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欠身作揖時,掛在劍柄上的掛飾垂了下來。那是塊冰藍色的寶石,像極了凝固的水滴。老者盯着那塊水滴,神色就變了。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紺陌。”
“嗯,我知道了,你跟我來。”說罷轉身離去,同門內的幾個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立即出門招呼洪全和孫清緣。
紺陌腳下踩的是三齒木屐,木屐無論是敲在鵝卵石上還是木板上,都很有滋味。老者領着他穿過一條長長的迴廊,腳步有些緊湊,紺陌跟在他後面,木屐敲打地板的節奏沒有一點變化,卻總能保持和老者不遠不近的距離。他一邊跟着老者,眼睛一邊打量庭院裡的景色。
這天陽光很好,院子裡的一草一木都極具規格。這院子裡桂樹種的較多,等到了八月,必定滿園飄香。
老者領他到了一處廳堂,回身對着他道:“不知可否把劍解下來?”
江湖人所說的“可否”那就是一定要了。無論到哪兒,行走江湖的人,特別是到了一處陌生地方的人,都不願意將武器解下來交與對方。可是他卻不一樣,聽完這句話後他毫不猶豫地把劍交給老者,微笑着道:“勞煩了。”
接下劍柄的時候老者吃了一驚,這把劍實在是太輕了,輕的一般練武之人根本感受不到它的重量。要知道練武之人所持兵器的重量都是具有嚴定規格的,無論太重還是太輕,都影響着出劍的速度與力量,輕劍比重劍更難操控,哪怕是劍術造詣上極其自負的人,也不敢隨身攜帶這種劍器。難怪這年輕人解劍解的如此隨意,如果他不是裝腔作勢的話,那麼隨意折一根樹枝就能取無數高手的性命了。
他看了看年輕人的眼睛,坦誠無波,於是便笑了笑:“還請少俠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去請示主人。”
他握住劍柄,發現劍柄上刻着長春二字,他思量道,贈劍的怕是位風姿卓越的老人吧。
推開內閣門,一股溼潤之氣撲面而來。有水聲,細細的流水聲。這個房間的牆壁竟是用巖洞的石頭鑿制而成的,牆壁上鋪着水簾,水流進四面牆角鑿出的溝壑裡,再經由竹管引導,流經屋頂,再度順着牆壁落下。
這房間也不知被水浸泡了多久,空氣黏溼得非常厲害,老者才進去不久,衣衫和頭髮上便落滿細小的水珠。房間裡養着紫蘇和梔子花,沾滿水汽的花香,總是比其它地方的淡雅很多。
半透明的屏風後突出一個淡淡的人影,老者道:“廳堂有個少年想要見您。”
屏風後傳來個清朗的聲音,那聲音道:“他叫什麼名字?”
“紺陌。”
“紺陌?”那聲音停頓一會,似乎在回想些什麼,“他從哪裡來?”
“沽浪村。”
“……沽浪村。”那聲音又停了下去,聲音的主人似乎在遙望什麼,老人不敢催促,只能垂首站着,良久良久才聽着他道:“你爲何放他進來?”
老人把劍舉起來道:“那少年人劍柄上的掛飾實在是太過眼熟了。”
一道微風拂過,手上一輕,還未見到半個人影,手上的劍就沒了。
只聽得鏗鏘一聲,劍被拔了出來,裡面的人道:“長春?嗯,這名字取得不好。那少年人在哪個廳堂候着?”
“老朽擅作主張已經把他引進來了。”
裡面傳來一聲輕嘆:“他要幹什麼,你先應着,不要讓他走,我暫時不想見他。”
黑影一閃,長春劍被扔了出來,老人伸手接住。
“今年有哪些人會過來?”
老者皺着眉頭,似乎有些不悅:“今年來的人和往年有些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您聽我給您報的名字就知道了。今年拿到人頭的有洪全、孫清緣、柳上梢、何易、古白鳩,以及陳盛盛。”
“……嗬,這次來的人是有些意思。”
“方纔在門口時,柳上梢被洪全氣走了,何易、古白鳩和陳盛盛估計已經到了。”
裡面的人默了一會,忽然道:“罷了,罷了,你去,你去讓紺陌進來。”
“……是。”
這墜子怎麼會在他那兒,莫非他認識丁巖?
“你是不是認識丁巖?”
紺陌剛一進來就有人問他,他怔了一下,旋即冷靜下來,答道:“在下不識。”
屏風疏地分成兩半,水霧中迸發出一抹青光,只聽得錚的一聲脆響,兩種兵器交擊,紺陌蹲膝向前一滑,劍身咯喇出金色的火花,那人反腕倒轉,在刀刃削向紺陌的位置時,紺陌已倒轉翻向空中,腳登上巖壁,那知巖壁常年浸水已變得非常滑腳,劍鋒削向水幕,那一粒粒水珠霎時變成凜冽的暗器。又是幾道青光,飛擊而來的水珠被劈成碎末,登時,房間被濃濃的水霧籠罩。
勝負只在一瞬間,待水霧消散,誰的劍快誰就贏。
水霧貼上劍刃。水霧淡了,薄了,劍氣襲來,只見青光一閃,一縷黑髮被削了下來,紺陌終於看清與他博弈的人了,那是一個身穿青色長衣的男子,眼珠漆黑,裡面孕育這洶涌的波濤,他的長相非常俊美,額上帶着金色的額環,額環上鑲着塊冰藍色的寶石,材料同他劍柄上的那顆非常相似。紺陌的頭髮落地時,那個男人淡淡道:“你很好,是我輸了。”
紺陌的劍已經入鞘,但卻是劃過青衣男子的喉嚨後順勢入鞘的。那男子指着自己的喉嚨:“若不是你手下留情,現今我已是個死人。你贏了。”
可是紺陌絲毫沒有贏了的感覺,他打量了男子很久,終於問:“你是趙獵戶?”
那男人點了點頭:“除了我,沒人敢坐在這兒。”
紺陌欠身道:“晚輩見過趙獵戶。”
趙獵戶道:“說罷,你找我做什麼?”
紺陌猶豫道:“前輩方纔所說的‘丁巖’……”
趙獵戶打斷他:“我現在知道你不認識他了,回答問題,你找我做什麼?”
方纔打鬥的喧囂之聲,被嘩嘩的水聲替代,這半間屋子靜的只能聽到水流的聲音。
老者站在廳堂外沿的走廊上,靜靜地望着院子裡的桂樹,想象着八月金桂的情形,嘴角帶笑。他在那裡站了半個時辰,終於,身後響起了木屐的聲音,紅衣浪客從內閣走出來,眼波依舊沉靜。
老者瞧了瞧他左邊的頭髮,笑着道:“少俠的事情不知談得如何?”
紺陌道:“已經談妥,在下是要在這裡叨擾一陣子了。”
老者道:“老朽姓趙,是這兒的管家。”
“趙管家。”
“前來爲趙獵戶慶生的人,在一刻鐘前全部到齊,已經準備用膳了,少俠請。”
“請。”
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事情,趙管家不多問一句,他這個年齡的人,早已經學會了裝聾作啞。他的主人是一個行事詭譎的人,但他佩服他,單憑這一點已經夠了。
趙獵戶待他們都走遠後終於舒了口氣,擰開案臺上的圓形圖案,中間的地板裂成兩半,涌現出藍黑色的海水,他跳下去,鮮血在他周圍暈開,皮膚枯裂,額環上的藍色寶石發出熒光,只是那種光環非常羸弱,原本的冰藍色也逐漸轉黑,他的頭髮黑得發亮,眼睛的光芒卻暗了下去。
潭中飄來一陣嘆息,幽幽的,有點英雄末路的意思。
“沒想到我會輸給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不知姬瑛看到了會怎麼想……可惜姬瑛已經看不到了。”
在海水中泡了半日,皮膚上的裂痕漸漸癒合,他望着潭子裡的血水——聽說喝了人魚的血可以長生不老。令人作嘔的聲音,令人耳朵發聵的殺戮,還有比海底還要黑暗百倍的礁洞。
他起身,皮膚比往日又蒼白了一些。他想起那個少年的眼睛,還有劍柄上的滴水石,他應該就是以前那個病的快要死了的少年吧,現在已經長得這般大了,武功也非常好。
——“今年來的客人都非常不好。”
——“在下知道府中有什麼,府上的事情江湖上已經有些人知道了。”
——“承蒙救助,在下這次來是爲報恩而來。”
——“在下願拼上性命,保護府上的安全。”
長生不老……長生不老,劍柄上刻下“長春”的人信得過麼。
無論揹負怎樣的過往,無論有着怎樣的夢想,遠離家鄉太久的人是不會開心的。他想念那片蔚藍的海水,沙灘是白色的,上面堆滿美麗的貝殼,有時他憑運氣撿起一塊海螺,就能夠從裡面聽到姬瑛的輕聲哼唱,他的運氣不算好,也不算壞,但總比那個叫丁巖的人類要差上一點,如果那次姬瑛出海沒有遇上丁巖,說不定結果會好一些。
人魚愛上人類?姬瑛有沒有變成泡沫他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衰弱了,如果這少年信得過就好了。
這些年來他廣交豪傑,對人類的認知從不偏頗,不會極度相信一個人,也不會極度懷疑一個人,他只是希望承受那雙眼睛的少年能可靠些,起碼不要欺騙。
欺騙真的是一樁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他穿好衣服,調整好呼吸,慢慢走出內閣。夕陽西下,但那陽光依舊耀眼。
陽光耀眼是好事,因爲我們都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