蘇訣我知道,老東西早年在外面跟舞女生的私生子。”
“對,老東西一直不大喜歡這個大兒子,畢竟他母親身份有些見不得人,老東西可能覺得蘇訣是他的人生污點,所以對他這個兒子一直不待見,直到前幾年蘇訣把姚家千金哄到了手……”
關略沒耐心聽這些豪門幽怨。
“講重點!”
“重點就是,知道蘇訣爲什麼能把姚曉棠哄到手嗎?姚海政又爲什麼會願意把寶貝女兒許給他這麼一個不得寵的落魄少爺嗎?原因是蘇訣曾經當過一小段姚曉棠的主治醫生,他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你說蘇訣以前是醫生?”這點歷史關略真的不知道。
“對,他大學學的是神經內科,姚曉棠有輕微的先天性腦癱,而齊崢是蘇訣大學裡最要好的同學。”
這麼一理邏輯就清楚了。
老麥繼續說下去:“不過光一同學也未必能夠讓齊崢破例,但近幾年緬甸內戰頻發,無國界醫生組織在緬甸成立了醫療小組,向內戰受災區提供基層醫療救援,包括結核病,艾滋病和瘧疾治療,其中齊崢便是組織調過去的唯一一名華人醫生,至於蘇訣,不知是顧念同窗之情還是另有目的,近幾年他每年都會以個人名義向緬甸無國界醫療中心提供藥物和資金支持。”
關略目光裡的戾氣漸漸消失。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蘇訣?”
老麥笑了一聲:“如果你真心疼唐驚程那條手臂,大可以去試試,但蘇訣向緬甸資助的事一向是秘密進行的,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和齊崢這一層關係,而且你跟他又不熟,加上老東西畢竟還是他父親,所以我覺得希望幾乎爲零。”
簡而言之,老麥講半天,給了關略一個空歡喜。
“不管怎樣,你想辦法先幫我聯繫試試吧,如果他真的不治外人,我可以考慮帶唐驚程去一趟緬甸。”
無論如何這也是一個希望,總比直接盼了她的死刑強。
關略又坐在沙發上抽了半根菸,老麥送他出去。
送到電梯口的時候老麥突然想起什麼,叫住關略。
關略將手插在褲袋裡轉身。
“還有事?”
老麥陰澀笑一下:“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報應?”
“你想說什麼?”
“當年樓輕瀟那兩條腿你沒能保住,現在是唐驚程的一條右臂…”
關略不由心口一震,曾經唐驚程也問過他這句話,當時楊曦和邱啓冠的關係初次曝光在媒體上,她被記者堵在公寓裡,曾打過關略一個電話,沒頭沒尾地問了他這個問題。
當時關略怎麼回答的。
他萬分篤定地回:“相信,我相信因果輪迴,誰造多少孽最終都要受多少罪!”
誰想被他一語成籖。
樓輕瀟當年的事跟唐稷脫不了干係,如今唐驚程卻傷了一條手臂。
“我相信因果有報,但唐稷造的孽不能應在她身上,她跟三年前的事沒有關係。”
老麥又笑了一聲:“老九,你這話也就騙騙你自己。就算你真能挽回她這條手臂,若哪天唐稷出事了,我看你怎麼跟她解釋?”
……
關略回公園裡簡單沖洗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又回了醫院。
去的時候唐稷和羅阿姨還在,關略沒立刻進去,站在走廊上等。
羅阿姨見躺在牀上已經不成人樣的唐驚程,心疼得當場就哭了,嘴裡直嗷嗷:“怎麼好好的就傷成這樣的了,那幫綁匪都是什麼人啊,怎麼下得了這種重手…”
羅阿姨哭得不停,但她只以爲唐驚程是被普通綁匪劫持,唐稷對她隱瞞了許多事,況且唐驚程在業內也算半個公衆人物,中槍受傷的事一直是對外界瞞着的。
現在羅阿姨這麼一哭,唐稷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唐驚程在牀上也沒力氣勸,病房裡的氣氛過於傷感,關略在門口聽着,聽不下去了,乾脆去了頂樓露臺抽菸。
葉覃的電話就在那時候打來。
“九哥,底下人查到,遲峰現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