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脫困

正午時分在這瀑下仰面望着白雲飛卷,自有坐井觀天的樂趣,只是水煙縹緲,令鐵還三有時數不清流雲。他支起身,傷處已被白緞包紮過,竟不覺得痛,勉力走到水塘邊,舀水擦了擦臉,環顧四周,方白帝已不知去向。

他不知方白帝爲何將自己棄在此處,念及段行洲還留在水色山莊裡,也不知現在可曾闖出什麼禍來,更是微微打了個寒戰,他一心想要趕回水色山莊,忙向前幾日來時經過的山洞走去。往山洞裡走了一段,卻不見絲毫亮光透進來,再向前,竟碰上了巨石,將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鐵還三雙手抵住巨石運力,居然不能撼動分毫,倒是因爲失血過多,這一番用力,又令他覺得頭暈目眩。

難道是方白帝將出口堵住?

鐵還三不及細想,只盼快些回水色山莊會合段行洲,他折回水塘邊喝了幾口水,徑直走到懸崖山藤之下展臂撈住,用力提身躍起半丈有餘,傷口痛得他渾身一顫,忙鉤住藤條換了口氣,停了一停。再向上攀時,便覺真力虛空,畢竟是昨日助方白帝祛毒所耗過甚,加之傷重失血過多,未曾得機調息,這時手臂上無力支持,便直挺挺摔了下去。

他只道這一跤必定摔得狠了,身下突然伸出一隻手掌,在他後背輕輕一推,他得力一阻墜勢,和底下的人滾在一處。這人渾身溼透,黑髮如絲,糾纏在鐵還三身上:切不可太過勉強了。只需調息一日,你我就可攜手而上,何必急於一時。

這聲音從未像現在這般柔美,正是鐵還三認定已經離開的方白帝。兩人摔得蒙了一會兒,相顧忍痛,看着對方齜牙咧嘴,都覺有趣,相對而笑。

方白帝擰乾頭髮,輕撫着鐵還三的傷處,他的手指甚是清涼,讓鐵還三燥熱的傷口減了幾分痛楚,鐵還三握緊他的手指,放在脣邊時,才覺不妥,不知該不該吻下去。方白帝卻沒有急着抽回手指,只是眨着眼睛躲閃鐵還三的目光。

原來你沒有走?鐵還三道。此刻他才覺得這絕境的好處,頭頂上就這樣狹小的一片天空,長日駕雲端飛車在其上流逝,那些人世紛繁就此退卻而去,只有純粹的愉悅充盈在水霧中,細細地打在兩人身上。我未曾助你祛盡毒氣,你現在覺得如何?

方白帝道:我讀你身上的心法,自己運轉內息,此時已將劇毒悉數自經絡祛除,並無大礙,只是提氣時稍有阻滯,痊癒也就是一兩天內的事。

鐵還三笑道:我本該想到的。你原是雪山神殿中的聖女,對雪域諸國的武功無不詳知,要你自己演練我的心法,也是極簡單的事。

方白帝猛地抽回手來,沉下臉道:原來你早已得知我的身份。

鐵還三道:那些詠誦山神水怪的經文本就乏善可陳,而你偏還要找佚失在香雄國的經文來看,多半年少時在雪域就是僧侶祭祀的身份。當日我們在湖邊跑馬,聽見柯黛在山中歌唱,我還記得小時隨族中長輩前往神殿祈福,聖女們環繞四周詠頌讚歌,就如柯黛所唱的一般。你與柯黛武功舉止乃至神情都頗有相似之處,是不是神殿裡親近的師姐妹?

方白帝望着他,神色間淡淡的十分平靜,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在一谷迷濛的煙水之間,她的眉眼紅脣都愈發清晰,就像她清澈簡單的殺意正脫鞘而出。

若非我現在元氣未復,定會殺你滅口。她最後卻幽然嘆了口氣。

鐵還三忍不住笑了,道:當日就在這瀑前,我抓住你的手腕,那樣細弱的骨骼,怎會是男子?連小小主人那樣的呆子都嗅得你身上香氣而起了疑心。你如此美貌,女扮男裝終有露出馬腳之時,到那時豈不是要將天下人都殺得乾淨纔算作罷?

方白帝嗔道:我倒還有七八分相像,而你呢?

上元節那日濃妝豔抹,也算箇中上的美人吧?鐵還三笑道。

方白帝啐道:只有王遲那樣的瞎子纔會認真。你這麼醜的姑娘實屬罕見,哪裡混得過去?況且香雄國的女子個個美貌,體膚嬌嫩,怎捨得在身上刺以經文?你被人瞧見刺青,還大言不慚以姑娘自稱,着實厚顏無恥。

鐵還三無聲一笑,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覺得困頓,由方白帝攙扶挪至山石邊靠住身體,歇了一會兒道:那道士被我割斷了咽喉,定是死了。這又是誰將山洞堵死?

方白帝搖頭道:看情形是前幾日我們來過之後,他心生戒備,恐日後腹背受敵,先將一條通道封死之故。我察看了塘中水流,乃是從塘下深洞流出,我剛纔在裡面遊了一段,還未看見出口便氣竭折返。如今只有從懸崖再次攀上一條路可走,我亦像你一般試了試,也是無功而返。

方白帝與鐵還三從來都未曾將這天塹放在眼裡,可現在仰面看着蒼白天色,都一籌莫展。

方白帝安慰鐵還三道:現在你失血太多,我中毒剛愈,不可急於一時,等明日體力漸復,定能脫險。

鐵還三卻有些擔憂:自己去向不明,而蘇漪又在險境,以段行洲的性子如何按捺得住,自己一日不歸,他豈不是要大鬧水色山莊了?

方白帝卻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只是你家小主人要擔憂了。

她這麼說時,臉上卻泛起了笑意,分明是在幸災樂禍。鐵還三由此想到方白帝對段行洲雖然客氣,卻總是淡淡地冷落着他。

是啊。鐵還三蹙眉道,只怕他要惹是生非,也是極麻煩的。

方白帝問道:你們一主一僕行走江湖是何等的方便,你又何必裝扮成姑娘?

總不能說是周用古怪的癖好,也不能說只爲接近柯黛的緣故,鐵還三隻得隨便編道:少時自香雄戰敗逃出,多虧小主人收留,每年前往東海路上,他總助我尋找香雄王室後人,因此得罪了幾個要緊的仇家。這些年小主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爲免招惹那些仇家,今年東去時只得買舟而下,我便穿上女子裝束掩人耳目。

他這番話在情在理,方白帝點頭嘆息道:你小主人對你好得很。難怪我說讓你留下時,他很不高興。想來你走了,他定是寂寞得很。

寂寞應是與段行洲無緣的,鐵還三卻只知道自己這些年來除了寂寞別無長物。而方白帝眉宇間似乎也因寂寞才顯得高曠不容星點凡塵。

侍奉雪山諸神的聖女不得離開神殿一步,大多終老在神殿中,你們師姐妹算是逃出來的麼?

方白帝搖頭道:神殿主各國祭祀,操縱社稷更替的事情也不勝枚舉。其中一個要緊的手段就是以聖女與各國王室諸侯聯姻。所謂聖女,都是神殿大祭司在各地花重金從貧苦人家買入的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專人教養禮儀經文,成年後視品貌心智,選爲貴族配偶的大有人在。我十八歲嫁人,那人雖對我很好,可惜不幾年就辭世而去,他的遺孤雖非我所出,我卻受他囑咐看顧,瑣事纏身,就像在地獄裡施了咒,總讓我不得超生。不然我孑然一身,想到處走走也還方便。

她輕描淡寫地敘述,只是說到丈夫死去時,眸中仍是痛楚地畏縮了一下。

柯黛呢?

這裡是她的家,我在這裡終究不過是過客。方白帝微笑道,等她嫌我煩了,總要趕我走的。

鐵還三在她涼若秋水的眼波里迷失了一瞬,才又想到自己差事在身,試探道:難道你不是水色山莊的主人?你們莊上原來是柯黛作主麼?

方白帝一笑,並不作答。

鐵還三釋然道:我自不信你天生就是叫方白帝的,可告訴我你的名字麼?

方白帝垂首想了想,慢慢道:寒央。

寒央、寒央鐵還三默唸着,眉峰裡綻出個不相稱的柔軟的笑容。

面前只有寒央粼粼的眼波是晶瑩透明的,鐵還三望着,已不知時光流轉,濁世飛奔。寒央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悄聲道:山中天涼,還是進那洞中休息吧。

鐵還三因她指尖的溫柔生出些淡淡的欣喜,而不知爲何空落落的,連憂傷也是那麼無力。

兩人進那洞中靜下心來調養,不覺日暮,都覺這半日工夫頗有小成,覺得到明日清晨自當有力脫困。鐵還三趁兩人休息時道:實在是餓得狠了,可惜水至清則無魚,不然生魚生蝦我也吃了。要是碰巧那童子或老道的屍首能被水衝下來,我也吃了。

我情願吃樹葉。寒央笑道。

兩人在洞中相對而臥,離着近了,便聽到對方細細的呼吸,看到對方閃爍的目光。

你願意等我麼?寒央忽然問。

鐵還三怔了怔:等你?

寒央道:我這裡俗事辦妥,自然要走的。可是你我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見,不如你留在水色山莊

鐵還三道:莊主也說過,有家之人終有歸宿。我的家便在小主人煙水之後的庭院中,出來日久,無論如何是要回去的。

這幾日我們縱馬暢遊,說了那麼多故鄉的思念,你就不能爲我這同飲過雪山之水的人多留幾日?寒央嘆了口氣,挽起鐵還三的手,道,你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不相信呢。你的心是如何地渴望自由自在,正如我的心一樣。你在這裡稍等我一陣,我願隨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此你還要走嗎?

鐵還三感覺她細長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一時怔住了。

寒央又道:兩乘桃花馬,萬水千山無不可飛躍,屆時我陪你踏遍天涯海角,找尋你故國的後人。她目中是徘徊不去的眷戀,這些天來一直就糾纏在鐵還三身周,鐵還三早就習慣了這目光的執著和飛揚,一時又沉浸在桃花並騎飛渡天涯的美景中。我不知家人在哪裡,不知故土在何處,全心侍奉的神把我交換給一個男人,而那男人又死了,那男人將孩子交給我照顧,而那孩子也長大,不需要我了,所以我一無所有,無牽無掛,就算西至冰峰,東至滄海,我也可以陪着你的。如果你窮極一生也找不到,我也可以流轉不定一世,什麼也不想,一直走,一直走

鐵還三在黑暗裡沉默了半晌,才道:你這麼說,不過是因爲你全無期盼之事,所以寂寞。

是的。寒央嘆了口氣,你不寂寞麼?

我期盼之事永遠也實現不了。鐵還三真心誠意地道,所以我也是寂寞的。

寒央在黑暗里扣住了他的手指,他便將她拉近了些。寒央貼住他火熱的身體,溫暖馨香的氣息撲在鐵還三臉上,他不禁沉醉如狂。

三郎。三郎。寒央用神女歌唱的聲音在他耳邊輕喚,願意等我麼?

當然。水聲早就消退至天外去了,天地間只有寒央的吟哦,鐵還三不顧一切地沉淪在她黑暗的語聲裡。

很久之後,鐵還三才從微微的暈眩中清醒過來,撫着寒央赤裸的脊背。寒央的頭髮摩挲着他的胸膛,忽然低聲道:三郎,就算段行洲不讓你留下,你也會等我?

這種時候提起一個不相關的人,令鐵還三微微有些煩躁: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寒央笑道:他在外面哭呢。

鐵還三驀地支起身來,果然聽見水聲中夾雜着一個男子抽抽搭搭的聲音。小主人?他在黑暗裡漲紅了臉,披起衣裳走出來。

段行洲正背對着他坐在池塘邊,鐵還三走近,才見他拿袖子捂着臉,一個勁兒地啜泣。

你哭什麼?鐵還三坐在他身邊,嘆了口氣。

段行洲擦了擦眼睛,怔怔地盯着池中激盪的月色:我聽見你和她

這有什麼好哭的?鐵還三詫異,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想我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姑娘。

你想?

我也曾像你一般,有一個姑娘。段行洲嘆道,只是我把她忘啦,我越是拼命想,越是記不得她的模樣。我把她忘啦

鐵還三啼笑皆非,扭頭看着他無語。

段兄。寒央出來喚道。

段行洲起身抱拳:莊主,莊上人定會惦念得很呢,爲何滯留此處不回?

寒央望了鐵還三一眼,鐵還三忙將追蹤那老道的事講了一遍,最後道:我和莊主傷重,攀不上那懸崖,因此只得等元氣稍復。

段行洲奇道:我上回來時就對你們說過,此處柳暗花明,自有別徑通天,你們爲何不在此處找上一找?

鐵還三與寒央面面相覷,都未料到段行洲當日真的是從一條暗道直接走上懸崖的。只見段行洲走到靠近瀑布的一塊青石上,向他們招手。原來這第五瀑就是一道水簾,他們跟着段行洲往瀑布後面走去,連衣裳都沒濺溼,就鑽入一條暗道中。這條暗道鑿出道道階梯,陡峭直通上去,待走出暗道,便已在山亭對過的樹林中了。鐵還三與寒央相對苦笑,原來老道特意堵死山洞只爲這條暗道被段行洲察覺,陰差陽錯,竟將自己困了一整日。這兩人雖後悔沒有早點想到段行洲說的確是實話,又覺沒有發現這條暗道未嘗不是好事,寒央望着鐵還三的神色,料他想得與自己一般,不由垂首微笑。只見稀薄的月色下,老道的屍首倒在岸邊,童子的屍體也沒有人移動。

段行洲因道:莊主苦戰一場,多謝莊主護着三兒,我承情得很。

寒央說了聲不敢,問:段兄如何到此?

段行洲神色尷尬,支吾不語。忽聽一個嬌美女子聲音道:何止是他來了,我不也來了?話音未落,柯黛順山道依水勢飄然走了下來,只見她右臂揣在懷中,眉尖微蹙,向着寒央與鐵還三頷首。

寒央見到柯黛甚是歡喜,迎上前去,也問她道:你又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她又低頭看了看柯黛的右臂,忽然呼道,你的手臂怎麼斷了?

柯黛朝段行洲努了努嘴,道:還不是因爲他!

嘿嘿。段行洲以袖遮面,躲在鐵還三身後只是一陣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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