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軟硬兼施,我終於讓安吉利娜拿出相冊,找到一張洛唐克斯的照片。那是張側面近照,似乎是用遠焦鏡頭抓拍的,
背景是深夜的街頭,並未目視鏡頭,金眸在迎面打來的光線裡閃閃發亮,車燈照亮了他的臉。照片裡的他比我認識的更
年輕一點,頭髮留到垂肩,在耳側形成一個時至今日仍然很流行的弧線。白襯衫敞開衣領,露出喉結下面一道粉紅色的
傷疤。
安吉利娜沒有解釋這張明顯有偷拍嫌疑的照片,於是我也沒有問。
我帶着這張照片去找丹尼爾博斯。這傢伙是我的中學同學,和學習不靈光的我不同。他順利考上大學,獲得博士學位
,如今在一家網絡公司裡任技術小組負責人。
有時候這個職銜的意思也代表,他是一個不錯的駭客。
小時候我們一起幹了些偷電話線路,破壞超市監視器的荒唐事,畢業之後也偶有聯繫。我找到他時,他正一邊嚼着硬餅
幹,一邊快快樂樂地一目十行掃視程序,看起來漫不經心,但我相信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不過他一向都是這個
樣子。我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有事找你幫忙,夥計。」
他嚇了一跳,「你怎麼進來的?」他擡頭張望,發現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沒有人注意我們,這才壓低了聲音,「該死
的,你該到我家裡去,老闆可不喜歡我在工作時間會朋友。」
「我以爲你會說「嗨,湯米」。」
「那我就得說「再見了,獎金」!」
他不安地在椅子上蠕動,一面緊張地搔着肚子。這幾年他益發肥胖,晝夜顛倒的工作和不良飲食帶給他足以罩住一面鼓
的肥碩肚皮,他酷愛甜食,這也是他喜歡我的原因之一。
「聽着,老兄,我有急事!」
「等我下班,下班。」
「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根本不會下班。」
他煩惱地看了一眼手錶,「我會準時的,六點鐘,不能再早了。」
我站起來,「在特蕾莎酒吧見。」
特蕾莎酒吧離丹尼爾的公司很近,只需要拐過一個街角,我們偶爾約在那裡會面。這裡的常客也大多是附近幾家網絡技
術公司的職員,他們大部分互相認識,其餘的也看着眼熟。我走進門時,那些人就不約而同地擡起頭來,一直到我走到
吧檯前坐下,才紛紛轉開視線。
我並不在意。因爲我知道,所有人街上或者家裡的,都是領地動物。在他們看來我侵入了他們的空間,即使這是一
家公開營業的娛樂場所也罷。這種違和感一直持續到丹尼爾抓着甜甜圈匆匆跨進酒吧,酒保看到了,卻沒有阻止。他奔
到我身邊,一屁股坐下來,一面回頭對幾個熟人揚手招呼,那些人立刻變得毫不在意我的存在了。
「好了,什麼事那麼急?」丹尼爾問,一面招手示意酒保,很快一杯加奶的甜酒就被推過來。「咱們簡單明瞭,我還要
回去接着幹呢。這個月我有三個項目,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端起酒一飲而盡,像是已經渴極。「我沒時間坐下來
好好跟你喝一杯。」
我也沒有。
但我沒有說。想了一下,我壓低聲音。「你上次對我說,你幫一個偵探搜索某人的信息?」
丹尼爾的表情立刻變得警覺起來:「噓。」他對我示意,同時環顧左右,確認酒保正在吧檯的另一邊,沒有機會偷聽我
們談話,「在這裡我們不提那個,公司裡沒有人喜歡被和那個相提並論。很多外人都不懂,因而惹翻了他們。那些是粗
魯事兒,對他們來說。」
駭客。攻擊。非法入侵。我第一次聽丹尼爾以這樣的口氣提及這些事。他總是炫耀的向我描述他參與的一次次娛樂,他和一些人在網絡上組織了一個「騎士團」,我不知道確切名稱,卻知道
首領叫埃恩伊梅特,丹尼爾對他十分推崇。他們不謀取財物,只是惡作劇。丹尼爾常常爲了隨團出動晨昏顛倒,但他
樂在其中。
我低下頭,突然覺得有點氣悶。這間酒吧又小又矮,頂棚幾乎壓在吧檯頂上。射燈從各個方向投向酒架,卻襯得房間其
他部分越發漆黑,其間點點燈火暗如螢燭。「那我們出去說?」
丹尼爾搖搖頭,咧嘴一笑。「沒關係。」
我抽出照片,自吧檯下塞進他手裡。「他叫洛伽諾唐克斯,中間名首字母是個M,但我不知道是哪個詞。六七年前他曾
經在一家叫龍銜館的賭場工作,之後失蹤了。我要找他。
「我要知道他在哪裡,現在在做什麼,有誰和他在一起。求求你了,丹尼爾。」
丹尼爾低頭端詳照片,露出了一點很奇怪的表情:「你不想我問這是怎麼回事對不對?」
「暫時不想。但是這很重要。對我。」
「你欠我」
「一百個草莓蛋糕。」
「五十個就好,另外要五十個蛋黃派。」
「一言爲定。」
丹尼爾聳聳肩,「你想什麼時候要?如果你不介意我把這些給別人看」
「無所謂,越快越好。」
「那麼我會給埃恩看,如果他感興趣,也許這周就能有結果。」
我鬆一口氣,「上帝保佑。」
我們在酒吧門口道別,丹尼爾回單位繼續工作,而我無事可做便回了旅館。那場大火裡我所有的財物都被燒個精光,僅
剩下一塊西鐵城手錶和一身廚師裝,當時穿戴在腕上。安吉利娜借給我一些錢讓我去買了衣服並在她家附近租下一個小
房間,她說過我隨時可以到她那裡去,可是之前的爭執讓我有點彆扭,我在街上買了漢堡,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發呆。
這樣回想起來我才察覺。我對唐克斯的瞭解真的太少了。
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要調查,卻連從何查起都不知道,這樣的認知讓我備感失落。
在等待丹尼爾的消息的這段時間我又能做什麼呢?
反覆思考着這樣的問題,我不知不覺睡着了。
被電話驚醒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一開始是夢中依稀有音樂丁丁冬冬的響,聲音越來越高,像一隻巨大而無形的手把我從
粘滯不動的沉睡的深淵中硬拉上來。我頭痛欲裂、渾身發冷,爬起身來半晌不知所以,隨後才摸過電話,「安娜?」賓
館的號碼我只告訴她一個人。
「湯米,你還好麼?」她聽起來焦急萬分。
「沒事,我在睡覺。」我莫名其妙,「出什麼問題了?」
被我這麼一問,她反而有點遲疑起來。「沒有,沒什麼。湯米,你爲什麼這麼問?」
「你聽來很慌張。」
「我沒事。」她立刻反駁,我可以想象她猛地搖頭,一頭長髮披散在肩上,柔軟如紗絹。我沒有再問,安吉利娜不是容
易遇事失措的女人。對我來說,她就像母親一樣值得信賴。
果然,她停了一下便說,「我只是有點擔心,湯米。你在做危險的事。」
「我只是和丹尼爾見了個面,你知道他,他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危險的人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說丹尼爾博斯。警察在辦這個案子,爲什麼不能等一等呢?」
「我不相信警察。從來沒有警察值得我相信。」
「湯米,我們討論過這些」
我開始不耐煩起來,「如果你只是想說這個,安娜,我要掛電話了。」
她靜了下來。房間裡一霎那寂靜如玄冰下的深海,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一陣強似一陣的心跳。我深深吸氣,幾乎想立刻
掛了電話,我有點害怕去聽她下面的話。她會生氣麼?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我聽到電話那邊衣袖窸窣的滑動聲,細碎的聲音讓我更加緊張。
「我很抱歉。我大概是太累了纔會亂髮脾氣。我」
「是我管得太多,湯米。」她打斷我的道歉,「別忘了,葬禮之後我們要和律師見面。」
「我知道。」
她掛了電話。
電話切斷之前,我聽到她溫柔的嘆息和低語,她的聲音幾乎是悲哀的。
我向後仰躺在牀上,久久不能入睡。
她提到的葬禮在兩天之後。葬禮是在中國城裡的一家寺廟舉行的。警察從一大早就監控了整個寺廟和周邊的街道,不過
讓他們感到失望的是,和悲劇發生前那場盛大的晚會不同,那一晚的客人大多數沒有到場。我早就告訴格雷納警探我們
不打算搞得葬禮大張旗鼓,但他就是不信。於是現在他站在安吉利娜身邊,一臉煩悶地盯着大殿前煙霧繚繞的銅香爐。
從那晚通過電話,我和安吉利娜便一直沒有聯繫。
整整兩天,我呆在房間裡無所事事。我不知道該做什麼,龍爺的死時刻齧咬着我的心,我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麼,可是每
次穿好衣服走到門口,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又要做些什麼。這樣的無力感總是瞬間擊潰了我,讓我倒回牀上。我
不擅思考、缺乏邏輯,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到我想要做的事。丹尼爾沒有再與我聯繫,等待的空虛讓我愈加煩躁。
而他的笑容一直出現在腦海裡。他在臺階上,穿着黑色的、肥大的長風衣,那件衣服的剪裁完全不合他的身型,我現在
卻意識到它可以完美地掩蓋掉他身上任何一把手槍的痕跡。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戴一頂棕色的貝雷帽,帽檐壓低遮住了
小半張臉,眼睛卻在陰影中發亮。
他對將要發生的事一定毫不遲疑。
每每想到這一點我便更加煩惱。我對洛唐克斯一無所知,而安吉利娜即使知道什麼,也顯然不肯與我分享了。
籠罩在黑紗之下她的臉孔看不太清楚,只覺得比起前日更加憔悴。整個典禮中她都默不做聲,僧侶最後將那一小盒骨灰
放入事先挖好的坑中,輕輕掃入泥土,墓碑是一塊黑沉沉的木頭,喪葬公司的接待員力圖讓我們相信這塊木頭價值不菲
,誰都沒有力氣去追根究底。
於是一切照單全收,包括墓碑上我看不懂的刻字。
儀式結束後我們在寺廟的客房裡坐下。包括那個格雷納警探,看起來一副鐵了心不打算離開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怎麼
威脅律師才允許他旁聽遺囑宣佈的,也不想知道。我在安吉利娜身邊坐下,他立刻瞪了我一眼,我根本懶得看他。
特雷厄斯塔布雷德是我見過的律師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從七年前他的頭髮就幾乎全部白了,連鬢鬍子梳得乾淨整潔,
白如新雪。他從一開始就是龍爺及龍銜館的事務律師,即使由於年事漸長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痛風和前列腺問題
同時困擾着他龍爺也沒有另謀他法的打算,而現在,甚至仍是由他來宣讀他的遺囑,這一點簡直有些詭異了。
他輕咳兩聲,從公文包裡取出信封的動作仍一絲不苟。信封封口上烙着龍爺的印章,是他的姓氏「卓」,另一側則是他
的親筆簽名。特雷厄慢條斯理地撕開封條,看了我們一眼。
格雷納警探瞪着眼,緊盯着律師的嘴,似乎直想把尚未念出的東西從他嘴裡摳出來。
我的電話就在這時候響起來,房間的安靜讓提示音樂聲變得格外刺耳,所有的眼睛都看過來,安吉利娜奇異地盯着我,
她這時已經取下面紗,碧綠的線條美妙的眸子一眨不眨。
我面紅耳赤,掏出電話準備按掉,卻赫然發現來電的是丹尼爾博斯。
我等了良久的電話,偏偏在這一刻來了。
只有短短一秒鐘的猶豫,我便跑出房間。我不在乎龍爺給我留下什麼,他不必給我留下任何東西,他給我的已經足夠多
了,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比我要爲他做的更重要。
丹尼爾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很久沒睡過覺,疲倦得語無倫次。
「我要殺了你,你這死小子,你玩大了。」
我莫名其妙。
「該死,混蛋!」他大罵,「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他是個警察!」
他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我奔出寺廟,跑過街口,衝上大街攔下一輛出租車,用被殺人犯追趕一樣瘋狂的語氣催促司機快開。司機惶惶然看我,
又望了望我跑來的方向。我拍打着座位,簡直想把他推下車,由我自己來開了。
幸好他最終還是發動了車子。
到丹尼爾家的這段路程也許是我一生之中最難熬的時刻了,即使等待廚藝學校年度甜品大獎頒佈的那一刻,我都不曾如
此焦慮不安。洛唐克斯是個警察?難以想象。我所知道的他是龍銜館這個魚龍混雜的小世界裡最危險和不可靠的傢伙
。我親眼見他把一個撕破的***塑料包塞進受害者的喉嚨,那個人比他高一頭且粗壯兩圈,卻被他治得動彈不得。
他根本不在乎那人之後死得何其悽慘,也不關心這麼做給龍銜館帶來的麻煩。
對他而言,龍銜館也好,龍爺乃至我們這些人也罷都毫無價值,這一點來說他或許像個警察。但是爲什麼龍爺會容許一
個警察在他身邊,深入賭場的方方面面卻不加干涉?
我想不明白。
一路跑上丹尼爾住的公寓頂層。丹尼爾蹲在走廊裡抽菸,門大敞着。這座新公寓的住客大多是晨昏顛倒的IT族或自由職
業者,這時間多數人剛剛起牀,大約是聽到動靜出來看熱鬧,三三兩兩的聚在樓梯旁嘰喳幾句,又各自散了,匆匆去趕
自己的生活。
我顧不得那些人,兩步趕到丹尼爾身邊,只向屋裡看了一眼,嚇得差點跳起來。我雖然早就想到大約發生了什麼不尋常
的事,卻沒想到如此誇張。「你被人搶劫了?!」我緊張地問,以前來過很多次丹尼爾的家,無論是他還在上學與父母
同住的小臥室,還是眼下這個一百坪的高級單身公寓,各種連接線和硬件星羅棋佈,密密麻麻如同蛛網,從沒有一刻如
此刻般乾淨或者不如說,空蕩蕩的。設備被搬空,落了一地紙片和食品包裝袋,一片狼藉。
「受傷了沒有?什麼時候的事?你報警了麼?」
我的最後一句話讓丹尼爾勃然大怒:「報警?報你個鬼!」他甩手丟了菸蒂,跳起來抓住我的衣領,「你還要我報警?
不是你讓我查那個鬼警察,那羣**狗才不會來,你看看現在倒好,我的設備!我的收藏!賣了十個你也搞不回來你知
道麼!」
他用手指戳我的胸口,很用力,唾沫星子濺到我臉上,我沒有躲。他把我完全說愣了。
「你是說是警察搬走了你的東西?」我訥訥地問。
「搜查。哼,搜查。」
他對我嗤之以鼻,「你要找的那個傢伙是隻名副其實的金毛狗。」
「洛唐克斯是個警察?」
「別逗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看了我良久,似乎終於決定相信,臉色漸漸緩和,半晌嘆了口氣,「他們在那裡面查不出什麼,希望能早一點把東西
還給我希望如此。」他拍拍屁股站起來,「進來說話。」
我們在廚房坐下,只有這裡自浩劫中倖存下來,還保持着原先的模樣。丹尼爾踢給我一把凳子,自己拿了另一把坐下來
,肩膀立刻垂了下來,他看起來仍然十分沮喪,肥厚的臉頰都耷拉下來,一瞬間彷彿老了幾歲。我感到十分抱歉,特別
是我意識到,警察們很可能在掩蓋什麼事情的時候我竟然就這麼毫無考慮的把我最好的朋友也扯了進來。
「我很抱歉,丹尼。我真的沒想到」
「算了。」他打斷我,隨手撕開一包薯片,抓了一把塞進嘴裡,這纔有些放鬆了的模樣。
「洛伽諾墨文唐克斯,確實是個「M」。」
我一怔之下大喜過望,「你查到了?」
「不多。他出生在倫敦,母親是個法國人。七歲父母失蹤,十七歲考入曼徹斯特大學藥學系,二十一歲畢業後考入特警
中心,三級警司。」他閉上嘴,把薯片嚼得嘎吱作響。
我很久之後才意識到他說完了。
「就這些?」我狐疑地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我默然不語,這與我想象中的結果相差太遠。丹尼爾或許也覺得這樣的結果不太盡如人意,聳聳肩。「雖然不多,但你
想想,爲了這點事情警察就可以帶着搜查令衝進我家」
「意味着他的這點身世有內幕?!」
丹尼爾點點頭,「我也這麼想。**的陰謀什麼的,搞不好就着落在他身上。」
「他殺了龍爺。」
丹尼爾嘆了口氣,「我很遺憾。就我的瞭解,克拉肯卓先生是個難得的好人。」
我勉強笑了笑,不想就這個話題與他談下去。「我得回去了。」
「等一下,」他拉開櫥櫃,從一堆罐裝食品下面拉出兩三張紙,「警察來的時候我把這個藏起來了,上面有他的地址,
上大學之前他都和他的姨父一家住在那裡,也許那些人還在。」
我瞥了一眼罐頭堆下那一大疊打印紙,心有所悟。擡起頭來,丹尼爾博斯笑着聳聳肩。
「網絡生存守則之一,永遠別太相信你的電腦。」
我記住了。
坐在前往牛津郡的列車上,我給安吉利娜撥了一個電話,那樣子從廟裡跑出來,她肯定很擔心。更何況雖然這麼說不大
好,我仍然有些在意遺產的事情。如果那份遺囑沒有我什麼事,斯塔布雷德先生應該不會特意囑咐我要到場,龍爺會給
我留下什麼呢?
按照他一貫的風格,大概是什麼出奇不意的東西吧。
電話沒有人接。我分別撥給她家中和手機,聽到的卻都是電話答錄機的聲音。現在不過是午後,她在做什麼。沮喪地按
掉電話,我靠進柔軟的座椅裡,從丹尼爾家出來我直奔火車站,搶在列車出站前一刻跳上車。洛唐克斯的地址顯示他
住在牛津市的克萊登巷,毗鄰埃可塞特學院。他七歲時父母突然失蹤,半年後一位自稱他姨母的法國女人將他帶到這裡
。
到如今已經二十六年過去了,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捏緊手裡的文件,警告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卻止不住胸口鼓脹
顫抖,手指冰涼火燙。我緊張得要死,卻無法言說。
計程車在巷口停下來,我沿着陰涼溼潤的石板街道走下去,他住在117號,門口擺着一座雙手合十的大理石天使,小小的
,臉孔只有我的掌心那麼大。我停下來,先看四周,確定無誤之後再回過頭來又仔細打量了一回117號狹小的門臉,一時
腿腳發軟,差點坐倒在地。
這是一家小銀器店。
玻璃門旁的櫥窗裡擺着一套銀製茶具,零零落落雕着盛開的茶花,大約是手工製造,並沒有標價。透過玻璃我看到有個
年輕人趴在櫃檯上,正全神貫注地擺弄手裡的小玩意,我猜是一枚銀戒指,房間裡光線微暗,我看不太清楚。我長嘆一
口氣,雖然之前告誡自己不要抱太多希望,可現實還真是毫不留情又直截了當的一擊K.O.,我靠着門廊坐下來,笑起來
。
是啊,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麪包師傅,有什麼本事自以爲能夠找出殺手,替人報仇。
也許安吉利娜一開始就對了,我只是在做一件傻事,卻不許任何人說出真相。
天氣是這個季節難得的萬里無雲,我卻只想痛哭一場。
不知道在門口坐了多久,有人拍我肩膀,我擡頭看,是剛纔在店裡的那個男人。他站在眼前,比我以爲的大一點,大約
二十五六歲,有棕色的頭髮和眼睛。他看起來困惑不安。
「先生,你不舒服?需要我爲你叫輛車麼?」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給我的感覺是,他更希望叫警察。
我搖頭,「沒什麼,我來這裡找人,卻什麼也沒找到。」
「也許你可以告訴我,我從小就住在這裡,很少有陌生人搬來這個地方。」
我看了他一陣,他臉上帶着近乎純潔的微笑,很難想象,這個年紀的男孩會有這樣的表情。他好奇地望着我,棕色眸子
溫和老實,我決定相信他。「你知道一家姓哈金斯的人麼?約翰遜哈金斯和塞莉娜哈金斯,他們十年前應該住在這
裡,就是你的這幢房子」
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奇怪,「現在也在。」
他向我伸出手:「我是布賴恩鄧肯,格雷絲哈金斯是我妻子。」
我目瞪口呆,一時忘了去握他的手。
神啊。你給我怎樣的恩寵啊。
我們在供客人休息等待的沙發上坐下來,鄧肯給我遞了茶,在我對面坐下。
「我覺得我必須要先問一下,你要找的是哪一位哈金斯。」他輕笑了一下,似乎有點輕蔑,「如果是老哈金斯,我建議
你現在就離開,以免待會兒我要把你趕出去。」
「我不是要找哪個哈金斯。我要找洛伽諾唐克斯。」
「洛?」他警覺起來,「他不在這裡。」
我當然知道。「你和他很熟?」
「我們是鄰居,你是警察?這麼多年了又來問什麼,請你離開,我不希望你打攪到我妻子。」他陡然站起來,有點
激動地揮了揮手,動作不大,但我看得出他十分不快。
我趕忙解釋。「我不是警察。」
「那你爲什麼來找他?」
「我是他的朋友,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他。」
鄧肯盯着我,一臉懷疑。
我繼續說下去,「一件來自故人的遺產,我必須親自交給他。」
巨大的遺產。來自地獄,來自血與火。我努力保持自己面無表情,他看了我半晌,似乎放鬆了一點。
「他不在這裡。自從他去上大學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我試探着追問:「也許他會給你妻子寫信?他們是兄妹,或許還有來往?」
他看起來也不太肯定,我繼續請求,「我真的需要儘快見到他,這件事很急,我答應過某人一定要辦到的。」
「好吧。」鄧肯最終嘆了口氣,「我去問問。」
既然上帝給了我這一線希望,我一定會得到什麼。
我從來都不是虔誠信徒,但此刻我無比確信,我夢寐以求的線索就在這裡。
我會找到他,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