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狸鼠等人破解石頭的地方,是另一處靜謐山谷,其間也有個不小的水潭。
火狸鼠渾身溼透,順着頭髮、衣角還在不停向下淌水,顯然剛從潭裡上來不久,懷裡牢牢抱着長舌寶石,神情裡盡是興奮,見樑辛等人趕來,他快步迎上,喜道:“石頭出聲了!”
樑辛也是一喜:“破解了?!”火狸鼠卻搖了搖頭……
這幾天裡,火狸鼠一直在不停地嘗試着各種與水有關的法子,直到剛纔,石頭中突然發出了些聲音。
現在也只是讓石頭髮出了一段以往記載的聲音,至於完全破解、還原石頭,還早得很。
聞言後,瓊環撇起了嘴角:“石頭裡藏了不知多少年的聲音,就誤打誤闖還原出來一段?大驚小怪咯。”說着,又晃悠着身體,全沒一點宗師風度地用肩膀扛了下樑辛,繼續對火狸鼠道:“樑磨刀正悟道,打斷了,你娃罪過大得莫子計數咯!活刮三天未必嘗得上……”
火狸鼠被苗女胡亂扣帽子,當即嚇了一跳,趕忙解釋道:“就憑着一點聲音,本來也不會去找諸位過來,不過,還原出來的這段聲音裡,提、提到了‘天上人間’,我不敢怠慢……”
話還沒說完,被大猿引來的所有人就全都炸了窩,嘩啦啦地跳過來,七嘴八舌追問緣由。
長舌寶石中竟然有提到‘天上人間’的聲音,這個結果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一羣人同時開口,火狸鼠根本不知該從何答起,滿臉都是苦笑,最後還是老蝙蝠揮手,止住了所有人之後,獨自問道:“剛纔能還原出,現在還行不?”
火狸鼠立刻點點頭:“應該沒問題!”說着,對大夥擺了擺手,抱着寶石跑上幾步,直挺挺地跳進了水潭中。其他人自然也都跟他一樣,連問都不問,齊刷刷地往潭裡跳。只有小汐,穿得白裙太單薄,太不合適下水,留在了岸上。
下水之後,大夥才注意到,葫蘆請來的那位水行妖,正在潭底盤腿而坐。
火狸鼠潛游過去,比劃了幾個手勢,請它照着剛纔的辦法再來一遍,水行妖會意,二話不說,先接過長舌寶石至於身前,隨即張開雙臂,饒住寶石輕輕搖擺,它的胳膊柔若無骨,在水中擺開,像極裡兩片怪異水草。
隨着水行妖施法,整座水潭都緩緩而動,順着一個方向開始流轉,不過片刻功夫,便以長舌爲心,旋選出了一個平穩地漩渦……
片刻之後,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轟轟烈烈炸碎在所有人的耳膜中。
樑辛大吃一驚,還道石頭爆碎了,仔細一看寶石還在,這才明白,這聲大響是石頭中藏蘊着的聲音,而尤其古怪的是,衆人此刻都潛游在水中,潭水不僅沒有遮蔽長舌,反而促使其清晰傳遞。
由此,衆人盡數恍然,要還原長舌的聲音需要水,要聽長舌‘講故事’,也需要在水中!
那一聲大響滾滾回蕩,良久方歇,再之後,又一陣粗獷笑聲響起:“偷襲?沒用的。你們的神通,就算能把天轟塌,也傷不到我。”
咕咚一聲,樑辛張大嘴巴,猛地被灌了一口水,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語氣、口吻,還有那份霸道勁,不是師兄謝甲兒是誰!
而更讓樑辛驚駭的是,師兄的這句話,他似曾相識……
隨即,又是一連串的驚天巨響,一次比一次更強更猛,說一句山崩地裂也毫不誇張,顯然正有大宗師在拼命出手,正竭盡全力,想要擊殺謝甲兒。
再之後,謝甲兒的語氣裡帶了些失望:“你們,沒力了?這麼快?”停頓片刻,師兄又復笑道:“不妨事,還有天上人間呢!”
旋即,謝甲兒陡然發出了一聲歡快的長嘯。
到了現在,樑辛又哪還會又疑惑,這塊石頭中記載的,分明就是五百年前,正道十三蠻圍攻謝甲兒那一戰!
樑老三的腦子裡亂成一團,十三蠻與師兄惡戰時,長舌寶石就在附近?那當時這塊石頭的主人呢,也躲在附近偷窺麼?
接下來,巨響又復響起,一聲接着一聲,要是再仔細分辨,巨響中還夾雜着謝甲兒的喃喃自語,不用問,謝甲兒那個時候,在努力思索着,要如何借用十三蠻的猛擊,助他撕裂天地,飛出‘雞蛋殼’……
樑辛的腦中忽然一醒,屏息凝神,全力去分辨師兄的那些喃喃自語,謝甲兒口中唸叨的,都是與‘天下’、‘天上’兩重魔功有關的原理。
這很正常,謝甲兒正在摸索魔功在外力下的‘用法’,全神思索中,自然會念起魔功成形的諸多細節,並從其中尋找破解大空間之道。
巨響沒能持續再持續多久就結束了,石頭中還原出的聲音,就只這麼多。
嘩啦啦地一陣水響,衆人都從潭下回到谷中。
火狸鼠能夠破解出這段聲音,看上去好像是個巧合,其實也算‘理所當然’——這一段聲音,怕是最近這千年中,長舌經歷過的做大的靈元震盪,也是最容易被激發還原出來的。這個道理和當初麒麟妖僧還原出南陽真人飽蘊真元的斷喝是一樣的。
至於齊福時,自然也會經歷過許多更磅礴的大戰,但那是太古時候的事情了,年代太久遠,就算仍存在長舌中,想要把它們還原出來,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汐在岸上,根本沒能聽到一絲聲響,樑辛簡明扼要,把石頭中發出的聲音給她講了一遍。小汐也曾參與過離人谷與卸甲山城的惡戰,聽白狼說過這段往事。而她的疑惑,也和樑辛先前的不解完全相同:“十三蠻和大魔君相鬥時,還有旁人帶着寶石藏在一旁麼?就算大魔君無所謂,十三蠻也沒發覺他麼?”
在出水前樑辛就已經想通了此事,搖了搖頭,並未直接回答小汐:“師兄在十三蠻不停圍攻下,低聲呢喃着魔功的諸多細節,其中不乏這門功法的成形原理……要是有心人,真能靠着師兄的這些瑣碎話,理出修習天下人間的線索。”
小汐啊了一聲!
天下、天上兩重人間其實是一脈相承,而放眼中土,會這門絕學之人,就只有四個,三個魔君自不必說,另一個就是十三蠻中的老幺,鬚根。
只要想通一個關鍵,整件事就會清晰明白了。
這個關鍵便是:長舌寶石,曾經是須根之物。
五百年前,十三蠻圍攻謝甲兒,其中老三飛沙擁有寶石‘冷眼’,而老幺鬚根則帶有‘長舌’,大魔君飛昇之後,飛沙還原了冷眼中的記載,由此衆人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但老幺卻並未亮出自己的‘長舌’……老幺從冷眼中見過了當時的情形,又有‘長舌’中記載的諸多魔功細節,再加上他本身資質絕倫、十三蠻道心不穩,由此悟出魔功雖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老幺鬚根早已消失了幾百年,他如何學會魔功的,也成了一樁懸案,能解開這道題目,倒也算是個意外的收穫了。
把事情解釋清楚,樑辛繼續道:“這樣算起來,長舌曾經是老幺鬚根之物,可後來又輾轉流落到先祖手中了。”
說完,又尋思了片刻,樑辛忽然擡頭,問身邊的諸多同伴:“這樣的話,我家先祖是不是也會天上人間?!”
這個問題可沒人能回答,個個都苦笑搖頭,就只有羊角脆比較捧場來着……
即便還原出一這段聲音,想要真正破解寶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充其量火狸鼠也只能算是找到了個正確的方向,還需要花費大把功夫,去慢慢總結、慢慢完善還原聲音的法子。
其他人也不再打擾,一邊說笑着,一邊返回猴兒谷。
剛走到贔屓神碑旁,臉婆婆就從另一邊轉出來,在老太婆的手中,正捧着三張‘臉’。
已到九月初五,距離草原上的那件大喜事,只剩下幾天功夫了,而臉婆婆也終於完工,至此諸事齊備!
樑辛哪還顧得上什麼‘想不到’,此刻他真就覺得,一切都變得歡快起來,該去草原了,柳老大,曲小四,要結婚!
接上醜娘,帶上羊角脆,一行人誰也不願再多等,就此啓程趕往北荒草原。美中不足的是葫蘆老爺恪守祖訓,不肯離開苦乃山半步,狒狒銅頭倒是想去,可葫蘆不給他放假……
似乎老天爺都很關照,今年的冬天來得很晚,九月初的塞外上全沒有一絲寒意。剛一進入草原,天空就陡然變得高遠了,放眼望去滿眼青青,間或幾朵野花盛放……打從心眼裡泛起地寬廣豁亮,讓樑辛笑逐顏開。
出關後不久,巫風滾滾裹蕩,幾個巫士迎上來,他們早都得了青墨的囑託,專程在此處等候樑辛等人,其中兩個巫士還曾參與過離人谷之戰,與樑辛、鄭小道等算熟識。尤其讓衆人驚喜的是,在迎接‘親家’的巫士中,還有個光頭和尚……黑胖子巫士。
黑胖子被樑一二封印在何山衝體內的妖魂偷襲,丟了自己辛苦修煉的法身,變成了‘六百和尚’,之後就再沒了消息,人家是爲了給自己幫忙才惹上麻煩,樑辛始終心懷愧疚。
倒是黑胖子,笑呵呵地搖搖頭,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擔心,不用,壞事,也不是!”
樑辛聽地納悶,再追問對方卻不願多說,只大概提到,大司巫得了身外身邪術,已經答應幫他再重塑一具身體。不過他們不喜歡吃小孩,正在尋找神獸屍體。
樑磨刀立刻開始轉動心思,打起了師父那頭贔屓的主意,另外,他手上還有一具更強的‘屍首’:墨色坤蝶。中土上沒人能讓它發動起來,這支天舟已經算是廢了,只是不知道它經過楚慈悲的煉化後,還能不能再煉成身外身……想到坤蝶,自然也就想到了天嬉笑,醜娃娃仍留在南疆,最近幾天裡並沒太多聯繫,不過憑他的機警和修爲,也不會遇到大麻煩,樑辛倒也不怎麼擔心。
心中盤算着,但是事情沒成型之前,樑辛也不會和巫士們交代太多,衆人裹在巫風之中,一路向着大司巫的黃金帳篷趕去。
走了一陣,眼前的情形也漸漸變得熱鬧了起來,只見一支支馬隊馳騁,規模從數十人到上千人不等,所有的騎士都是不着鎧甲,而是身穿盛裝,從四面八方匯聚,前行的方向卻與樑辛等人一致。
阿巫錦結婚,這是草原上天大的事情,所有大帳、貴族盡數趕往大司巫處觀禮。
而草原深處的景象,也徹底變了樣子,青草依舊,但卻多出了數不清的紅花叢,嬌豔而醒目,不用問,這些紅花都是巫士們專門施法催生的。
越往前走,紅花就越茂盛,從一叢叢,漸漸匯聚成海,等到了黃金大帳,目光之內,便只剩下豔豔喜色!
要算起來,柳亦和青墨的喜事,很有些不倫不類。照着現在的情形,不像青墨嫁老公,倒更像阿巫錦‘娶新郎’,可柳亦又不是去做上門女婿……歸根結底,還是老蝙蝠的‘氣死大司巫’之計。
不過再怎麼說,也是阿巫錦大婚,此事轟動了整個草原,是一場真真正正的大熱鬧。
草原巫士不喜歡外人,而且北荒西蠻兩家勢不兩立,所以這次從中土過來觀禮的,也只有日饞中的幾位大首領和新人的至親眷屬,樑辛這一路來得最晚,先到的衆人遠遠及迎了上來,兩位準新人也在其中,青墨傷勢尚未痊癒,但是行走說笑一切如常,就是暫時還不能動真元。
大家見面後自有一番親熱,特別是人羣中有醜娘、青墨父母等幾位長輩,少不了還要一場亂哄哄的見禮問安。
等寒暄過後,樑辛無意一撇,發現長春天的氣色有些異樣,談不上生氣或者開心,但是總顯得有些古里古怪的,納悶道:“怎了?”
“曲老二。”長春天嘿了一聲,又去抹他的一字眉:“你是沒看到,他給大司巫送來的厚禮……我估摸着,青蓮島現在都被他拔禿了!”上次見面大家要‘打天劫’,顧不上扯這些閒話。
其實曲青石的心思不難理解,青墨受了大司巫的大恩,但是她這個徒弟一直當得馬馬虎虎,成天光幫着自家親戚打架來着,還幾次從草原調人去幫忙,又把巫士們視若珍寶的骨珠全都丟到了小眼中,所以藉着這個機會,曲青石託老父之手,給大司巫送了一筆重禮以示酬謝。
比起以前幾次出手,曲青石這次的確是大手筆。
樑辛咳了一聲,知道長春天是心疼了,笑着應了句:“沒事,草嘛,還能再長!”說着,把羊角脆隨手往長春天懷中一放,自己拜見大司巫去了。
於情於理,樑辛都要去見一見大司巫,本來他還怕大司巫性子冷漠不願見他,沒想到在通傳之後,對方痛快答應,請他進賬。
比起上次相見,大司巫的氣色好了許多,雖然還是那麼瘦、那麼老,彷彿乾巴巴的枯屍似的,但眸子變得清亮了許多,透出一份濃濃地生機,不知是曲青石送來的仙草之效,還是樑辛留下的那隻無心瓶對他有所滋養。
大帳之中一如往昔,滿眼強光閃爍,各種各樣的黃金遠遠鋪將開去,富貴氣逼人。‘裝’着拓穆魂魄的天地歲也在其中,正孤零零地立在一旁,見樑辛進來拓穆也沒什麼動靜,應該正在沉睡之中。
另外在大司巫身旁,還擺放着一張黃金榻,榻上有人,但是看不到樣子,被一張黝黑的毯子從頭蓋到腳,看輪廓的話,體型比較魁梧。
樑辛不敢多看,搶上幾步,按照晚輩敘禮,一絲不苟地磕頭、問安,之後先道謝、再道喜……一陣忙活下來,大司巫始終沒有一言半語,就坐在一大摞金磚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樑辛。
樑辛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問:“晚輩有什麼不妥麼?”
大司巫搖頭:“沒什麼不妥……我聽青墨說過,你家先祖是當年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立志搬山,要還中土於凡人。”
樑辛不明白他爲何會提到先祖,只是認真點了點頭,並未搭腔。
大司巫微笑着,繼續道:“聽說你也繼承了樑一二遺志,處處與中土修士爲敵,這幾年裡着實幹出了幾件大事。”
對大司巫的話,樑辛不知該如何去應……
與中土上的主流修士爲敵不假,連天門都被他打過幾家,可是細想起來,他和‘各路神仙’打了不知多少場,這些惡戰,有的是爲了自保、有的是爲了義氣、有的是爲了親人朋友……幾乎沒有一戰是爲了‘搬山’。
不過,要再仔細琢磨,遠古時魯執搬山、三百年前樑一二搬山,這兩人對後世修行道的影響極大,樑辛經歷的惡戰中,有不少都與兩個前輩奇人的‘搬山’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
尤其是先祖留下的‘身後事’,風習習三百年後報恩、曲青石在苦乃山護佑、葫蘆老爺還上當年承諾、銅川府東籬仙禍……樑辛的機遇無數,可到現在爲止,他所有機遇的根基,都來源於這一連串的事情。
也是這些事情,直接把樑辛這個罪戶娃娃,一路猛推着,讓他一頭扎進了中土人間,對上了各種各樣的修士強敵。
冥冥中早有註定?
如果較真的算起來,樑辛的成長與經歷,不是在搬山,但是卻與搬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