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中四壁光滑,全無攀登的餘地,第一層織錦高懸,非得以身法縱躍才能離開。樑辛力戰之後,身體彷彿被抽空,隨時都會倒頭睡去,平時全不放在眼裡的一點高度,現在卻彷彿站在無妄深淵中仰望蒼穹。
樑辛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待賈添離開後,暫時不去想那些糟糕事,深吸一口氣勉強站起來,想要試着攀援……報仇也好、拼命也好,都要出去再說。
他纔剛剛站起來,護身的靈識就是一震,有人從上層織錦下來了。樑辛心中嘆氣,這裡是大眼,他呼吸幾下,外面就過了一兩個時辰…自己起身的功夫,已經足夠賈添派傀儡殺手回來。
全沒有機會,只剩閉目等死,樑辛甚至懶得擡頭去看一眼,來得殺手長得什麼樣子,不管是誰,總之都是傀儡……不料他纔剛閉上眼睛,頭頂處就響起了一個熟悉地聲音,語氣幽幽:“三年多沒見過了,我天天想着見面時的情形,沒想到你卻閉着眼睛,不肯看我。”
說着,對方語氣一變,又帶了萬般委屈,萬般仇恨似的,一字一頓道:“樑磨刀,負心之人”
樑辛‘啊’的低呼了一聲,滿是意外地睜開眼睛,天底下會這樣和自己說話的人,就只有一個——琅琊
果然,琅琊輕輕飄落,站到面前,神情複雜,有期盼,有憤怒,有委屈,有無奈……唯獨目光深處,閃爍着無論如何也抹之不去的開心。樑辛如墜夢中,全然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望着琅琊,愣愣重複道:“負心之人?”
在樑辛驚愕之際,大眼數百里外,苦乃山深處,賈添正指揮自己二十頭兇猿拼命突圍……
剛從大眼出來的時候,賈添略略覺得有些不對勁,可一時間又想不起究竟哪裡不妥,當下也顧不得多去追究,指點方向,命二十頭大猿帶自己飛奔縱躍,向着數百里外七十九窟傀儡集結之處。
沒有主人號令時,傀儡偶爾會自己走動兩步,但絕不會離開十丈之外,基本就呆在原地,隨時等候主人號令。賈添無比篤定,那三萬傀儡仍會在原地候命。
但是他趕到地方後,映入視線的竟是滿目狼藉……大軍仍在,但已經被人衝殺得七零八落,傷亡足足佔到九成以上。
和樑辛不同,賈添是以靈識來戒備四周,真元耗盡之下,靈識也就不再清晰,在他‘到場’前,全然察覺不到、更想不到會是這樣。
還不等他有所反應,忽然一陣清脆地鈴聲傳來,旋即一羣體形巨大的猙獰惡蜥,從四面八方飛撲而至,猛攻過來
賈添這才恍然大悟,剛剛離開猴兒谷時,心頭顯出的那個不妥之處究竟是什麼了:本來集結在谷外不遠處的大蜥蜴不見了,它們都來了這裡,先毀掉了七十九窟三萬傀儡,跟着又來伏擊自己……
草木妖元侵襲的目標主要是修士、妖族和凡人中的健力者,對畜生幾乎沒什麼影響,這些大蜥蜴都還如往常一樣,聽奉鈴鐺之令。
巨蜥是由大毛小毛指揮的,尾巴蠻這一族,是百納在孤島上用造化天道硬生生創造出來的,雖然他們有天猿血脈,但體質也殊爲異常,草木妖元並不去侵蝕它們。光靠着兩個娃娃蠻還設計不出伏擊,在蜥蜴羣中,還有一柄飛梭來去如電、一個圓臉圓眼睛的年輕女子揮揚煞氣
而七十九窟弟子,去年秋天,在‘乾坤一擲’消散後,他們也跟着鬆散了下來,雖然賈添傳下‘生人勿近’之令,但傀儡無智,處事僵硬全無變通可言,當巨蜥來襲時,因爲無人指揮,他們也僅以自己的蠻力應戰,連神通法術都不去用,而且巨蜥只要離開稍遠,他們也就停步不追。
這樣的仗,就算人數多也不可能會打贏,青墨和兩個小蠻子到了有幾個月的時間了,時間有的是,一次次的突襲,慢慢磨起來,把這夥傀儡衝得七零八落……
賈添口中怪嘯連連,不過他也脫力,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法調遣遠處的傀儡殺過來,只能催動身邊傀儡護着他突圍。不僅在指揮天猿,也在指揮七十九窟中裡倖存下來的修士。
這三萬修士之中,還有些天門精銳,金玉堂的老九和顧回頭都在其中,不知是僥倖還是青墨念着軲轆島的情誼手下留情,兩個金玉堂的好手都沒死,聽奉賈添召喚,與兇猿一起護着主人左突右殺
雙方惡戰良久,天猿數量雖少,但在變成傀儡前就是大宗師修爲,再經草木妖元強化,個個戰力兇悍,可蜥蜴們一直呆在苦乃山,沒有靈藥滋養,幾個月功夫根本不夠它們來療傷,此消彼長之下,最終還被賈添衝出了重圍……
樑辛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他現在正經傻眼了,望着琅琊發呆。
上次分別,還是邪道三宗中秋聚首時,三年一晃,琅琊似乎也大了少許,變得…好像高了一點點,好像瘦了一點點,好像妖嬈了一點點……都是‘好像’,樑辛也說不出她究竟哪裡變了,總之就是從一個十六七的俏麗少女,變成了雙十年華的曼妙姑娘,但那份精靈氣質仍在,甚至更濃了些。
琅琊笑了,映得樑辛的目光都爲之一亮。
意料之中的傀儡殺手未至,換成了個不知所蹤的小妖女跳下來……
樑辛努力讓自己清醒了些,回過神之後脫口問道:“你怎麼來了?”
“話可長,你要耐心,我一樁一樁說給你聽。”
樑辛下意識地點頭。
不料,他纔剛一點頭,在琅琊臉上突兀顯出了一副驚喜模樣:“你也這麼想?我開心得很”
樑辛納悶:“什麼意思?我想什麼了?”
“老死小汐啊”琅琊回答得理所當然:“咱們就在大眼裡好好說會話,等出去了,小汐就變成個老太婆了,最好能老死她。”
剛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句話,琅琊忽地又把語氣一轉,彷彿得了失心瘋似的,說出的話完全逆轉過來:“我和小汐一見如故,琅琊自幼孤苦,卻惟獨把她當做了親姐妹,只要她能開心快樂,我死也無妨……”
正說着,小汐的聲音就從上面傳來:“前面那句我已經聽到了。”話音落處,白裙皮襖飄蕩,小汐也跳了下來。見了樑辛,白衣少女沒去微笑,而是眼圈微微發紅了……
小汐現身,樑辛霍然大喜她無恙,和她一起搗毀邪井的老叔、老爹應該也沒事。
歡喜同時,樑辛更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兩個少女怎麼會跑到了一起。還不等發問,又有一串衣袂震動聲傳來,這次跳下來的是個小媳婦……曲老四,曲青墨
大眼與外面時間差異極大,裡面兩句話的功夫,青墨已經在幾百裡外打完了一仗,急匆匆地趕來了。
見到樑辛,青墨立刻歡呼了一聲,跟着也顧不上多說廢話,風急火急地催促道:“上去再說,上去再說”
小汐攙了樑辛,琅琊也不肯示弱,跑到另一邊去扶樑辛胳膊,結果青墨性子最急,直接一攬樑辛的腰,‘嗖’的一聲,琅琊和小汐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看樑辛已經被青墨攬着縱出大眼……兩個少女都有點灰溜溜地,跟在青墨身後返回猴兒谷。
猴兒谷中不見賈添和手下,倒是有幾百頭頂長角的巨蜥,橫排列隊,嚴陣以待領頭的兩頭蜥蜴上,正端坐着大毛小毛。
另外,茅吏的輾轉神梭也橫陳在不遠處……樑辛只道自己已經一敗塗地,就算能僥倖逃生,從今以後也只剩一件事:找賈添報仇。全沒想到,自家手上竟還有這樣的陣仗,驚喜地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了。
隨着茅吏的連聲唱咒,樑辛等人和一羣大蜥全都進入飛梭,繼而飛梭猛震,遁化而去。
琅琊、小汐和青墨,三個少女帶着大毛小毛,在幾個月前就到了猴兒谷來尋找樑辛,當時整座水潭濁浪翻涌,猴兒谷也隨之震顫不休,一股又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大眼中透出……算算時間,正是百多頭大天猿和最後那二十餘名神仙相大打出手的時候。
大毛小毛收攏了仍聚攏在山谷入口處衆多大蜥,青墨則生怕樑辛在下面遇險,當即就要衝下大眼,小汐自然也要隨着她去,但是兩個人都被琅琊攔了下來。
琅琊的心機了得,從外面的狀況,也就大概猜出了大眼中的情形。樑辛、賈添和大羣神仙相之間的惡戰,她們根本插不上手,下去了根本就是添亂。事實也的確如此,織錦空隙只能容人通過,大蜥下不去,玲瓏輾轉能遁化五行,但卻無法穿透織錦。光靠三個女娃娃,不是那些兇猿的對手,羊角脆能護住一個樑辛已經是勉強了,沒法再去保護其他人,到最後三個少女也只有淪爲人質的份。
莫忘了,賈添還保留了最後一層織錦,維持織錦的那二十四頭大猿始終未動……
當時青墨還有些猶豫,小汐卻止住了腳步,問道:“那該怎麼辦?”
琅琊認真回答:“等”
青墨險些翻臉,俏目中煞氣迸現。小汐也皺眉不語。
琅琊繼續道:“誰也救不了他,不下去,也只是不再去害他罷了”她的意思明白得很,對樑辛的生死,三個少女都無能爲力,但深入大眼,也只有把情形搞得更糟。
小汐和青墨都惦記樑辛,不過也能明白這其中的利害,咬着牙忍耐了下來。琅琊已從青墨口中得知苦乃山惡戰前半程的情形,又請茅吏催動飛梭,在山中穿梭尋索,果然找到了七十九窟的傀儡。仍是琅琊定計,摧毀了這支大軍,又讓青墨、茅吏率領巨蜥埋伏在此,她自己和小汐返回猴兒谷,潛伏下來,耐心等待……這纔有了不久前對賈添的那場伏擊,可惜還是未盡全功,沒能生擒賈添。
不在猴兒谷內就近佈陣伏擊,是因爲‘少女幫’已經探到水潭之下還有最少一層織錦,怕賈添在此遇伏會有機會重返水潭,再喚出大批兇猿來助戰。
琅琊的佈置,其實和‘救樑辛’沒有一點關係,完全都是針對賈添,也正如她所言,對樑辛的生死,她們做不了什麼,不添亂也就是幫忙了。
三個年輕女娃,你一句我一句,先把眼前的事情說清楚了。隨即又說起邪術爆發時各自的情形。
這次最先開口的是小汐,鎮山之戰,在摧毀邪井後,大五行滅絕的反噬降臨,全靠老叔拼死相護和曲青石的五金劍主發威,大家才僥倖脫險,可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草木妖元便侵襲而至。
鎮山界內共有九個日饞高手,其中曲青石本以前被草木妖魂侵襲過一次,這次邪術只道他是‘同類’,對他並不理會;柳亦是蠱煦,而蠱力天生護住,對妖元奪舍奮力抗爭,一番撕扯之下,總算保住了柳亦,不過天地蠱也遭受重創;老叔被劫數打得脫力,可是體格擺在那裡,比着樑辛還要更強,妖元侵蝕不動。
餘下的六個人,都修爲平平,絕難抵擋妖元侵襲,老蝙蝠當機立斷,命令其他人都將星魂傳給老叔,以免星魂也被妖魂毀掉。不過讓他們頗爲意外的是,帶妖術散去之後,絕無倖免的六個人中,只有三個變成了傀儡:鄭小道、莊不周、宋恭謹。
聽到這裡,樑辛又驚又喜又納悶,追問小汐:“纏頭老爹、宋紅袍和你都未受妖元侵襲?”
小汐眸子清透,也帶着滿滿的欣喜,認真點頭。琅琊撇了撇嘴角,因爲小汐沒變成草木傀儡,所以挺遺憾的模樣。
樑辛略作尋思,大概猜到了其中的關鍵:“老爹和宋紅袍都是天賜蠱身,你是天賜睚眥力……這樣算的話,草木傀儡的邪術,對天眷之人沒有效果?”
就連賈添也沒想到,通過咒井施展出的傀儡邪術,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會對天眷者無效。憑着一個人的心力,算不盡天下;同樣,一道厲害法術,也未必就能真的擒下整座中土。
不過平心而論,賈添的邪井法術,也幾乎把世上所有高手都一網打盡了,就只漏下天眷神力之人,也算是着實了得、足以自豪了。
鎮山九個人中,就只有鄭小道和黑白無常三人變成傀儡,已經算是大幸了,不過他們這一行人劫難未完,三個傀儡盡奉賈添‘生人勿近’的諭令。
除了曲青石和他們體質相同,被當做‘同類’之外,三個傀儡對另外猛下殺手鄭小道沒什麼本領倒還好些,黑白無常本來就是六步初階,在經妖元強化都變成了中階宗師,下手着實狠辣,老蝙蝠等人險些喪在了他們手裡,險而又險才總算逃掉了。
樑辛除了苦笑,也就只剩搖頭了……
小汐之後,青墨跟着開口,她這邊的遭遇,雖不像鎮山同伴那麼驚天動地,但也着有幾分兇險。
邪井被毀的時候,青墨正和大隊人馬在一起,搭乘飛梭趕赴草原,去接北荒巫士到海外避難,曲青石和柳亦離開不久,邪術徹底瀰漫開來,妖元無孔不入,飛梭也難以阻隔。
青墨正在和跨兩兄妹有一句每一句的說笑着,衆人同時臉色一變,都察覺到邪元入侵,急忙收斂心神,凝聚餘力去對抗奪舍,從當初槐樓牧童兒的經歷就能看出,妖元奪舍並非一蹴而就,其間也會和‘宿主’有一番爭鬥的過程,修爲越高,奪舍成功的時間也就越長。
從日饞魔主到苦乃山妖王、再到天門首腦,飛梭之內人人受害,就只有青墨、小吊和兩個娃娃蠻沒事。
究其原因,也是‘體質’之說,小吊是山天大畜,不受賈添邪術。而洞房上天之後,小丫頭不光變成了小媳婦,還變成了巫秀,得了陰煞真身。與樑辛的土行真身相比,青墨的新身體力道要差得遠,但純烈之處卻毫不遜色,草木妖元也難以侵襲。
當時青墨急得團團亂轉,但卻無計可施,就眼睜睜地看着一衆同伴,在一次次抽搐中,表情變得越來越僵硬,目光變得越來越呆滯……
說到這裡,青墨仍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片刻之後,一些修爲較低的弟子、精怪就抵受不住妖元侵蝕,徹底淪爲傀儡,他們也和黑白無常一樣,一旦清醒過來,立刻對‘生人’辣手相殘。
眼看着同伴越來越多都變成了傀儡,青墨急的陣腳大亂,可又不能真去出手殺人,只能勉強阻擋,茅吏當機立斷,對青墨吼了聲:“我先送你和三個娃娃出去,你莫亂跑,我一會還會回來”隨即施咒把青墨拋出神梭,這才保住了她一條小命。
連普通的天賜神力者都妖元不侵,茅吏容身天地歲,自然也無妨。
茅吏馭梭繼續向前急行,打算找個妥當地方,把梭子裡的衆人統統‘扔下去’,然後再回去接應青墨。玲瓏輾轉之內,這數千人都已經沒有希望了,都會變成傀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了。
這個時候,忽然叮噹一聲,瓊環將自己‘玲瓏修羅’扔到了梭內,苗女五官抽搐,一邊咬牙抵抗妖元,一邊嘶聲道:“茅吏,幫老子收好法寶”
傀儡在主人指揮下,仍能使用法器、飛劍,瓊環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要留下法寶,不爲賈添所用。
隨即長春天接下藤鞭、秦痩卸掉飛劍……飛梭內的宗師高手,只要還有一線清明的,都效仿瓊環,把自己的法寶留了下來,茅吏也不再耽擱,催動咒訣,將衆人置於一座空谷之內。
‘扔’下衆人,飛梭掉轉回頭,又把青墨接上,跟着茅吏問道:“去哪裡?”
青墨想也不想:“草原,去找師父師姑。”
茅吏愣了愣:“還去草原,不去找柳亦他們麼?”
青墨非去草原不可……同伴變成了草木傀儡,從此爲賈添所用,但卻並非無救,不過青墨一定要先拿到聖器慈悲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