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外, 連着附近已投降的韓城與魏城,偌大的空曠雪地上升起冉冉篝火,衆將士各就各位, 紛紛掃雪駐紮安營。
帳篷內, 吳三思整了整衣冠, 扶正澄亮的頭盔, 提了劍便要邁出。此次是他榮升將軍後第一次帶兵出征, 因此十二分的謹慎,一心想好好出點戰績,也好了了那些小人們背後的口舌是非。
“吳將軍。”
才掀起帳簾, 身後猛地響起女子深冷卻又極動聽的叫喚,聲音不高, 卻滿是傲氣。
吳三思內心猛地“咯噔”一下, 情知有了大麻煩, 奈何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調轉過去。
一名小個子士兵正斜靠在桌案前,簇新的士兵服略顯寬鬆的罩在身上, 颯爽之中又帶了些許陰柔,玉白雙手撐着桌緣,白皙豔麗的面容上一抹淡淡嘲諷,瞥了眼面色陡變的吳三思,戲謔道:“怎麼?本宮這番打扮太美了麼?將軍竟然看傻了?”
“不……不、不, 小將方纔還未回過神來, 所以……只是公主如何出現在此?”吳三思顯然還沒完全接受眼前所見, 不知這位已然收斂了許多的公主忽然又要出些什麼怪招, 當下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千浩雪微微勾起脣角, 對於這位高大魁梧的莽漢,她向來拿捏得分毫不偏。雙手離了桌邊, 徐徐走到男子身前,仰着豔容淺笑道:“將軍不是看到了嗎?本宮便是這樣來的。不過,既是來了,難道將軍還要將我趕回去不成?”
“不、不敢,屬下不敢。”吳三思連忙退後兩步,弓腰抱拳答道。
“呵呵,很好。那麼,將軍請走吧。”千浩雪一掃方纔嚴厲,淡笑着沖帳外做了個請的動作。
男子微微愣怔,便十二分聽話地打頭出了帳篷。
因考慮到忽然多出的小公主,原本打算騎馬的吳三思臨時改了主意,乘了馬車一路向稻城疾馳而去,身後幾名副將打馬相隨。
不過須臾功夫,那古樸的城主府已赫然於眼前。待千浩雪跳下馬車,一行人便大步向院內行去。
千浩雪此刻倒也頗爲謹斂,看着像個懵懂畏縮的小新兵子。
“哈哈哈,吳將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快快請進。”宇文陌凌與南宮子寒等人已然侯在門廳處,見一干軍士大步前來,忙綻放一臉和顏喜色,大笑着將衆人請進了宴客廳。
偌大宴廳內,已然布好了十數張几案,其上的佳餚美釀自然不稍細說。各就各位之後,宇文陌凌便在正中的案上站定。
左側上首坐着南宮子寒與宇文陌青,宇文陌青身旁是一臉嬌笑的南宮蕊玉。右側便是兩名少年皇子,一襲白色裙裳玉色小襖的夏子櫻則挨着兩名皇子而坐,再往下便是南宮子寒軍中的幾名干將,皆是生澀面孔。
吳三思在宇文陌青的身側站定,很恭敬地衝衆人抱拳做了個揖,正要坐下,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不自在地看了看後面一言不發的小侍衛。
千浩雪一雙眼早已被宇文陌凌完全吸引了去,見吳三思一副窘迫地瞅着自己,當下十分氣惱地回瞪了一眼過去。
吳三思臉部肌肉微微抽搐,撩起下襬,十分不自在地坐了下來。
“今夜小設酒宴,爲吳將軍等諸位將士接風洗塵,衆人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不必拘於禮節,放開了喝便是。”宇文陌凌高舉酒杯,看着下座的衆人:“來,陌凌先幹爲盡了。”言畢,一口飲下掌中酒。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除了南宮子寒等人,今夜來者都是軍中將士,酒桌之上的熱鬧自然不必言說。
千浩雪定定看着正中那抹白色清俊身影,談笑間盡是瀟灑,仿若已手握天下般孤傲自信。然而此刻,自己卻要像個奴婢似的乖乖站於身後,冷眼看着衆人吃喝玩樂,近二十年來,何曾受過如此蔑視,心下便越發糾結痛楚。
這個朝思暮想的男人,此刻他就這麼端坐在自己眼前,恨不得當下便衝上前去相認,奈何她非要親眼看看那小賤人同自己的心上人到底好到了什麼程度,此刻不便太早暴露了身份,只能強制按捺住心中怒火。
宇文陌凌不時與衆人小談,視線卻頻頻瞟向千浩臻身旁的夏子櫻,貌似自前夜宇文陌青與蕊玉之事發生後,她倒變得安然了許多。這會正與兩位小皇子不知談着什麼有趣的話題,時不時便彎下腰來抿嘴大笑。
忽然瞅見女子擡起頭來望向這邊,心頭頓時如春風拂過,那臉上的喜悅便再也遮不住,滿滿寵溺地朝女子舉了舉杯,一口飲了下去。
夏子櫻卻不知宇文陌凌心頭所想,今夜不知爲何,她只覺得暗處有雙眼睛不時地鎖住自己,很尖銳卻又刻意壓制。故做隨意的掃了衆人一圈,卻不料對上宇文陌凌飽含愛意的笑容,只好笑了笑,也飲了一杯下去。
這廂千浩雪忍了一晚上,先前只是宇文陌凌不住看向夏子櫻,倒還好受。此刻看到二人濃情蜜意地隔着衆人視線交流,當下氣得險些兒便暴跳起來。左右環視一圈,竟無一可以拿來發泄又不易被注意的物什,當下便狠狠地衝面前坐着的吳三思後背上狠狠擰了一把。
“噗——”吳三思原本正舉着杯子欲往嘴裡送,背上猛地襲來一串鑽心刺痛,當下一口酒便噴了出來。
臨桌將士抹了一把臉上酒水,眨巴着眼愣怔道:“吳將軍,你……可還好?”
“唔……好,好,沒事,見笑了,真是對不住兄弟,對不住……”吳三思尷尬地咧了咧嘴角,肩膀朝腦袋上一縮、一抖,陪着笑的臉上又是一陣抽搐。
“哪裡哪裡,將軍客氣……”那將士眼瞅着吳三思粗糙的臉上肌肉抖三抖,十分納悶地撓了撓頭,咧嘴笑着又坐開了些許距離。
千浩雪這才解氣般瞥嘴笑了笑,擡起頭,卻見對面白衣女子望過來的狐疑眼神,便十分不屑地撇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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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姐姐,你在看什麼呢?”千浩臻獨個說了半天不見迴應,嘟着嘴捅了捅身旁女子的細腰。
“呀,癢死了!”夏子櫻猛地回過神來:“你個小屁孩,看看勤兒多乖?好好學學吧。”
“夏姐姐誇獎了。”千浩勤彎起嘴角,露出一抹恬淡笑容。
“對了,你們雪姑姑最近在宮裡都做些什麼呢?”夏子櫻拍了拍千浩勤的小腦袋,狀若隨意地問道。
“夏姐姐不是不喜歡雪姑姑嗎?爲何今日頻繁問起呢?”一旁的千浩臻十分不解地答道。
“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不想說就算啦。”夏子櫻理了理裙襬站起身來:“近日身體不適,夏姐姐我就不陪你們啦,先回去休息了。”言畢,便不再多言,徑自出了喧囂的大廳。
一路直行,大雪映出的寒光將路面照得清亮,倒也不是黑得恐怖,一會便看到亮着橘黃燈光的屋子。
一腳跨進門檻,正要招呼丫鬟上茶,冷不妨捂在門框上的手卻被摁住。不待回頭,那惡夢般的銀鈴之語便在耳旁響起。
“呵呵,小賤人別來無恙啊?”
千浩雪冷冷地吐出一句,鬆了摁住對方的手,先一步踏進房內。
原本在房中的丫鬟,猛然見到一名士兵走了進來,那白皙清秀的俊臉上掩飾不住的冷豔高傲,嚇得連端盆的手都顫了一顫,忙哆嗦着退了開去。
“呀,我說呢,一晚上沒來由的心慌,原來是公主閣下駕到,民女真是惶恐啊。”彷彿早已預料到一般,夏子櫻語氣裡不帶絲毫驚訝。
千浩雪徑自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熱茶,輕抿一口,通身打量了女子一遍,不屑地瞥開眼去:“不過半年未見,小賤人卻是越發的消瘦了。可惜啊,這副身子將來如何伺候得了我家陌凌?”
“呵,公主所言甚是可笑。子櫻爲何非要伺候宇文陌凌?那宇文陌凌此刻似乎也還不是你家的吧?”
“哼,少給我裝蒜。真當我被關在宮中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嗎?一時疏忽讓你跑了,這半年來勾引我凌哥哥的帳,日後本宮定一筆一筆收回來!”千浩雪白皙俏容上一抹狠戾閃過。
“呵,我夏子櫻自問與公主您無冤無仇,奈何你卻三番五次想害我性命,甚至還想將我嫁給尹貴妃那虐死人的大哥,貌似該收帳的是我吧?”夏子櫻不慌不惱,取過一隻杯子,把玩着道:“你那凌哥哥若是真喜歡你,你大可不必同我這糾纏,自己去追回來好了。”
“你……”沒想到不過半年未見,昔日那大大咧咧的小丫頭竟變得如此沉着伶俐,千浩雪一時噎住,頓了片刻又道:“本宮倒是從未想過要殺你。卻是那尹貴妃與賊道士勾搭成奸,想謀太子之位罷了,你擾了人家大事,不殺你纔怪。”
“什麼?尹貴妃的事被你們發現了?那勤兒……”夏子櫻忍不住打斷。心下忽然瞭然,難怪千浩勤此番變得如此內斂。皇宮黑暗,沒了孃親的照護,自然要斂了所有的光芒才能平安活下去。
“哼!那姦婦自然是被打入冷宮……沒賞賜鳩酒已經算是皇兄開恩了。”千浩雪不屑地勾脣淺笑,他人的性命在她眼裡皆不過螻蟻般微小。
“子櫻,原來你已回來了?方纔散了酒席,四下尋不着你,聽臻兒說……”門外忽然響起男子磁性的悅耳嗓音。
宇文陌凌一腳踏入房內,冷不妨見屋裡多了名清秀小士兵,正要不悅,猛地便住了口。
“凌哥哥。”
千浩雪百般委屈地站起身來,眼眶裡淚水盈盈。
愣怔着的男子,忽然便不知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