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行洲與鐵還三依計行事,天矇矇亮便隻身出來,自客棧借了兩匹快馬,飛馳趕往水色山莊。還未至青池地界,一路上就見青壯民團兵勇零零星星自官道向青池方向聚集,有時更見快馬就在前方飛奔,竟比段鐵二人還十萬火急,想必是向水色山莊告急去的。
想來水色山莊這時已經得知消息了。段行洲詫異水色山莊的消息竟如此靈通,就怕我們去得太晚,放脫了顏煥。
鐵還三並騎過來,道:那也無可奈何。我卻只怕我們通風報信得晚了,難以取信於人。
待他們能望見水寨時,只見其中千帆齊聚,白汪汪的猶如一片濃雲。另有兩千餘人自各地會集在水色山莊牆外。這小小一城竟煽動了這麼多人劍拔弩張,鐵還三臉上的憂色愈發地濃郁起來。他們仍直奔山莊東門,眼看方字大旗依舊,在春日翠綠的空氣裡似乎一滴鮮血,段行洲預料到什麼似的,透了口悠長的冷氣,鐵還三的馬卻在後面嘶了一聲,嚇得他忙勒住馬,兜轉回來。鐵還三低聲說了句林中有人,便提馬向路邊的林子裡馳去。
誰?段行洲緊隨其後。
話音未落,林中嗡的一聲,漫天金光籠罩,枝條綠葉飛散,卷在金色的旋風裡,兜頭朝他二人劈來。鐵還三探出手掌,仰面迎風在空中漫不經心地一抓,仿若抄住了金蛇的七寸,這迫人氣勢頓時消散,一條金鞭被鐵還三抻得筆直,那一頭坐於黑馬上的紅衣美人揚了揚眉:是你們?
蘇夫人?段行洲放下護着腦袋的雙臂,奇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蘇漪上下看了看一身勁裝的鐵還三,怔了半晌,突地笑了起來:你在裝神弄鬼些什麼?這一瞬的展顏之後,她的眉宇間依舊是糾纏不去的傷感和煩惱,少了些往日飛揚跋扈的神采,她面上的紅潤也失了一分光澤,令她看來有一些楚楚可憐的風韻。
段行洲不忍道:你不見這裡就要交戰,眼看水色山莊就要破城,快些回家去罷。
若非方白帝有難,她也不會回來。鐵還三卻很明瞭她的心事,蘇夫人定是在回家路上得了消息,就直接折返回來的。
我從未走遠,就在水色山莊附近。蘇漪向鐵還三頷首,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幫着他。
你可知道這回水色山莊得罪的,可是朝廷呢!
自然知道。蘇漪道,總要想方設法助他逃脫。他這樣的人,遲早還能東山再起,就算傾盡我近水堂之力,我亦不在乎。
可是
段行洲剛要說話,就被鐵還三攔住,道:眼看官兵就要從別水轉入青池,大戰也就是眼前的事,你怎麼還在莊外徘徊?
蘇漪望着段行洲,道:你家主人知道其中緣由。
我?段行洲指着自己的鼻子,茫然反問。
鐵還三道:你是擔心柯黛對你不利?不錯,莊中都是她的人,只怕你連山莊的大門都進不去呢。
段行洲笑道:這有何難?我們帶你進去。
哼。蘇漪冷笑,我是水色山莊正經的女主人,要你們多管閒事?
鐵還三微微一笑,對段行洲道:那我們走。
哎!等等。段行洲見他沒有半分猶豫,撥轉馬頭就走,一時慌了手腳,看看他,又看看蘇漪,最後只得忙不迭地跟着鐵還三,你怎麼不告訴蘇漪,那個方白帝其實是
鐵還三搖頭道:說了有什麼用?她現在一心還只想將方白帝救出重圍,便能得到方白帝的真心。這種事,只有她自己親眼見了,纔會相信,我們多說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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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身後馬蹄聲響,蘇漪一團火似的,策馬緊跟了上來。段行洲扭頭看到她臉上因義無反顧而迸發出來的光芒,反覺黯然。
他們轉瞬便到山莊東門。門前的莊丁認得蘇漪,又見方白帝的貴客隨女主人轉來,以爲是來助陣的,滿面喜色放他們入內。只見水色山莊內已無一個閒雜的外人,莊丁們讓出路來,容他們沿前山迴廊直奔白帝城。蘇漪當先而行,剛衝到城下吊橋,嗖地便有一支利箭打在她馬前。就聽王遲在頭頂上喝道:站住!
蘇漪勒住馬,仰面罵道:瞎了你的眼,快開城門。
鐵還三也驅馬上前,朗聲道:我們給莊主報個急訊。
段先生?王遲訝然。
雉堞間白衫閃動,寒央清麗的眼波平靜地飄灑下來,望着他們點了點頭,請進。
城門洞開,那邊是華衣駿馬一如春日出遊的柯黛。先生,快請進。柯黛笑道,好妹妹怎麼怔在那裡,還不快請先生進來。蘇漪在她的笑容下打了個寒戰,她看了看其後的幽暗,用細小的牙齒咬了咬嘴脣。
柯黛當先提馬躍上馬道,原來這小小的白帝城的城垣竟容兩騎並行,鐵還三得暇回首向城垣上看,只見一溜甲冑鮮明的弓箭手嚴陣以待白帝城苦心經營,擇此易守難攻的天塹築城,早做好了大戰的準備,得知消息不過幾個時辰,城內城外就戒備森嚴鐵還三不免要贊顏煥其人確有奇才。他再向城內眺望,已無人在路上走動,因此是異常的平靜。再過幾個時辰,這白帝城也許就灰飛煙滅,柯黛在前面沉默着,讓人覺得自己正跟隨着她緩步走在秀麗卻奇異的畫卷裡。
就在這裡了。柯黛在城樓前下馬,豔如桃花般的面龐上絢麗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轉了片刻,忽展脣一笑,這刻在雉堞後埋伏的箭矢都忽然閃亮了起來。
寒央依舊一身男裝,在城樓門前微笑看着鐵還三。這場分別太過漫長,鐵還三竟覺得有些恍若隔世的悲喜,不由自主向前緊走了幾步。而蘇漪卻比他更快,一團烈火似的撲在寒央的肩頭,放聲大哭。
哭什麼?寒央撫弄她的長髮,看着鐵還三笑了。
鐵還三卻覺得寒央也許真的不懂蘇漪的悲慼和委屈,只得望着她們一對假鳳虛凰,啼笑皆非。
段行洲嘆了口氣道:原來莊主已經得知官軍前來的消息,我們回來得晚了。
寒央點頭道:多承段先生費心。段先生前來助陣,我便放心得很了。
若讓官兵殺入青池,就直搗白帝城了。柯黛道,朝廷水師自別水轉入運河,那裡地勢狹窄,山莊的水勇就準備在運河中阻擊官兵。因此此處暫時還不會交戰,兩位不妨稍事休息。
鐵還三不免勸寒央道:什麼事情值得與朝廷血戰?你何不就此同我一起走吧。
正是的。段行洲道,顏公子還在莊中麼?我們結個伴,就算中原呆不下去,去我那裡住,也是可以的。
寒央道:我們尚不知朝廷爲何攻打山莊,其中或有誤會之處,未嘗不可分解清楚。只要白帝城能守住十日半月,就有周旋的餘地。
鐵還三知顏煥籠絡了不少朝廷要員,經他在朝中活動,或可化險爲夷,說服皇帝退兵。如此看來,顏煥此時應已離開水色山莊,前往京城了鐵還三想到這裡微覺失望。
蘇漪不知其中奧妙,擡頭望着寒央,道:方哥哥,可要近水堂的人前來相助?要不我修書給我父親,讓他在督州府上下打點也好。
柯黛在旁撲哧笑出了聲,蘇漪大怒,扭身回頭舉鞭就抽。寒央眉峰微聳,白袖輕輕一拂,那金鞭蛇一般,便倏然竄入她袖中去了。蘇漪一招間便讓寒央奪去了兵刃,嚇了一大跳,怔怔望着寒央,道:你爲什麼只幫着她?
你這個傻姑娘。段行洲實在忍不住,嘆了一聲。
鐵還三正要瞪他,忽聽轟然一聲悶響遠遠傳來,城垣震動,房內所有的人都跟着晃了晃。
山莊東門方向的聲音。寒央拂開蘇漪,徑直走到雉堞邊。
東門的圍牆倒了十丈左右的缺口。王遲上前稟報。
寒央大驚,俯身向東面眺望:怎麼沒有見到攻城的官兵?
王遲道:就是奇怪這個,確未曾得報有大股官兵接近山莊。
鐵還三躍至城垣之上,也向東門處看。山澗裡的風縈繞在他身周,又呼嘯而去,鐵還三隻覺這寂靜的山谷中有什麼焦躁的東西在不停孳生,令這清涼的空氣裡忽然摻雜了一絲滾燙的氣息。
聽!段行洲忽道。
像是有股風難以忍受束縛,猛地飆飛出來,令整個山谷都跟着尖嘯,當城上的人意識到它正向自己撲來時,更是催人心魄。鐵還三先是感到城牆猛地一下顫抖,然後才注意到腳下城牆中沉悶的叮的一聲。他放目山谷,依舊是黑沉沉惡風盤旋。垂首細往城牆下張望,卻有一條烏黑的鐵索橫越山澗,消失在密林中。
咔、咔啦啦一串不祥的刺耳巨響,像是沉重的鐵器摩擦的聲音。那條鐵索隨之漸漸拉直,就在它變成筆直一條直線時,城牆好像跟着動了動。
段行洲望了望鐵還三,鐵還三也望望段行洲。就在兩人撲身出去的時候,天崩地裂,城牆上的人都覺一腳踩空在深淵上,寒央在漫天煙塵之中,魂魄震動,身心皆無所依,直向山澗中墜落。忽覺手腕上一緊,一隻消瘦的手掌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用力向上一拋。寒央借勢遙升了半丈,才攀住了剩下城牆的箭垛。她低頭向下望,只見鐵還三與亂石一起,正向懸崖中翻滾而下。
三郎!寒央驚呼。
鐵還三卻在搶身擠入岩石凹處,待城牆的碎石落完,才抓住了巖上的藤條,幾個起落攀回殘牆之上。寒央驚魂甫定,回首找尋柯黛的蹤影,只見段行洲正將柯黛與蘇漪扶起。原來就在鐵還三出手相救寒央時,段行洲奮力跳起身來,將柯黛和蘇漪推開,三人都無恙。
城牆柯黛望着斷垣殘壁,身上仍是顫抖不住。
沒有半分徵兆,城牆轉瞬間便坍塌了一段四五丈寬的缺口,衆人無不大
驚。鐵還三再往峽谷看,卻再無那鐵鏈的蹤影了。段行洲溜達到他身邊:這就是那個
不錯。鐵還三點頭。這兩人都想起進京途中自大將軍劉鋒處聽來的傳說這破城錐竟又再度現世了!
寒央朗聲對莊丁道:不要慌!快起來查看死傷,檢查城牆,看有沒有險處尚未墜落的。莊丁們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哀聲哭叫了半晌,纔起來清點死傷人數。寒央得暇走到鐵還三身邊,嘆道:何以不惜性命救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我欠你豈不太多?鐵還三知她滿腔真誠,自己卻仍在撒那個彌天大謊,因此只是搖頭無語。
此時城裡面馬蹄聲馳近,高創對着城頭叫道:莊主,有急事要稟。寒央走下城去,高創附在她耳邊絮絮說了幾句話。寒央沉臉聽着,慢慢將目光挪到高創的臉上,高創默默點了點頭。
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寒央望着高創走遠,才轉身對着城樓上呼道:段先生,請至莊裡休息,有件事萬請先生幫忙。柯黛,蘇漪,你們兩個也來。
莊丁牽過馬來,寒央對柯黛速速交代了兩句話,便領着他們向莊內的濃陰裡狂奔。蜿蜒小徑的盡頭,正是柯黛院中那花期之末的妖紅,只是格格不入地,站着一個佝僂的老者。
你這裡倒總是少不了把風的奴才。蘇漪望着柯黛冷笑,這回不是阿儺,卻變成了高創。
柯黛目中的寒光稍縱即逝,安靜地推開房門:都請進。
屋子深處,顏煥靠在團枕上,悠閒地翻着柯黛珍藏的經文:段先生,請坐。他向段行洲點頭。得知官兵進攻的消息足有多個時辰了,顏煥居然還滯留在此,沒有逃走鐵還三着實不解。
方哥哥,這人是誰?蘇漪在顏煥的平靜之下,有些侷促不安,雖然顏煥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她仍覺膽怯,像小孩子見了生人,她拉住寒央的袖子,輕輕問。
這是柯黛的朋友。寒央敷衍道。這句話倒讓段行洲暗道一聲好險,正如鐵還三所言,那日蘇漪闖入柯黛房中,卻也沒有看見顏煥的面貌,若自己當時找到蘇漪詢問,說不定真的就弄巧成拙,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柯黛坐到顏煥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衝着蘇漪笑。顏煥道:王妃,適才聽高創回稟,山莊護牆與白帝城的城牆均在一瞬間倒塌,我們這處要守下來,倒是難了。
寒央道:不錯,官兵攻入山莊,已不費吹灰之力。如今城牆倒塌,破城也只是一兩日之間的事。這白帝城是守不住了。
等等!什麼王妃?蘇漪漲紅了臉。她一言出口,柯黛跟着哧哧地笑起來。蘇漪在嘲笑聲中頭暈目眩,望着寒央。鐵還三忙將她拉在身後,低聲道:就會有分曉的,彆着急。
寒央卻再沒有看她一眼,對顏煥道:只是如果豁出性命來守的話,未嘗不能拖延些時日。
柯黛道:不錯!背水一戰,我們何需怕他?我這就叫人準備。
顏煥緩緩道:何以要戰呢?我志不在青池、不在督州,不過經營了四年的小城,棄了也不可惜。何必爲區區一隅與哥哥作對呢?
柯黛胸膛起伏,咦了一聲,搶着道:區區一隅?這裡是我的家,豈能讓人說佔就佔?
顏煥望了她一眼,目光靜得不含半點雜質,就如身邊的空氣也被這目光屏棄,柯黛在這目光下只覺喘不過氣來,不禁向後畏縮了一下。顏煥又道:報信那人已說了,朝廷出兵的緣由就是白帝城挾持皇室貴胄,拘押巢州王不放,只要我離開,不給朝廷藉口,就算他攻下白帝城,也是師出無名,青池督州的民心仍舊是我們的。再者,王妃是應你我之邀來助陣的。怎麼能讓她在此有什麼不測?
柯黛低頭想了想,幽然道:原來你想要走?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是麼?
回來?寒央道,他要走,當然是帶着你一起走,爲什麼還要回來?
柯黛冷笑道:他會去哪裡?還不是他在巢州的家?還不是他在京城的家?我苦心爲他寂寞,爲他守護的,不過是區區一隅。姐姐。她盯着寒央道,你既做媒讓我嫁給了小王爺,爲什麼還要將你丈夫的女兒許配給他?你既讓我迎奉他,爲什麼又不在乎有人分走我的寵愛?你們心裡想的,是比天還要高遠的東西,就是沒有人想要我!我父母不要我,天神不要我,現在連你們
寒央冷下臉,道:柯黛,大敵當前,不要拉扯別的事情出來。
柯黛霍然起身:你們就要走了,那些根本不是你們的敵人,只是我一個人的。我只是守着這個能與人廝守一生的地方。顏煥,爲你娶了這些女人都留不住你,何況是我一人呢?
方哥哥這幾句話早把蘇漪說得天旋地轉,她撲在寒央身邊,哀聲道,我越來越不明白了。方哥哥給我說句實話,這人究竟是誰?
柯黛冷笑道:你該問問你方哥哥究竟是什麼人才對。
寒央喝道:都住口。她語聲清冷,沉下臉來,連顏煥的神色都爲之一肅,小顏這就隨段先生和三兒退出莊去。柯黛,你願意,就跟着走,不願意,就在這裡等死。這麼大的人了,我亦不能件件事都爲你操心。蘇漪是你作主娶進門來的,你自己看着辦。
段行洲聽寒央讓自己和鐵還三護送顏煥出城,豈不是正中下懷,他心中大喜過望,正要望着鐵還三笑,鐵還三卻在此時微微蹙了蹙眉,他擰身展臂,一道寒光從他身側搶出,直刺段行洲肩頭。
啊。段行洲大叫了一聲,忙蹲下閃避,這道寒光就從他肩上掠過,沖帳後躥出的那條巨大的黑影疾刺。段行洲仰頭一望,見阿儺碩大的身軀從頭頂上呼嘯而過,迎着犀利劍勢,雙掌一合,拍住劍身,那劍卻在他雙掌合攏前轉了一轉,血光微閃,便削下他一根手指來。
阿儺怪叫一聲,忙抽回手來。只見鐵還三手持一柄斷去劍尖的利劍,這招得手後,忙凌空又向身後一揮,叮地架住了寒央從袖中刺出的匕首,他回首與寒央相視而笑。
寒央笑道:鐵大捕頭,你一個香雄人,爲中原朝廷做鷹犬,你心中還有絲毫廉恥麼?
我不是香雄人。鐵還三說這句話時渾身忽然顫抖了一下,我爲朝廷緝拿香雄餘孽,故意在身上刺以香雄文字。莊主一廂情願,怪不得我。
寒央聽到一廂情願四個字,頓時眉峰糾纏,就如烏雲橫於雪山之巔,怒氣直如裹在烏雲中的雷電,雙袖鼓脹成兩道白帆,將鐵還三一揮而退,她緊跟躍至,翻卷雙袖抽向鐵還三的面頰。鐵還三向後掠出三尺開外,卻將段行洲晾在了寒央面前。袖中香風凜冽撲面,段行洲啊了一聲,伸出手抓住寒央衣袖,胡亂一扯,竟一撕而裂。
寒央嘴角揚了揚,退了兩步,護在顏煥身前。
這番變故太過突然,段行洲和蘇漪還有些摸不着頭腦,鐵還三將他二人擋在身後,道:蘇大小姐,這山莊的主人,其實是你面前的這位小顏王爺,這位方哥哥與柯黛是師姐妹,是正經的女子,也不知是朝中哪位王妃,爲了掩人耳目,特地假扮方白帝。你這些年的青春都儘讓柯黛給白白騙了去。我們兩個是朝廷捕快,專爲查處巢州王顏煥不法事宜而來。現在我們身份暴露,你也知道了這位小顏王的底細,他們必然殺我們滅口,只有放手一搏,才能殺出白帝城去。
哦段行洲卻先想通了,剛纔那老頭跑到城牆邊和方白帝說的話,原來就是通報我們身份的麼?我就想怎麼總是不見那個禿子,是不是我們一出水色山莊,他就跟在我們後面?喂!寒央,小三幾次三番救你性命,你還對他突下殺手。
柯黛冷笑道:你那小三也不是什麼真心實意的男子,就在這當口兒也防着我姐姐一手,不然早就死在我姐姐刃下。
寒央望着鐵還三微笑:早就知道你我是一樣的人,爾虞我詐也沒有什麼奇怪。你做事不爲私情所擾,倒是真男子。
柯黛嘆道:你們沒有一個真心實意的。顏煥棄我不顧,我雖可憐,你們卻不可悲麼?
寒央一邊護着顏煥後退,一邊對柯黛道:你要是喜歡顏煥,就不要再說風涼話了。他被朝廷緝捕,便要送了性命。你像我一般孤苦伶仃時,才知道什麼叫天下沒有一個人要你。
段行洲見柯黛切齒望着顏煥出神,忙大聲對顏煥道:刑部侍郎周用已傳皇上口諭,務必將小王爺自匪巢中解救出來,安全護送回京。小王爺明白事理,應知跟我們走必是無礙。
顏煥微微沉吟,段行洲正道事情會有轉機,王遲卻在此時狂奔而至,大聲道:官兵已殺入山莊了。因山莊圍牆倒塌,陸上一路官兵兩千人自東門攻入,莊丁實在抵擋不住。
柯黛大聲道:將回廊拆斷,後山吊橋也拔去所有鐵鎖!
是。王遲得令便走,蘇漪突然推開鐵還三,趁王遲不防備,金鞭甩出,卷向他的脖頸。王遲應變甚快,舉臂一擋,金鞭便纏在他手臂之上,一愣間,鐵還三閃身搶到門前,一劍將王遲刺倒在地。高創素來愛惜王遲,吼了一聲抱住他的身子,將他搶出屋去。
寒央一驚,推了顏煥一把,道:趁官兵尚未合圍,你快些走。她白衣飄飛,來戰鐵還三,匕首破風,哧地帶出一道凌厲的殺氣,鐵還三不敢怠慢,抽身退了半步,舉劍相迎。兩人劍法同源自西域,一招間未分勝負,立即變作纏鬥,兩人劍勢漸漸凝練,身周殺氣砭膚,劍鋒盪出的寒風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在場衆人中只有阿儺堪與兩人匹敵,他搶入鐵還三右側,突然一掌拍向他右脅。鐵還三對他早有防備,掌風未到,人已飄出數尺,眼角掃視屋內情形,卻見顏煥的身影閃了一閃,便倏然不見了就在柯黛的屋中便有一處暗道供顏煥逃脫,難怪他有恃無恐,一直都在莊內未曾離開。
小段!鐵還三忙招呼只能觀戰幫不上忙的段行洲,顏煥跑了!
分神不過一瞬間的事,寒央的匕首就閃到了眼前。鐵還三微微側首,利刃貼着他臉頰而過,寒央的身子欺近,鐵還三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淡香。他合攏雙指,便向寒央胸前點去,寒央微吃一驚,白袖迎着他的指風罩來,鐵還三的手指便刺入她的衣袖,當先觸及的,便是她柔軟的肌膚。
鐵還三不及細想,猛地卸去指間勁道,那白袖纏在他手臂上,也是纏綿,寒央也在最後一瞬收手,兩人都是一怔,相顧茫然。阿儺卻是不依不饒,一下躍在鐵還三身側,抓向他脅下傷處。鐵還三驚覺,翻過劍身削向阿儺手臂。
叮。寒央的匕首搶先刺中鐵還三劍身,盪開劍勢。阿儺的掌風便長驅直入,直取鐵還三胸臆。寒央纏在鐵還三手臂上的白袖卻猛地拽動,生生將鐵還三的身子拉開,她的後心便露在阿儺的掌風之下。
饒是阿儺奮力卸去掌力,這一掌仍是震得寒央幾欲昏厥,嘴角噴出的鮮血就濺在鐵還三的臉上。阿儺眼見這兩人倒地,驚得呆了,半晌才抓住自己的頭髮,大叫了一聲:寒央。
他手上鮮血順着頭髮披頰流下,如癲似狂,比平日又可怖了萬分,旁人見了,都不住倒退。
寒央在他吼聲中望着鐵還三的面龐,道:這些,我都記下了。日後總有你連本帶利償還的時候。她聲色俱厲,淚水卻不自覺地滑落。鐵還三抹去她面頰上的淚痕,將她的身子靠在團枕上。他起身環顧四周,卻見柯黛持了一柄彎刀,對準那方桌下的木板亂砍。段行洲與蘇漪此時也不知去向。
鐵還三道:難道這是顏王脫逃避禍的秘道麼?難怪當日蘇漪闖入屋中竟未見着顏煥的容貌。怎麼連你也打不開麼?
柯黛幽然道:他說這秘道的機關,只有他一人知道她忽然扭頭盯着鐵還三,惡聲道,爲什麼段行洲知道如何打開機關?
原來段行洲與蘇漪趁衆人不備,在鐵還三激戰時就打開了秘道暗門追蹤顏煥而去鐵還三鬆了口氣,冷笑道:你莫問別人爲什麼能打開機關,你倒該問問爲什麼顏煥不告訴你機關在何處,又爲什麼不帶你一同走。
柯黛怒極,一臉豔色轉成一臉厲色,雙袖疾拂搶攻鐵還三面門前胸兩側。鐵還三仰身閃開,那藍袖從他臉上一掠而過,火辣辣的風掃得他面龐生痛,他雙手支地,倒翻躍出門外,柯黛叫道:阿儺!是這人騙了寒央,害她重傷,你還不殺他!
阿儺聞言渾身一凜,握緊了雙拳,指縫裡嘀嘀嗒嗒不住淌血,就好像從他自己身子裡攥出血來,突然怒吼一聲,轟然跳出門去,緊追鐵還三不放。
門外嘈雜漸起,幾乎都能聽見蓬蓬如雨的弓弦聲。柯黛自鐵還三身邊掠過,向後山飛奔。鐵還三料她定是追逐顏煥而去,當下棄了阿儺,跟着她向北門方向蕩身飄搖而去。這個方向只有鐵索橋一條路可走,況那處尚未有官兵攻打,鐵還三認定顏煥自此處出逃,仗自己輕身功夫更在柯黛之上,幾個起落搶到她前面,疾追下去。
阿儺在後怒吼一聲,發足追了過來,柯黛藍衣飄搖在後,也蕩身直追。
出了城門,就見鐵索橋對面段行洲在招手大叫,蘇漪利劍出鞘,押着顏煥在側。鐵還三向鐵索一掠而上,兩個起落便至對岸,回頭只見阿儺與柯黛已逼近城門。
快砍斷鐵索。段行洲叫道。
鐵還三哪裡會有半分猶豫,學那老道法子,將兩根鐵索拼力斬斷。那鐵索忽悠着向白帝城方向蕩去,拍在懸崖之上,深澗裡迴音震耳欲聾,阿儺的怒吼與柯黛的呼喚淹沒其中,顏煥看着柯黛淒厲的臉上紅脣張合,也不知她在對岸叫些什麼。
唉,小王爺得知官兵攻打白帝城,何不當時就離開?段行洲笑着奚落,如今可有些後悔?
倒也未必。顏煥一笑,留在莊中就是爲了驗看白帝城城防經營得如何。現今知道它不堪一擊,對我也是好事。他拂了拂衣衫,一澗之隔便舍卻了滿城殺聲的白帝城,絕塵而去。
段行洲與鐵還三料柯黛二人不會再追來,因此攙着顏煥,領着蘇漪,慢慢下山而去。出了水色山莊,輾轉來到運河邊,才覺得有些犯難原來前方就是運河上的隧道,而自己卻沒有船隻,若翻山繞道,至少要多行三四十里山路。正在躊躇,只見那隧道深處被火光映得慘紅。
段行洲道:官兵攻打白帝城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青離道運河水壩處吧。還是有百姓船隻過了水壩前往青池的。
那就好。鐵還三收了劍。這一路過來的船隻陸陸續續共有十幾只,他瞅準船身最輕的一隻,從岸邊飛掠而上,落在甲板上,突然亮出劍來,將船頭一塊舷木一斬而下,喝道:劫船,要命的就滾下船去。
那些船伕只是尋常百姓,船上也無甚要緊的貨物,見他窮兇極惡,早嚇得紛紛跳船逃命。鐵還三將船靠近岸邊,扶顏煥與蘇漪上船。段行洲抄起長篙,一點運河石岸,那船便忽悠掉了個頭,向北駛去。
行了頓飯時候,眼前就是水壩。此處民勇果然未得消息,一樣逍遙,見他們船隻靠近,只是嘀咕:怎麼一早上只有一條船。待看清了駛船的乃是段行洲,都是親熱,喚道:段爺,這是往離水去麼?
正是。段行洲嫌他們囉唆,催促他們快開水壩。
那民勇道:段爺,不如等等後面那條船一同過去如何?
後面的船?段行洲吃了一驚,扭頭一望,果見一條快船駛近,船尾的船伕身軀高大,隔着多遠也一樣看得清楚。
鐵還三二話不說,搶過段行洲的長篙,撐起身體,翻身落在岸上,厲聲道:快開水壩。那些民勇見了鐵還三的劍吃了一驚,等轉眼看見蘇漪將金鞭抽出,在那邊沉着臉搓着手掌,更是驚懼,連忙答應,轉開絞盤,容他們船隻駛入。
注水還需些工夫,段行洲已經急得在船上跳腳,未等水注滿,鐵還三已命民勇絞開離水方向的水門,他見水門中的縫隙差不多能容船隻過去,忙跳回船上,準備駕船快駛。
此時忽聽身後水面下轟然一聲巨響,兩道水門間的水面震出道道波瀾,像是水面下突然涌出的水怪,阿儺齜着白牙閃身在水門上端。
別動那絞盤!柯黛厲喝了一聲躍上岸,展袖間拂倒兩人。
蘇漪冷笑一聲:等的就是你一人罷了。她擰身躥上岸,抖金鞭便取柯黛。段行洲知她不是柯黛對手,叫了聲不好,也笨手笨腳攀上岸去,伸臂將柯黛擋住。
柯黛知道自己衣袖奈何他不得,便從倒地的民勇身上拔出一柄短刀,轉成一輪白光往段行洲身上招呼:段行洲,你這回又是站在哪一邊?
段行洲左躲右閃,窮於應付,更要命的反而是蘇漪的鞭子,她兩年的寂寞委屈在今日變成了對人不能言語的痛恨,只要能取柯黛性命,她還有什麼顧忌,連帶段行洲也要連閃帶避小心了她的鞭子。
阿儺卻只盯着鐵還三,縱身跳到他們船上。鐵還三本想在他躍下之際舉劍阻擊,又怕船身顛覆,這裡水深,若顏煥跌入水中,難保沒有溺斃之虞,只得搶先扶住顏煥。待船身震盪中穩住顏煥身子,阿儺已手持長篙沿船舷一步步逼近了。
小王爺避一避。鐵還三將顏煥推至對面船舷,看阿儺慢慢退往船頭。
寒央!阿儺每走一步,就大吼一聲,峽谷裡到處迴盪着這個名字,攪得鐵還三的心口微微痛了氣來。
寒央!阿儺站住,將長篙在甲板上猛然一頓,破碎的木屑濺在鐵還三臉上,像阿儺怒火中飛濺的火星,更覺他氣勢猶如烈焰撲身。
不知是因爲他的憤怒還是從他口中怒吼出的名字,鐵還三心神動搖,又退了一步,跟着船身微微顫了顫。
阿儺舉起長篙,緩緩前行,每一步都沉重猶如山行平川。鐵還三猱身平舉斷劍,對準他的胸膛,聲息皆無。
阿儺已在鐵還三身前數步,以拔山之勢舉起長篙,凝神刺下,凝滯着峽谷中悠然盤旋在人頭頂的風,槍勢慢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波!甲板破碎的聲音也悶得扼人咽喉,那處的鐵還三卻倏然不見。
阿儺將長篙疾轉身側,身形隨之盪出半周,迎着鐵還三的劍硬接一記。利刃無聲地將長篙斬斷,阿儺足尖踢起斷落在半空的半截長篙,向鐵還三射去,自己一掠數步,凝駐在翹起的船頭上,長篙前端對準鐵還三,執成一道筆直的線,傾注他日轉天界般的真氣,再刺。
鐵還三劍身盪開踢來的長篙,阿儺最後一擊便已到了眼前,這巨人的身長、臂長加上長篙之長,就像一道索命的利箭,無論鐵還三如何閃避都要追着咬住他的心臟。鐵還三不退反進,長劍帶出一道疾風,不偏不倚,刺入阿儺長篙的前端,劍鋒一轉,長篙的竹篾擦着他的胸膛向兩側飆開,利劍長驅直入,刺碎長篙,刺碎阿儺的手掌,刺碎他的手臂。若不是鐵還三的殺意在阿儺的吼叫中猛然消散,這劍勢不知會奔騰到什麼地方纔會息止。
寒央!
阿儺淒厲地怒吼,粗壯的長臂嵌着那柄斷劍在空中揮動。鐵還三頹然倒在地上,捂着崩裂的傷口望着他從頭頂翻騰而過,痛得滿船狂跳,撞碎了船艙依舊是痛,便闖到船尾撲身在水門亂撞。水門在他巨大的身軀撞擊下轟然顫抖,由巨木捆紮而成的水門開始分崩離析。段行洲扭過頭來看見,大驚失色,棄了柯黛躍回船上,他看着活蹦亂跳的阿儺一時也無計可施,最後一咬牙,下定決心,一頭撞在阿儺的後背上,將他頂入水中。
柯黛卻得機直闖到顏煥面前:你棄我,不如讓我殺了你。
柯黛舉起刀來,顏煥卻只是認真而平靜地看着她的面龐。
柯黛持刀的手在他目光下不住顫抖,忽又柔聲道:只要你留在這裡,我保證天下沒有一個人敢動你分毫。
顏煥微笑道:柯黛,你不是這兩人的對手,說這些無用。就算你武功蓋世,也擋不住朝廷的千軍萬馬,何必逞強呢。
他說這話時,口氣淡如清風,聽這語聲,鐵還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那夜與柯黛纏綿榻上的人。柯黛的面容一派蕭瑟,彷彿決心是用鮮血凝鑄,就在他說話的這會兒,她的面色便慘白了十分。
段行洲!鐵還三大叫。
段行洲滾將起來,撲在顏煥身上,柯黛的刀鋒從他肩胛上一滑而過,砍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柯黛趁段行洲與顏煥摔倒在地,舉步再上,短刀照段行洲頭顱便砍。段行洲扭過身來,撲面就是刀鋒,他自知難免一死,不由垂下目光,卻見柯黛胸前彷彿綻開了一束光芒,倏然透出了一段雪亮的刀尖。殺人的蘇漪在柯黛捂着胸膛坐倒在地時,卻像死的是自己一般,面色灰白,顫着嘴脣怔了半晌,才放聲大哭起來。
柯黛不可置信地望着段行洲:段先生,那日在船上,你不捨得讓我殺蘇漪,現在我是不是連她也不如,叫人人棄如敝屣?
咳。段行洲捂着嘴脣的指間慢慢滴出了些渾濁的鮮血,搖了搖頭流下淚來。
柯黛的藍袖覆在他的足尖,幽然嘆了口氣。
顏煥俯身扶住她的身子,半晌,突然道:死了?他好像在問已然氣絕的柯黛,聲音裡終於有水波般的漣漪。
船身微微一沉,青池方向的水門終於破碎,溫暖的離水卷着水門的巨木,咆哮着奔向清涼如玉的青池,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