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婦,赫然是李憶鳳,手裡抱着的,是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滿面烏黑,已是一具童屍。方珏眼前一黑,身形連晃,幾乎栽了下去,這一剎那,他的靈魂像是被活生生剝離了軀殼。唯一的愛兒玉郎,竟然死了。
李憶鳳停止了厲笑,用手拍着童屍,喃喃地道:“孩子,娘還是找到你了,我們回家去,孩子,娘以後一步也下離開你,別怕,你現在是躺在孃的懷裡,乖啊!”“無膽書生”與“土行仙”奔了過來,齊齊驚叫一聲,臉色慘變,木在當場。方珏用最大的力氣,才進出了兩個字:“憶鳳!”李憶鳳擡起了頭,眸中散放着狂亂的光焰,逐一掃過三人,然後緊摟住童屍,厲叫道:“你們……要搶我的玉郎?”方珏的身形晃了兩晃,肝摧腸斷,心兒片碎,整個的天地在剎那之間全變了,痛苦,絕望,無助,恨毒,混合着在血管裡奔流,口裡呻吟出了聲,狂叫道:“天地不公,鬼神有私,誰殺了我的孩子?”淚水隨之奪眶而出。李憶鳳站起身來,獰視着方珏道:“你……想搶我的孩子?”方珏緊握着拳頭,痛苦至極地道:“憶鳳,我……是你的丈夫,你不認識我了?你……天啊!”“土行仙”顫聲道:“她的神志已不清了!”方珏向空揮拳,淒厲地狂吼道:“誰殺了我的孩子?誰下的毒手?啊……”身形連連踉蹌,眼看就要仆倒。“無膽書生”急扶了他一把,道:“兄臺,你要冷靜,先問清楚經過情形。”方珏滿口牙齒幾乎咬碎,歇斯底里地道:“我要殺人,我要……流血,我要……”“土行仙”拭了把老淚,儘量把聲音放得溫和地道:“憶鳳,你看我是誰?”李憶鳳向後蹌退了兩步,厲叫道:“你是兇手,殺人者,殺了我的孩子……不,玉郎沒有死,他不會死,你們再不走……我就要殺人!”“土行仙”老臉連連抽搐。“無膽書生”搓手道:“這……這該怎麼辦?”方珏顫抖着聲音道:“憶鳳,你在哪裡找到玉郎的?”李憶鳳用囈語般的聲音道:“路邊,玉郎躺在路邊等我!”說完,雙目突地大張,狂喊道:“走,你們還不走!”“土行仙”顫抖着道:“孩子全身發黑,是中了劇毒,兇手人性盡失……”方珏上前一步道:“憶鳳,讓我看看孩子!”李憶鳳連退三步,騰出一雙手來,眸中煞芒連閃,道:“你敢再動一下我就殺了你!”方珏快要發狂了,妻子神智業已不清,愛兒已變成了屍體一具,她緊抱着不放,此地離家又遠,該怎麼辦?李憶鳳舉步前行,腳步蹣跚。方珏惶急地道:“憶鳳,你要去哪裡?”李憶鳳充耳不聞,順官道直走。方珏只好尾隨在她身後,“土行仙”與“無膽書生”隔遠些跟躡。這種打擊,方珏是個男人也受不了,李憶鳳是個女子,母性使然,不瘋而何?方珏的精神快要崩潰了,他經歷過死,但沒這樣嚴重。
驀在此刻,一個妙齡女尼,手執拂塵,從道旁走出,攔在李憶鳳頭裡,口裡高宣佛號道:“阿彌陀佛慈悲!”方珏先是一驚,繼而激越無比,意外現身的竟然是與李憶鳳一母同胎,出了家的李筱娟。兩人一般模樣,只是尼俗裝束不同。方珏口脣連顫,久久才叫出聲道:“筱娟!”李筱娟麪皮抽動,顯得內心相當激動,垂眉道:“小尼棄塵!”方珏感到欲哭無淚,李筱娟本應是他的妻子,波折叢生,結果她遁入了空門,往事如煙,哪堪回首。李憶鳳失神的眼睛,凝注在李筱娟面上,她對她沒敵意,潛意識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久久,她開了口:“你是誰?我……好像認識你?”一母同胎,天性上有一種感應,這是造物的神奇。李筱娟雖說出了家,但人總是人,不是神,親情是不會泯沒的,她淚光瑩然,幽悽地道:“憶鳳,我要幫助你!”李憶鳳回頭望了一眼,道:“你幫我?好,幫我殺了他們,他們要搶我的玉郎。”李筱娟又宣了聲佛號,道:“憶鳳,我送你回家!”“土行仙”與“無膽書生”緩緩站到方珏身邊。李筱娟朝兩人合十爲禮,但沒說話。“土行仙”目注李筱娟道;“問問她,事情如何發生的?”
李筱娟幽幽地道:“不必問了,她在路邊發現玉郎的屍體,一急成瘋,她什麼也不知道。”
方珏哀聲道:“玉郎……怎麼死的?”
“看是中毒!”
“誰下得了這種手?”
“討債人!”
晴空霹靂,方珏全身-震,血脈賁張,狂聲道:“討債人?”李筱娟上前,在童屍身上解下一個白布條,道:“小尼沒眼見,但有這標記!”說完,扔與方珏。“土行仙”厲聲道:“是討債人所爲?”“無膽書生”慄聲道:“如果早一點知道就好了,他離去不久。”方珏手持布條,簌簌直抖,雙目似乎要噴出血來,咬牙切齒地道:“討債人,討債人,我要把你挫骨揚灰!”李筱娟深深吐口氣,道:“小尼送憶鳳回家,希望她能復原!”說完,手拉李憶鳳緩緩上路,沒有回顧。方珏目送二女離去,口裡恨毒地道:“討債,我要向‘無戒和尚’討債……討債,這布條要放在他的骨灰上,我要他化成泥。”“土行仙”苦着臉道:“擄劫幼童,又把他毒殺,爲什麼?企圖何在?”“無膽書生”道:“他離開不久,什麼時候下的手?”方珏狂叫道:“我要殺,殺!殺!殺!”無比的怨毒表露在幾個殺字上。“土行仙”沉重地道:“這其中定有我們想象不到的蹊蹺,方珏,對方身手極高,對付他頗不容易,這得謀定而後動。”方珏喘着氣道:“我不能等,一刻也不能,我要去找那惡魔,前輩,胡兄,恕我失禮,我要走了!”身形一起,電射而去。“土行仙”目注方珏背影消失,搖搖頭,向“無膽書生”道:“他在恨毒攻心之下,理性盡失,可能不計後果地魯莽行事,我們得助他一臂,同時傳令本門弟子,密切偵查‘無戒和尚’的行蹤!”“無膽書生”道:“他不是‘無戒和尚’!”“土行仙”驚聲道:“他……不是‘無戒和尚’?”
“不是!”
“你怎麼知道?”
“是師父他老人家找上他時,他親口否認的。”
“那他是誰?”
“這點他沒有說!”
“師父相信了?”
“他老人家要我陪同去查證。”
“查證什麼?”
“他老人家沒明確交代!”
“那你就動身吧!”
方珏一路狂奔,像是着了魔,心裡只有一個意念——殺討債人。玉郎,-個粉妝玉琢,活潑天真的孩子,變成了一具全身發黑的童屍,天下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麼?即使雙方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能虐及無辜幼童。人,喪失了人性,比野獸還要可怕。
“站住!”
一聲暴喝把方珏從失魂落魄中喚回,忙急剎身形,一看,迎面站立的是姑姑南宮芳婷,方珏喚了一聲:“姑姑!”喉頭便哽住了。南宮芳婷紅着眼道:“孩子,你這種情形,絕辦不了事。”方珏努力咬咬牙,道:“姑姑,玉郎他……”南宮芳婷悲聲道:“我……知道了!”
“姑姑聽誰說的?”
“老偷兒告訴了我,我纔來追你。”
“姑姑,我……要把‘無戒和尚’碎屍。”
“照你方纔的情形,對方要殺你,你十個也死了。”
“……”
“孩子,我……也相當難過,我知道你的心情,不過,對方不是普通人物,你必須冷靜,謹慎謀求對策,否則必遺終生之恨。”
“姑姑,我……我怎麼冷靜得了,我……快發瘋了。”
“那樣只有壞事,不能成事。”
方珏喘着氣,拭了拭奪眶而出的淚水,恨毒至極地道:“姑姑,‘無戒和尚’儘可對付我,爲什麼……要殘害玉郎?”南宮芳婷搖搖頭,道:“他不是‘無戒和尚’!”方珏慄叫道:“討債人不是‘無戒和尚’?
“不是!”
“但他對‘百花會’的人親口承認,對侄兒也沒否認……”
“他故意掩人耳目,淆亂視聽,他不是。”
“那他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
“姑姑怎知他不是‘無戒和尚’?”
“一個叫左妍容的女子說的。”
方珏驚聲道:“骷髏令主‘天魔’的傳人?”
南宮芳婷點點頭,道:“不錯,我聽她說已與你見過面,我與她是師門之間的淵源,她爲了父仇,十多年來,一直在找‘無戒和尚’,結果‘討債人’透露,‘無戒和尚’已於二十年前坐化在桐柏山一個石窟中,他是無意中發現,得了他留下的武功,所以喬裝出現江湖。”方珏激憤地道:“爲什麼他們都不追究他的真正來歷,而聽他一面之詞?”南宮芳婷道:“你說他們是指誰?”方珏道:“左妍容,空空門的掌門人,他們先後找上他,結果又放過了他。”南宮芳婷道:“照江湖規矩,他可以要求保密身分,因爲他要討債,而‘百花門”是邪門異端,他答應事完之後,主動把身份公諸武林。”方珏咬牙道:“上天入地,侄兒定要找到他。”頓了頓,又道:“姑姑,我不放心憶鳳,請您到襄陽家中看看她好麼?如果她不能復原……”南宮芳婷想了想,道:“可以,但你得依我一件事。”
“姑姑請吩咐。”
“不許你意氣用事,一定要冷靜處理,我懷疑其中另有文章。”
“好,侄兒答應就是!”
“我也很擔心憶鳳,那我就走了!”
“姑姑請!”南宮芳婷彈身徑去。
方珏繼續上路,他慢慢冷靜了下來,在盤算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如何才能找到“討債人”。既然“討債人”不是真正的“無戒和尚”,那他是易了容的,他的本來面目該是什麼?如果不是正當他殺人時找到他,就是對面相逢也無法辨認,這是個大難題。恨已經凝結成有形之物,充塞在心胸間,表露在他的眼神裡。“討債人”申言只對“百花會”討債,不及無辜,但他殺了玉郎,討的究竟是什麼債?一個問題衝上腦海,方珏止了步,他想到自己與“討債人”相對時,對方眼裡並沒有仇恨的表示,也沒對自己下狠手,何以會擄劫玉郎又加以殺害?這超乎情理之外,簡直無法想象……正在心煩意亂之際,一個嬌脆的聲音道:“閣下就是‘白儒’?”方珏暗吃一驚,擡頭望去,只見一個雙十年華的絳衣少女,俏生生站在兩丈之外,人長得很美,媚態盎然,並沒見過面,當下冷冷地道:“不錯,正是在下,姑娘有何指教?”絳衣少女秋波流轉,脆笑了一聲道:“我叫施小芸!”方珏劍眉一緊,道:“施小芸?施姑娘恕在下眼拙,不知……”施小芸道:“我奉我們副會主之命,與少俠有件大事相商。”方珏心中一動,立即想到了“南天鬼女”,脫口道:“姑娘是百花會弟子?”施小芸眸光一亮,道:“是的,會主座下的使者,奉命暫充副會主護衛。”方珏心中又一動,道:“百花使者?”
“對,一點不錯!”
“何事相商?”
“討債人肆虐,掀起了血雨腥風,副會主有意請少俠以武道爲重,共同聯手爲武林除害。”
方珏正中下懷,不假思索地道:“如何聯手法?”施小芸道:“少俠是同意了?”
“在下先要聽聽在什麼條件之下聯手。”
“今晚有個機會,對方可能現身。”
“噢!什麼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