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品茶

次日一早,王遲便在段行洲院外候見,段行洲在內叫請進,開門的卻是鐵還三,他身着綵衣,發綰單髻,看來清清爽爽的臉上,細目冰冷地在王遲身上掃了掃。王遲臉一紅,恭恭敬敬低聲道:三姑娘早啊。

他這副單相思的模樣誰能不明,鐵還三忍了半晌,纔沒有伸手將他的雙目戳瞎。王遲進來向段行洲行禮,言道方白帝備下小舟,請段行洲在青池運河內遊玩。

這兩人卻只想留在莊中游玩,好將水色山莊地勢悉數摸清,段行洲於是問鐵還三道:咱們從家裡出來,船過青池,走的不是運河麼?

鐵還三道:正是的。

王遲忙道:運河是其次的其次。從青池向北二十里,有一處名勝,五條飛瀑連綿,聲勢奪人,喚作五龍崖。其上茶園一座,養得六百年翡翠茶樹十五株,現下正是清明新茶下來的時候。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莊主言道:只有山水間品茶論詩,方配得上段先生品格,其他俗禮實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及。

既然論及雅俗品格,段行洲不便拋卻世外高人的頭銜,只得勉強應了,定心喝了幾口茶,換了衣裳,才隨王遲前往船塢。

碼頭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另有前來水色山莊辦事的青池商賈,因聽說上元節白船主人到了山莊,都擠到碼頭邊指望再睹高人風采。果見段行洲白衣委地,衣袂拂風,雪白麪容上神色從容,這麼多人圍觀之下也只是淡淡地向方白帝抱了抱拳。方白帝殷勤相迎,請他上船,人們都道段行洲會飄身躍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顯露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吞吞從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後的姑娘舉止輕盈,像一片迷霧般在岸上散開,又在船舷聚攏,實非凡間人物。自有人感嘆道:真人不露相。這般的四平八穩,大巧若拙纔是真正的高人。難怪方莊主另眼相待,親下帖子請到莊上作客。

紛紛議論中,方白帝與段行洲所乘輕舟已從千帆間翩然盪出,穿過水門遊入青池。這一汪碧水映得人滿眼生花,像是汲取了天地間所有的新綠,一個勁兒往人們胸臆飄送。段行洲與鐵還三縱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免胸襟大暢。方白帝指點湖中點點白帆,言道這是捕撈白銀魚者,又將湖岸幾座險峰一一講給段行洲聽。最後道:青池景色不過秀麗,比之西南崇山峻嶺,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段行洲腦子裡哪裡有什麼西南風光,鐵還三便替他道:整日雲霧飄繞,不見天日,未必比得上這裡。

方白帝道:三姑娘喜歡青池風光,不如在此多住些時日。

鐵還三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還望莊主快快備妥輕舟縴夫,容我們主僕舒舒服服回程纔好。

方白帝只說快了快了,敷衍了事。

那輕舟向東掉轉頭去,行了頓飯工夫,見兩座青山接踵之處,分出一條水路,峽谷中靜靜的水面,在青山的陰影中只是黑沉沉,不見些微波瀾。那些船工前後呼嘯,折了舵向其中行駛而去。

今日方白帝在船上宴客,行走運河,因此水色山莊這時候竟未放其他船隻進入,這深淵般的水面上,只有他們孤零零的一條船而已。而高山佇立之間,早不見了春日明媚的陽光,不過小半里,山嶽橫貫,只道無路之時,卻閃出一條隧道。

點火。方白帝點頭對船工道。

那紅彤彤的火光映出隧道頂端整齊的青石,船工的吆喝變成回聲陣陣,和着飆然的山風,撲在人們剛剛興致勃勃甩脫棉衣的身上,令人像從巨蟒張開的大嘴裡看到了深不可測的腸道,凜然打了個寒噤。這條隧道長約裡許,兩邊峻石刀劈般整齊,岸堤都是方石壘砌,待出了隧道,回頭相望,只見兩岸各有箭樓一座,上面民勇正向方白帝抱拳致意。從此以後,每隔一里,便築有水色山莊的崗哨,此運河工程之浩大、戒備之森嚴可見一斑。

段行洲看得目瞪口呆,方白帝笑道:自運河竣工,便有不少山上響馬失了生計,總騷擾運河工事,這裡招募青池民勇駐守隧道,也是迫不得已。

段行洲與鐵還三雖不以爲然,也只得哼哼唧唧幾聲,算是揭過。這時王遲上前稟道午宴齊備,方白帝便請他二人入席。因選得青池最上等的新鮮魚蝦,所以雖只得幾樣精緻小菜,卻也讓段行洲與鐵還三大快朵頤。這三人各存心事,均不多飲,一時停杯罷箸,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晌午的陽光射入峽谷,晴明天際倒影在運河安靜的水面上,輕舟的白帆也如雲朵似的飄着。段行洲飲盡一杯酒,站在船頭笑道:正如乘浮雲沿銀河直上,不知盡頭何方。

方白帝撫掌道:水這東西,生生不息,上至浮雲,下至噴泉,西汲千年冰雪,東歸萬頃滄海,原是沒有盡頭的。

段行洲點頭道:一條運河溝通江河,奔涌至滄海,果然是十萬裡水色,觀之不盡。

段兄是我知己。方白帝笑道。

鐵還三忽然道:才說沒有盡頭,怎麼前面是堤岸橫在水中?

啊。方白帝起身指着前方,道,那也不是堤岸。每年仲春之後,離水春汛,水位比之青池高了些。而這個時候正是青池融雪最盛,湖水最涼之時,白銀魚也是這個時候最爲美味。若讓離水倒灌進來,只怕毀了白銀魚這種佳餚。青池依賴白銀魚爲生的漁戶衆多,倘若修了這條運河而斷了他們的生路,運河不修也罷。因此在運河最窄處築了兩道水壩

說話間輕舟已至水壩前,水門敞開,放他們小船進去之後,聽得岸上嘎啦啦鐵索絞盤聲響,兩岸各有十條大漢推動絞盤,又將水門關閉。小船停在兩條水壩之間,此處水域可容船十多隻,方白帝笑道:若在往日總要湊齊了十二條船,方纔開水門行走。今日卻有些冷清了。

船身輕輕一震,原來是水壩間注水,小船借水勢慢慢浮起了一丈多高,岸上有漢子喊道:走啦!前面的水門便緩緩打開,船工長篙一點,小船駛出水壩,便滑入春日溫暖的離水中。

原來如此。段行洲道,兩邊水位居然差了一丈多麼?

好在此處水勢平靜。方白帝道,不然水壩也難以支持。

再向前四五里,王遲便命靠岸,衆人棄舟登岸,沿一條蜿蜒小溪,曲折攀山。這條溪水清冽,其下的卵石青苔看得分明,溪水緩處,錦魚遊動,待他們腳步踏來,便一鬨而散,向樹影下躲藏,甚是可愛。行到半山腰忽聽得水聲隆隆,而眼前只是濃密樹木,竟不知那水聲來自何方。

方白帝在前方微笑着向段行洲招手,段行洲走得近了,才發現方白帝身後一個山洞,只容兩人比肩走入。鐵還三與他面面相覷,不免想到,若是兩人身份已經暴露,被方白帝誘入山洞格殺,當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猶豫間方白帝已經率先走了進去,這二人在王遲的注視下,只得硬着頭皮,低頭鑽入這個狹小的山洞。

這山洞陰暗潮溼,原當有一股腐枝爛葉的黴味,段行洲正待屏息,卻忽嗅得一股奇異的香氣。這香氣卻非胭脂花粉之物,似乎是人從胎盤裡帶來的蠱毒,即便是日日洗刷,層層遮掩,這香氣仍糾纏着,無時無刻不如影隨形。那樣似濃似淡,若即若離,讓段行洲有些透不過氣來。

小三,他拉了拉鐵還三的衣角,悄悄地道,可是你今日塗了什麼脂粉?有些奇怪的香氣啊。

他便把鼻子往鐵還三那邊湊過去,想嗅他身上氣味,被鐵還三一巴掌打了回去。

撲哧。方白帝就在山洞出口望着他兩人笑,笑容雖浸透着山洞的幽暗,而因他一半身子沐在陽光下,看來像是割裂的那半靈魂忍不住融化,急不可待地飄散到春日中去。

段行洲呵呵乾笑兩聲,趕上前去,未出山洞,就覺水汽撲面,眼前飛流直下,轟然聲動天地,白浪擊打碎石,滿目細雨,不一會兒便華裳漸溼。

鐵還三道:好景緻。此處四面環山,只正中一灣池塘,飛瀑傾瀉,水面因而總是蒸騰如沸,白霧自這天井般的山谷裡沖天而去,好似這帶山嶺秀麗的神韻脫竅而出,羽化成仙,正向天庭飛奔。

方白帝道:這只是五龍崖中的第五瀑,雖聲勢最爲浩大,而其上四瀑或娟秀,或曲折,也各有各的好處。

段行洲環顧四周,只見比比峭壁,處處懸崖,哪裡有上去的路。果聽方白帝道:只是這周圍均是峭壁,沒有上去的山路。要觀景吃茶,須得從懸崖攀上

段行洲從下觀望這十多丈高的懸崖已覺頭暈眼花,要他從此攀上吃茶自然是太過勉強,當即衝口而出:這茶不吃也罷。

段行洲武功平平,鐵還三與周用皆知,因此替他想了個完滿的藉口,只說他自東海回程的路上遭遇仇家,受傷不輕,不便多動,以免被逼無奈下顯露武功。可方白帝此時旨在試探二人武功,正是該端出藉口,不當示弱之際,鐵還三聽段行洲卻這麼說,臉都氣白了。果然見方白帝微微一怔,鐵還三忙道:小主人既然身子不快,不願多動,不如三兒上去替小主人把茶端下來吃,可好?

段行洲搖頭道:你吃你的茶,我看這裡景色也是不錯,在這裡坐坐。

也好。方白帝也不介意,看來似乎對鐵還三更感興趣些,笑道,如此三姑娘請。

鐵還三避開方白帝的笑容,也不曾整理裙衫,徑直飄身躍至山腳,足尖鉤住山藤,微微躬身,人似利箭出弦,射向飛瀑。

方白帝說了聲:稍候。衣袂一拂,縱身緊跟其後。他白衣廣袖,飄飄若仙,頃刻便融在水霧之中,眼中認準鐵還三一襲綵衣,飄搖在其左右。兩人比肩飄飛,一如彩虹乍現,一如白雲浮空,水汽矇矓中糾纏而上,煞是好看。

鐵還三自見到方白帝那刻起,便惱他總是笑眯眯不懷好意,這時見峭壁之上,只有一處凸起的青石可以落腳,他毫不猶豫,運足內力,將那塊青石一踩而碎。碎石和着水珠打在方白帝身上,令他一蹙眉,他無可借力之處,竟也不避諱,展臂撈住鐵還三的裙襬,借鐵還三一躍之勢將身子帶起。

就算鐵還三是個錚錚男兒,也覺此舉實在太過不雅,況且方白帝拽住自己衣服,他也不免有下墜之勢,鐵還三既然全無姑娘家的扭捏,便猱身伸出手去,抓住方白帝的手腕,將他一拋而起。

飛瀑之中有塊橫石將水流分作兩股,方白帝便落腳在那石上,拂出白袖來,由鐵還三抓住,助他順勢躍至石上。身邊隆隆水流奔過,足下白霧升騰,日頭照亮兩人臉龐,鐵還三第一次仔細打量方白帝面目,只見他秀眉修長,好似山岱清越,高曠風華呼之即出。鐵還三還念着剛纔他手腕間細弱的溫暖,不禁怔了怔。

方白帝卻想起什麼極好笑的事情似的,微微顫抖着嘴脣強忍笑容望着鐵還三。連鐵還三也覺得他此刻忍得辛苦,不由先牽動嘴角笑了笑。方白帝卻不領他的情,只喘了口氣,彬彬有禮道:多虧三姑娘,不然我就出醜啦。

鐵還三頓覺自討了個沒趣,板下臉來道:莊主,請吧。頓足又向瀑布頂端縱身而去。

當這兩人攀上崖頭,正好可以望見一丈多高的清水注入下方的碧泉之中,小小的山亭內,一個垂髫童子正張大嘴巴,無可奈何地看着段行洲赤足濺水追逐着兩隻丹頂仙鶴,水光映出一道彩虹,籠罩在段行洲白玉般純淨的笑容上,令方白帝神色陡然一肅。

鐵還三也大爲訝異,上前問道:小主人怎麼上來的?

段行洲笑道:也不一定要像猴子似的攀上爬下,天無絕人之路,自有柳暗花明的小徑。

那垂髫孩童是茶園待客的童子,見有客人來,忙上前作揖,道:三位請亭中坐。

方白帝向山亭中石桌上所設的一隻陶碗內扔了一塊銀子,讓段行洲、鐵還三各尋地方坐了,那童子便生起茶爐,不刻得了新茶,捧上亭來。三人品味六百年翡翠茶樹今年所產新茶,凝神傾聽水聲,遠觀山澗飛流,寂肅無語。齒頰生香之際,又有溫和的山風拂身繞體而去,令人更覺兩脅生翼,如坐雲端。如此風雅已極之時,忽聽段行洲嘆了口氣。

方白帝扭頭問道:段兄何以嘆息?

段行洲道:此茶號稱六百年名珍,青山綠水滋養着,品起來好比兩三百年的太平盛世,雖是奢華濃郁,卻也無趣得緊,不知是否因取盡了此地的精華靈氣,其中更微微摻雜着一點衰敗之氣,有些雜味啊。

哦?方白帝道,段兄對茶道甚是精通,我們不妨問問這童子。

那童子在亭外聽見,上前笑道:小的是個粗使的傭人,兩位爺問的話,只有我家主人知道。

方白帝又道:如此請茶園主人出來說話。

請問客人尊姓大名?小的也好通報。

在下方白帝。

那童子便突地變了臉色,扔下扇子一溜煙向後面跑去了。

鐵還三趁方白帝與那童子說話,悄悄問段行洲道:你竟能品出什麼雜味?倒是我小瞧了你。

段行洲道:隨便亂說的。若不挑點毛病出來,怎麼顯出我是高人來呢?

鐵還三心悅誠服,微笑不語。這時童子陪着一個老者自山間小徑走來,那老者手持拂塵,一副道士裝扮,遠遠稽首道:原來是水色山莊的方莊主。

方白帝見他年長,客氣道:晚輩方白帝擅邀遠客拜訪,打擾老神仙修行,甚感不恭。

那老者笑道:莊主客氣了。便坐下來與方白帝等人論說茶道。

段行洲原只是張嘴胡說,哪裡懂得那些學問,只得胡亂應對,好不容易捱到告辭,隨方白帝自後山小路信步而下至運河邊,比上山時多繞了五里路。段行洲卻頗歡喜,見王遲已備船在此等候,更嘟囔道: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一定要上竄下跳,這莊主若真的閒來無事,也須找些輕鬆些的樂子。

段行洲說完這句話時方白帝的肩膀緊了一緊,鐵還三看得清楚,料定方白帝此時聞言惱怒,氣結無語。果然方白帝想了半晌,纔回頭道:我不知段兄身體不適,強拉段兄來吃茶,真是對不住。若段兄此行盡興,倒讓我少些罪過。

回程時因借離水水勢,比來時更快了些。一路上又遇上些自離水轉入運河去往青池的船隻,到水壩時,岸上統管的人便命其他船隻稍候,容方白帝先行。

方白帝對王遲道:老百姓也不容易,這一等又是小半個時辰,讓他們一同過水壩就是了。

王遲對岸上傳令下去,兩邊的船上都有人稱謝不已。十條船擠在兩座水壩之間,極爲侷促,兩壩之間的水漸漸排出,水壩愈發高大,壓得人透不過氣似的。日頭偏西,山谷中愈發幽暗,段行洲仰頭看天,也只見慘淡的暮色。他回頭對鐵還三道:方白帝其人倒非爲富不仁者你在想什麼?

鐵還三蹙眉道:茶園老道雖說的是督州方言,卻帶點京畿口音。爲什麼那小茶童一聽說方白帝的名字就神色變得那般古怪?

古怪麼?段行洲擡起臉來回想,忽有一抹火色映亮了他的臉。

鐵還三一把將他拉在自己身後,叫道:火箭!

果然西岸之上人影浮動,漫天流火自林中躥出,直撲方白帝坐船白帆,不過一瞬間,帆桅俱皆失火,另有其他船隻受火箭波及,船篷帆具被火舌舔及,噼噼啪啪燒了起來。兩道水壩都關閉着,這些船隻困在此處,動彈不得,王遲對岸上叫道:快開水門!話音未落,倒有一排利箭向岸上推動絞盤的漢子們射去,頓時有五六人撲倒在地,跟着船上的百姓一同哀叫,而其他人忙不迭躲避,哪裡有暇轉動絞盤。

拿我的弓箭來。方白帝喝令,便有僕人捧過一柄長弓,他自箭壺內抄得三支利箭,舉弓便射,只聞空中叮的一聲,卻有兩支火箭被撞落,撲地掉在水中熄滅。另一支黑翎寂靜無聲,向樹林中飄搖而去,過了一刻,便有人在林中大叫了一聲,樹枝呼啦啦作響,一人從陡坡之上直滾落到運河岸邊,撲地不起。

鐵還三此時抽出軟劍,絞落迎面射來的火箭,對段行洲道:你快躲入船艙中。

段行洲爲難道:船艙已經着火了。這裡無辜百姓甚多,你不用管我,先替他們擋掉火箭是正經。他說話間,便有一支箭擦着他肩膀掠過。

鐵還三見這船已是衆矢之的,着實擔心段行洲安危,忽聽方白帝朗聲對山上叫道:各位好漢。這裡都是不相關的百姓,若再放箭傷人,我可要開殺戒了!

聽聽。段行洲低聲對鐵還三道,我們可是正經官差,萬不能被他比下去了。有道是殺身成仁,捨身

好!鐵還三就怕他囉唆,連忙展身從船舷一掠而出,人在半空挽出兩朵劍花,擊落五六支飛箭,足尖輕點旁邊的船篷,已躍至兩條船之外。那船桅未曾着火,鐵還三展臂抓住船帆,登於桅頂,再一用力便直上水壩,向岸上山林飛奔。

方白帝見他軟劍舞開,在身周蒸騰出一片輝光,箭矢披靡,在他身旁猶如黑雨直下,料定他無大礙,所以不曾出箭助他,又向林中火光亮處連發三矢,立時又射中兩人。

敵方見鐵還三衝陣,自然大亂,火箭攻勢頓時緩了下去。方白帝得暇瞥了段行洲一眼,看他是否有險。卻見段行洲立於船頭,一動不動,只是望着漫天箭雨,那射來的箭矢就在他兩步開外,奪奪連聲地釘在他腳下的甲板上。

段行洲早被這陣勢嚇得手腳發麻挪不動半步,不過運氣好,未曾被射中而已,而方白帝卻只道他臨危不亂,自有避箭退敵的法子,見狀不免微微吃驚,心中喝了聲彩。

正在此時,身後東岸又閃出十多人來,自林中掠出,飄身上了水壩,直逼船頭的段行洲。方白帝見他們身法輕靈,舉止頗有威勢,竟無一不是高手,心中不免一驚,正待搶身上前相助,段行洲卻扭頭也瞧見了這些人。來敵中爲首一人正拔身躍起,舉劍凌空刺向段行洲前胸。段行洲微微退了半步,立起雙掌,豎於身前。那敵首突一皺眉,身形在空中一滯,手中劍似乎刺在無形的鐵板之上,彎成拱橋一般。但聽長劍嗡的一聲,那人大叫着,仰面摔了出去,掉入水中。其餘諸敵見狀都是一怔,繼又圍住段行洲搶攻。方白帝只見段行洲在人堆裡肅然垂首,也未曾看見他身形稍動,便聽一迭聲驚呼,那圍攻段行洲的十幾條壯漢竟一崩而潰,如同自段行洲身邊炸開一般,四仰八叉飛散開去,悉數落水而逃。段行洲卻依舊垂着眼簾,面上淡然如初。

方白帝見狀失色,一時疏於防備,耳際金風裂帛般,一支黑翎迎着面門殺到。

啪。旁邊伸出一隻大手,牢牢將箭攥在掌中。一個船工打扮的壯漢甩掉頭上的斗笠,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大叫了一聲,將手中的箭向林中敵手擲去,那箭竟比弓弦上發出的還快些,哧的一聲尖嘯,倒把船上的人嚇了一跳。

嘿!那漢子等了一會兒,見這箭擲出去後竟沒有敵人發聲哀叫,自己便憾然嘆了一聲。

去打開水門。方白帝對他也沒有半分客氣,甚至見了他有些不耐煩,支使他的口氣猶如使喚最下賤的傭人。

那漢子便展開雙臂,如同猿猴一般猱身縱出,巨大的身軀落在旁邊船上時,那船吱呀地呻吟了一聲,幾乎被他攔腰踩斷,船上的百姓在顛簸間摔得四仰八叉,甚至還有兩人拼命掙扎,卻依舊落水的。那漢子兩個起落,便縱到岸上,空手劈開幾支冷箭,抓住絞盤,大吼了一聲,用力蹬住地面,平日需要十條大漢方能推動的絞盤,就在他震天撼地的吼叫中緩緩轉動了起來。水壩中的水位比運河高兩三尺,水門打開之際,大小船隻跟着向前猛衝了衝。

方白帝對王遲呼道:快將百姓船隻駛出。自己飄身掠上桅杆,按鐵還三的辦法如法炮製,躍上水壩衝向敵陣。

這邊鐵還三已經刺倒兩人,其他敵衆見他劍法高絕,不敢戀戰,紛紛收了弓箭向山上潰逃,方白帝此時殺上來更是雪上加霜,被弓箭射倒的又有四五人。敵方潰不成軍,只顧逃命。鐵還三是刑部捕快,有要務在身,不便在此多殺傷人命,便收了劍。方白帝有其他的顧忌,也放下弓,扭頭向鐵還三看了看這一刻兩人都看清了對方雙目中噴薄而出的殺氣,雖然都正竭盡全力地收斂,仍然刺痛了對方的眼睛,原來他們竟都是強忍着趕盡殺絕的快意,勉強放下手中的兇器。似乎是循着血腥味找到同伴的豺狼,兩人對視許久,帶着一點兒莫名的唏噓,捨不得挪開目光。

方白帝在最後挑了挑眉,在鐵還三看來是個淡淡的笑意。只需將傷者鎖拿至官府,自然能問出背後主謀,不敢勞動三姑娘再追了。

莊主說得是。若非危及小主人,原本與我沒什麼相干。

這兩人惺惺作態,互執一禮,正要回船上去,方白帝忽騰空翻滾,射向樹梢。鐵還三舉目看他蕩在半空,卻見他白色的袍角之上已釘上一支利箭。

林中呼地一聲,人影閃得遙遠,原來在敵衆潰逃之後,還留了一個高手。

那人身法飄忽迅疾,這兩人驚魂未定,雖覺放走這等人物未免留下大患,而貿然追下去又怕人單勢孤,易中埋伏。猶豫間忽聽水壩處有人大聲吼叫,山谷因他的回聲震得瑟瑟發抖。

鐵還三聽那吼聲挾着充沛勁力,聲聲摧人心神,料想那人練的是上乘的霸道武功,無時無刻不內息奔涌,彷彿不大聲說話將氣力用出,就會將內臟摧毀似的。只是那人口齒不清,竟不知他在抱怨什麼。鐵還三躍至岸邊一看,才發現那吼聲連連的巨人正抓着段行洲大發雷霆,嘴裡只有一句話還能聽個大概:就是你們,不是好人!

那人足足比段行洲高了一頭,光禿禿的腦袋映着火光,段行洲仰面看着他紅彤彤的額頭,似乎看着一盞大燈籠。鐵還三估計段行洲定沒有聽清楚,不然僅以一句不是好人的話,就足以讓他拍着胸脯叫:我乃刑部點名的捕快

而今他只是茫然望着那漢子的腦門,對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怒吼置若罔聞,最後眨着眼睛,幽然嘆了口氣:人的腦袋,竟然是可以這麼亮的。

那巨人怪叫一聲,握緊鉢盂大的拳頭,對準段行洲的鼻子嗡地一聲砸來。段行洲如夢初醒,忙蹲下身子,將這勢大力沉的一擊躲了過去。

鐵還三見這拳是必得的殺招,意在傷及段行洲性命,對段行洲叫了聲閃開,自岸上一掠而至水壩,借力飆向船頭,凌空抽出軟劍抖得筆直,便取那巨人後心。那巨人驚覺身後刺入肺腑的殺氣,猛地掉轉身來。他身軀厚重,倏然轉身面對鐵還三時,鐵還三竟覺得只是他的頭顱突然扭轉了過來,那寬厚的肩膀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一般。那巨人咧開嘴脣,露出一口白牙,探出掌去一把將鐵還三刺到胸前的軟劍握在手中,那軟劍頓時抖作一團,鐵還三隻覺飛瀑擊身,胸前內息爲之一滯,那劍柄已抖得幾將他手指震碎。

鐵還三着實不願就此失了兵刃,遂鬆開握劍的手,瞬間運力於指端,閃電般將手指一緊,又將劍柄牢牢抓在掌中,借勢一扭劍身,內力直透劍背,旨在絞落那巨人手指。

那巨人忽覺手中鋒芒頓利,凜然殺氣透入骨髓,登時咆哮一聲,將劍鋒握得更緊,反向使力,欲與鐵還三一爭高下。

那柄軟劍被兩人扭得如同旋風中的絲絛,擰成一線,早看不出雪亮的本色,突聽錚然一聲,這千錘百煉的精鋼軟劍在暮色中節節寸斷,碎片崩在半空,映成點點火星,嗖地打了下來。

就是柔腸寸斷,也有它的痛處,何況是漫天斷刃?

這兩人唯恐被傷及,搖身閃避,鐵還三躍至半空,拈花般自在,出指在空中採擷了兩片斷刃,劈手向那巨人雙目射去。

那巨人齜牙一笑,不閃不避,鐵還三正道得手之時,那巨人卻向上挺了挺身,張嘴用牙齒一口咬住鐵還三射來的斷刃。這般破解暗器之法固然驚世駭俗,可鐵還三既稱鐵指柔劍,其指上功夫比之劍法更高了一籌,那巨人不料這一招可謂流星追月,勢如破竹,雖咬住了斷刃,卻覺整個牙牀如被鐵錘猛擊般劇痛,腦袋震得嗡嗡直響。他忙將斷刃吐出,噴在甲板上的非但是牙齦裡流出的一口鮮血,還有半塊門牙。

那巨人惱羞成怒,棄了段行洲,撲身上去,追着鐵還三掄開兩條胳膊,想將鐵還三抓在手中扼斃。鐵還三知他內力甚高,萬一被他雙臂箍住,實難逃脫,因此不便與他近身相搏,鐵還三身子已在空中,正有下墜之勢,那巨人瞅準時機,伸出大手就想握住鐵還三腳腕。鐵還三忙收起小腿,蓄了蓄力,忽地踢在他的指尖,借勢又向後飛掠兩丈開外,落在北面的水壩上。他俯下眼睛,想看那巨人如何應對,卻見船頭人影全無。

小心了。

忽聽方白帝叫了一聲,頭頂之上忽地捲來熱辣辣一股颶風,鐵還三仰面,卻見那巨人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身軀塞滿了自己整個視野,好似黑雲壓城,令鐵還三這樣的人物也生出一些驚悚,不由疑惑他是何時將這巨大的身軀閃到了自己面前。

鐵還三忙向後躍,那巨人卻只是伸長了胳膊,一樣將他籠罩在自己陰影之下。鐵還三躍起身來,對準他的小腹連踢兩腳,望他躲閃之際,便可再退一退。

砰、砰。這兩腳踢得好生實在,那巨人卻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下墜之勢更快,不容鐵還三再做閃避,便要將他按倒在水壩上。

鐵還三大怒,揮拳擊打巨人前胸。那巨人一把抄住鐵還三手腕,將之壓在地上。這回他總算看清了鐵還三煞青的臉色,那雙細目已眯成了鐵黑的細線,嘴角卻翹了翹,似乎是微笑,刀鋒般銳利的殺氣卻從這絲笑容裡一掠而出。那巨人怔了怔,忽覺掌中一空,再抓時,只摸到了一截袖子。

哧的一聲,鐵還三雙指自袖中刺出,正中那巨人的膻中穴。那巨人頓覺血脈逆行,胸中鼓脹欲裂,怪叫一聲,撕裂了鐵還三的袖子,倒飛而出。

方白帝因這兩人總糾纏一處,不便貿然上前分解,此時見那巨人後退不止,得機躍過來,喝道:阿儺,你就是喜歡惹禍。還不住手!

那巨人喘了半晌的氣,指天劃地嘟嘟囔囔說了一番話,方白帝嘆了口氣,轉身對鐵還三道:三姑娘可曾有礙?我這家奴不懂事,錯怪段兄和三姑娘與那些匪寇有關聯,斗膽冒犯,我這廂賠罪了。他抱拳屈身施禮,卻見鐵還三右臂衣袖自肘下均被撕去,露出手臂上的一圈刺青,非字非畫,每一劃都如飄飛的火苗。他正要看清楚些,段行洲已在船頭解下外衣,拋給鐵還三讓他遮住胳膊。

方白帝又向段行洲賠禮,段行洲只是笑笑並不作一語。他們船上的火勢讓王遲領人撲滅,百姓的船隻也早已通過水壩。水色山莊人等見此處敵我雙方都有死傷,須得善後,只能應鐵還三要求,送他們先行回山莊休息。不刻就有蘇漪前來問候,她因鐵還三與段行洲助方白帝退敵,稱謝不已,隨即又問起今日水壩一戰。段行洲自從回來路上就對誰都待理不理,鐵還三隻好撿起話頭,如實相告。

蘇漪靜靜聽完,微微紅着臉撫胸抽了口氣,目光迷離,似乎還在遙想方白帝當時的英姿,屋中一刻寂靜之後,她忽地扭頭盯着鐵還三,森然展脣一笑,道:三姑娘將故事說得很是動聽啊。我家莊主那時的一招一式,都讓三姑娘說得活靈活現,任誰聽了都心生仰慕,段先生和三姑娘可不要笑我。

鐵還三聽她語聲中不無妒意,莫名其妙地錯愕了一瞬之後,才覺大怒。他冷下臉來,剛要出言責她,蘇漪卻受了莫大委屈般,起身拂袖而去。鐵還三望着她的背影,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即遷怒到段行洲身上,張口埋怨道:你何必去惹那阿儺?如今和水色山莊的人翻了臉,就算是他們的不是,我們也不好再在莊中逗留。

段行洲惱的是自己一身體面的高人風範竟讓一個禿頭衝撞得斯文掃地,一直都在生悶氣,此時聽鐵還三斥責,終於得機發作,怒道:我爲什麼要去惹那個禿子?他說的話,我都沒有一句聽得懂,他那麼大的個子,誰會沒事去找麻煩?

他們兩個各自生着各自的氣,一時劍拔弩張,大眼瞪小眼。段行洲大叫了一聲:不呆了,我們走!

鐵還三被他嚇了一跳,不由惡聲道:想撂挑子?段行洲道:我何等身份,豈能讓個禿子拳腳相向,還莫名其妙讓十幾個人圍着打

什麼?鐵還三並未見段行洲與人激鬥,頓時變色道,誰替你解圍?段行洲哼了一聲,道:當然因我武功高強,將他們打跑了。

鐵還三冷笑道:原來你竟深藏不露,日後方白帝交給你對付,也就是了。段行洲忙笑道:我也未做什麼,只不過擡起手來,那些人就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

鐵還三素知段行洲秉性,自然更相信這種說法,便細問那些人所使兵器身法。

段行洲那時苦於無計可施,心道無力迴天,因此只想最後撐出些高人的風範體面,對那些人只能垂目故作不見,哪裡記得什麼兵器身法,只得道:我看當是水色山莊前來試探我武功的人。

鐵還三搖頭道:要試你武功,怎麼不出一招就退去了?他心中牽掛這些人的來歷,又在思忖暗中相助段行洲的人,不由沉吟不語。

段行洲急道:撇下他們不提,那禿子卻說是我們找來的賊寇,這等惡氣怎麼咽得下去,再者你一個大老爺們怎能讓那妒婦擠對?咱們若死皮賴臉留在此處,也必定讓水色山莊的人瞧得扁了,日後如何近得了方白帝的身?

鐵還三被他一說,覺得此刻兩人的處境正是尷尬,自無端遭伏,到阿儺心生懷疑,直至大打出手,臉面上已是不好看,若是勉強留在水色山莊,則與情理不合;若逞意氣一走了之,則沒法交代差事。他心中一凜,倒能靜下心來,想到這兩日方白帝一邊不住試探他二人,一邊竭盡全力挽留,看來實在是有什麼要緊的緣由要留他們在莊中。若今晚辭行,方白帝一定苦勸,就算他二人不辭而別,青池督州都是方白帝的地盤,想找他們也方便得緊,定會追上來請他們回去如此倒不如擺個譜兒,嚇唬方白帝一下,也是上策。

鐵還三因此笑道:不錯!所謂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你說的倒也有八九分對。我去向方白帝辭行,將他一軍,定讓你出了那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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