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宴席上顧振山的決定,不是一時衝動,而是醞釀很久,是時候放手了。
女兒顧瑩珠生性好強,從小沒在自己身邊多呆,但能憑一己勤奮,事業略有小成;女婿孫翰明是他一手培養,儘管有委屈他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孫翰明是極其勤奮努力的;兒子顧銘遠走的是他自己選的路,雖然不能如己所願那般子承父業,可顧氏集團真若有什麼萬一,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而田瀾,他們共事20年,崢嶸歲月,歷經商海的波譎雲詭,真的,他能給的不多,就這雙能夠舉起放下仍然相握的手。
望園別墅前,兩人默對了一陣,顧振山問田瀾:“你怎麼不問原因?這樣對你有些不公平啊。”
田瀾說:“你已經給了我想要的。”沒有多餘的詰問,多年的默契,心思早就一目瞭然。
顧振山大笑了起來。他扶着田瀾往回走。
如果一個女人,能陪你走過人生每一個低谷,爲你奉獻她的整個青春,你要給她怎樣的禮遇,纔不覺得委屈了她?
他這輩子也忘不掉那年的除夕,帶着不滿十歲的兒子,從廣州回到千里之外的宜江市。那天沒下雪,卻格外冷,但更冷的是他的心,他是徹底失敗而歸,妻子和曾情同手足的朋友聯手背叛了他,捲走所有錢款去了香港。他只有賤賣存貨清償貨款,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張回家的車票。
這個慘痛的教訓,讓他長足了經驗。生意場上沒有朋友,沒有女人,只有競爭對手。收回拳頭,是爲了能更有力地揮出去。
兩年後,他帶了幾個人開始了第二次創業。南下的那段經歷,讓他的目光比一般人看得更加久遠。當時建材裝潢市場方興未艾,藉助房地產業炒樓花的那波潮流,勢頭和近幾年一樣火爆。他從設計到裝修再到施工,整個一條龍服務。只是那時做任何事遠比現在困難得多,且不說經濟轉軌過程中各種政策壁壘和制度限制還有繁冗的審批執行程序,光是找個在行的人都很難。
請不到專業的室內設計師,就去請美校的畫師。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辦法總是比困難多。
通過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在城東中學教美術的孟世農。他端詳着孟世農,30來歲,年紀和自己相仿,眉宇清朗,謙和有禮,似乎身體不太好,不時露出幾分倦色。他說明來意,看孟世農沉吟不語,有些着急:“我出三倍的價格。”
孟世農的態度非常保守:“你的意思我懂,但這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在學校也是畫,在我這也是畫,會有什麼差別?”
“我只能業餘弄兩下,再說,建築設計和繪畫還有本質的區別。”
他心想,也許是他開的條件不夠優渥。當時大多數人的思想還很保守,要放棄一份正式穩定的工作,加入一個充滿變數的行當,非一般人能做到。因一切纔剛起步,他只能在能力範圍內請他,私底下認爲,如果孟世農在錢上面太計較,也是很難和自己共進退的。雖然他不承認,其實他想找的,是個事業拍檔,而不僅是個僱員。
交談陷入僵局,這時孟世農的妻子端着一碗煎藥走進書房,身後跟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見她用調羹攪了攪藥,遞給孟世農,孟世農端過碗,咕嘟嘟地一仰而盡,然後從小女孩手中接過梅子含在嘴裡。
他不由地多打量了眼前這一家人,這兩人相差約十歲,丈夫略顯書生意氣,妻子卻持重老成。小女孩長得像她母親,眉清目秀非常可愛。
這次專門拜訪沒能請動孟世農,顧振山以爲一無所獲,卻不想一個月後,孟世農的妻子主動找上門來。
他不知道她當時的動機,但當聽她自稱曾是孟世農的學生,跟孟學過油畫時,他便毫不猶豫把原本爲孟世農準備的位子給了她。
這些年,她受到的委屈,他都看在眼裡。她身上有一種讓男人都畏懼的向厲、狠絕和率性,而顧振山在女人身上吃過的教訓,讓他對她沒有一絲的心軟。
那是一段艱苦卓絕的過往。創業初期,田瀾身兼數職,既是設計師,又接單跑業務,還處理內務,經常徹夜加班出差,偶爾回家一次,也很快就回到崗位上,不僅是她,團隊裡的每個人都是如此,日以繼夜玩命地工作,只不過他們是男人,田瀾是女人。一個女人如果爲了事業,顧不上家庭,這種代價往往是慘重的。她的名譽受損,她是個拋家棄子的女人。
他們兩人是默契的事業拍檔,卻都缺少一點兼顧平衡的能力。他和她一樣沒有理會身後的蜚短流長。就這樣她陪他整整奮鬥20年,陪着他把一個小小的裝潢公司做大做強,再涉足多個產業,一點點鑄就今日的輝煌。
夜風習習,蟲聲嘰嘰,花木扶疏,暗香浮動,透過高大蓊鬱的樹枝椏,看得見遙遠的淡藍色天幕間閃爍着幾點繁星。
田瀾尊重顧振山的安排,那是出於一個父親對女婿女兒真誠的補償,不管孫翰明做過什麼,相信都有他的苦衷,她不會令翁婿生間隙,所以自己主動釋兵權。顧振山既然能夠不計前嫌地把擔子交給孫翰明,也衷心希望他能不負所托。她雖然不像顧振山這般心思九轉,但她知道他有很多含義都包含在這一笑一扶一挽中,她任顧振山挽着她的手一直不放,如果說她曾錯過一雙手,那麼現在,終於又有一雙手,願意牽着她往家走。
在闃黑靜謐的夜裡,兩人腳步合拍,默默地挽着手,慢慢沿着甬道踱回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