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須彌樟中扔出的傀儡屍體,就是樑辛臨行前,賈添送給他的‘護身符’。
在屍體落地的同時,樑辛也撤散魔功,放開了呂淹……斷掉兩根手指,對普通人來說是重傷,可對神仙相這種級別的怪物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不見得比打個噴嚏更嚴重。
呂淹被樑辛放開後,果然沒去急着反擊,而是退開幾步,看看地上的傀儡屍體,又看看樑辛,略帶疑惑:“扔出具屍體是怎麼回事?”她爲人心地狠毒,但也多智、多疑,無論修爲還是心思都極爲了得,否則也成不了五大首領之一。
胖女人的神情裡,既沒有恨意也不存恐懼,更不去看自己手上的傷口,彷彿樑辛根本沒向她動過手。不過任誰都明白,樑辛只要解釋得稍有差錯,頃刻便會被碎屍萬段
樑辛冷曬:“我說什麼你都不信,又何必問,自己去查一查屍體便能明白。”
呂淹對着身後一揮手,一名手下快步走到屍體旁,開始仔細檢查。呂淹自己則饒有興起地望向樑辛:“你的法術,神奇的很……”
樑辛傲然應道:“我的根骨異常,無法修習天道,恩師便爲我量身打造一套修煉法門,又帶我到靈穴小眼中苦修六十年,總算有了些成就,不枉他老人家苦心栽培。”
無仙的天道是‘萬法自然’,不僅能化神通爲清風,還能散去敵人一身修爲;而樑辛的‘想不到’,也會讓敵人的修爲驟降,兩個功法效果相似十足,他說自己是無仙弟子,單以功法而論沒有一絲破綻。
呂淹吃吃低笑,正想再說什麼,負責檢查傀儡屍體的那個神仙相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呼,神情之中滿滿都是驚訝,望向首領想要回稟自己探查所得,但是因爲心情激盪,嘴巴里反反覆覆卻只有三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呂淹冷哼:“舌頭太長,不會說話了麼?要不要幫你剪下去一半?”
那個神仙相這才一驚而醒,趕忙說起正事:“這個屍體…根骨只是凡人,生前不曾練氣養身,但體內卻有些木行真元。”
呂淹挑了挑眉毛:“沒修煉過,卻有真元?被人灌頂了?”
“應該是…可、可最古怪的是他體內的木行真元。”神仙相吸了口氣,鎮靜了許多,聲音也隨之低沉:“這種木行元氣,裹着妖邪之意,獨樹一幟,絕不是自然孕育、天地造化而成……妖元,不是中土世界該有的,由此,它不受天道所制。”
聲音落地,王臺中的衆多神仙相同時變色。
只是個凡人傀儡,論戰力,頂破天也就三步初階,在飛昇高手面前不比一隻螞蟻更強壯,但真正讓神仙相大吃一驚的是:這個屍體的力量,不受天道制裁
呂淹的臉色也變了,強身上前,親自去查探屍體。
樑辛開始低聲冷笑:“賈添窮盡萬年,苦心經營,在麾下集結了這樣一支不懼天道的大軍”跟着,又把賈添篡改中土風水、滋養咒井、發動邪術擒遍中土青壯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最後放開聲音:“賈添早就準備好了對付仙家的手段恩師甘冒奇險,搶到一具傀儡屍體,卻也因此遭遇重創,不得不閉關養傷。但傀儡事關重大,恩師閉關前傳令於我,命我出海趕赴此間,將屍體呈於諸位仙家,以求能找出破解賈添邪術的辦法”
片刻之後,呂淹查驗過屍體,確認了手下所言,望向樑辛,點頭笑道:“你很好。不過…還有最後一件事:你是如何穿越混沌大海的?”
“蟠螭”樑辛如實應道。跟着,也不等對方再發問,徑自說起自己和禿腦殼結緣的經過,在乾山的那番經歷,說得仍是實情,只不過前提稍加更改,把自己去找朝陽報仇,變成無仙發覺乾山與賈添的圖謀有關,帶自己去查探詳情,結果查出了邪井、妖元的真相……
無仙與賈添的舊事,有黃輕證明;樑辛與賈添爲敵,有老實和尚證明;無仙和樑辛的功法‘一脈相承’;現在又有了這具屍體的鐵證……至此,樑辛這一整套謊話徹底圓滿。
謊話環環相扣,每一層都有佐證,從第一批神仙相慘敗的真相,一直到無仙抓住傀儡、樑辛遠渡重洋趕來送信,這一整件事裡,每一個關鍵之處都被樑辛坐實,全沒有破綻。
樑辛雖然機靈,可靠着他自己,甚至再把柳亦、曲青石兩人請來,三兄弟加在一起,也未必能編圓這樣一個彌天大謊。這套謊話,是賈添幫他編的。
賈添讓樑辛等他十個時辰,他返回中土去取傀儡,在這十個時辰裡,他又反覆推敲,替樑辛想好這一套說辭,連對方會問到什麼,都在他的算計之內,甚至在樑辛啓程前,他還笑道:“估計那些仙道怪物在問話時對你不會太客氣,你也不用太收斂,該動手時就動手,但要記得,出手時千萬要用你那道能讓人修爲驟減的魔功……和無仙的天道像得很”
有關‘賈添就是假大眼’、‘中土有無數草木雄兵應戰’,對神仙相而言,是重大的‘敵情’,可是對賈添來說,全不怕敵人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樣?該怎麼打還怎麼打,事情全無分別。
那具傀儡屍體,賈添敢讓樑辛帶在身上,就不怕神仙相能解開他的邪術……草木邪術,除了樑辛誤打誤闖找到了破解方法之外,根本無解
賈添把中土當成自家的園子,就算他對手下和藹,對樑辛耐心,但骨性中的那份驕傲早都捅破了天,神仙相雖然被他視作生死仇敵,可是在他心裡,卻一萬個‘看不起’。
他交給樑辛的護身符,固然是爲了保護給樑辛的小命加上一道保險,但又何嘗不是一份對神仙相的狂傲心思:我把傀儡大計告訴你們又何妨,你們能破麼?
樑辛沒有賈添那麼瘋,不過他敢把賈添的‘草木邪術不畏天道’這個大手段說出來,除了保命之外,也還有自己的想法:坦白這個秘密,是爲了證明‘大家自己人’,但是事情還沒完,樑辛還要搗毀真大眼
等搗毀了真大眼,神仙相就會明白樑辛是敵人,而先前那些樑辛用來證明‘我是自己人’的諸般證據,也自然都變成了‘捏造的’、‘假冒的’……
賈添的這個‘護身符’,能夠發揮效用,有個關鍵前提:樑辛還沒靠近大眼時、在上島初期就被敵人發覺。要是樑辛在大眼附近摸來摸去、殺了十八個神仙相後再被敵人抓到,這套謊話就算說得再怎麼圓滿,對方也不會信他是自己人。若是這樣的狀況,這是個死局,賈添也束手無策。
本來樑辛也沒把賈添給自己的‘護身符’當回事,畢竟自己的靈覺和身法都不一般,不太可能一上島就被抓,可沒想到會趕上五行煞時,到最後還是靠着賈添的安排矇混過關。
不管怎麼說,這次樑辛欠了賈添一個大大的人情。
呂淹臉上又恢復了笑意,命人把羊角脆還給了樑辛:“先前是一場誤會,務請見諒。接下來呢?你是回去,還是……”
謊話說完,自己就‘應該’起身告辭。當然,樑辛可以再編個藉口留在島上,比如‘恩師交代,要我與諸位共返中土,屆時裡應外合’,雖然沒有破綻,但會顯得牽強,總不如就此離開顯得‘順理成章’。
樑辛伸手指了指傀儡屍體:“師父的意思,是要我暫留一段時間,一來,邪術的情形我比較明白,二來中土上還有些人,不受賈添邪術侵襲,這些狀況我也多有了解,說不定能對諸位仙家破解賈添邪術有些幫助。不過我倒覺得…那些人或是天眷神力,或是陰煞真身,都是靠着自己的機緣,這才躲過了邪術,情形特殊,未必有什麼大用。而且恩師重傷,我放心不下,辦完了差事,這就想要告辭了。蟠螭還在海中等我。”
呂淹笑着點點頭:“那便不久留了,無仙仙師、小樑先生援手重義,呂淹銘感五內,來日大家中土相聚,攜手共踏仙途時,再以致謝我送你出去。”
隨即手下神仙相頭前引路,呂淹和樑辛跟在後面,一路說說笑笑,隨行的神仙相數量衆多,足有數百之衆。當巨島邊緣岸線隱約出現在視線中的時候,呂淹倏然一晃身形,又把樑辛攔了下來。
樑辛雙眉皺起,心裡卻絲毫不覺得意外……
還在中土海域時,樑辛辭別賈添之前曾笑道:“你幫我編的這套謊話圓滿的很,我都有些猶豫,或者…我光明正大上島?靠你的說辭,足以取信神仙相,他們信了我,我再尋機去毀掉大眼,比着我偷偷摸過去好像更容易。”
賈添正色搖頭:“這個想法萬萬要不得。我給你準備的這套說辭、這個護身符,或許能保住你一時,但絕保不住你太久。”
樑辛納悶:“怎麼說?”
“有一點你當牢記:你不是飛昇過去的,就算說辭再怎麼圓滿,也不可能真正得到信任。明白了?不信任就是不信任,你就算把天說塌了,也消不去他們心底的顧慮。或者說,就算他們信你,但該殺也還是要殺,這件事沒得商量,他們容不得任何閃失……要是放到一兩千年前,大家都有的是時間,或許他們還會有耐心來考驗你一陣;可現在九星連線堪堪成形,仙道怪物們千萬年圖謀的大事近在眼前,不會容你太長時間的。照我估計,”說着,賈添低頭沉思了片刻,才繼續道:“短則五天,長則十天,你最多也就有十天的安寧,等他們得出‘結果’,立刻就會動手殺你”
樑辛聽得有些糊塗:“得出什麼結果?”
不知道是不是‘親戚’的原因,賈添對樑辛的耐心,一向好得很,含笑解答:“破解我草木傀儡的結果。一旦他們確認,我的草木法術無解,就不會再留下你。在這之前,他們還是會留下你的。”
所有的事情都被賈添算中,不靠飛昇,樑辛突然出現在島上,神仙相既然發現了他,就不容他再離開,呂淹問他去留,仍是個試探。若樑辛找藉口留下來,呂淹就會立刻出手誅殺;樑辛要走,過了這一關,等到了更多的信任,不過這個‘信任’,也僅限於‘破解草木邪術時,或許用得到他’。
等確認邪術無解時,樑辛還是要死。
呂淹伸手拍着額頭,笑道:“糊塗了,糊塗了,無仙仙師座下高徒,不遠萬里來到此處,我只顧着自己開心,卻把三位師兄給忘記了,回頭他們知道你到來過,卻沒能見你一面,非狠狠罵我不可,還請小樑先生再耽擱片刻,見一見他們。”她口中的‘三位師兄’,就是島上另外三個神仙相首領了。從始至終,那三個人也沒露過面,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說着,呂淹伸臂挽住了樑辛的胳膊,不由分說拉起他就往回走,親熱勁彷彿一家人。
樑辛笑了笑,沒多說什麼。自己上島之後捱了個煞時撒了個大謊,正經事還沒辦,他也不想就此離開……最後誰輸誰贏,還要走着瞧吧
隨着衆人重返蜂巢,樑辛被安排到一間巢室內。巢室六邊,與其他巢室緊密相鄰,不用問,在周圍的屋子裡,早都被安排了高手進駐,嚴密監視。
呂淹託辭另外三個首領在昨日水行煞中消耗過大,此刻還在行功靜養,請樑辛耐心等上一陣,又閒聊幾句,告辭離開。樑辛依牆靜坐,仔細檢查自己的傷勢。
土行真身、仙界洗煉,樑辛的力量都來自身體,受創之後,也沒法像修士那樣調運真元來療傷,他幾乎沒什麼能‘幫忙’的,只能等待着體內諸多傷勢自行癒合。
憑着他的身體,外傷的話,就算再怎麼重也會迅速癒合,內傷則輕易不會出現,可一旦出現,想要痊癒,非得長時間修養不可。這次水行煞時,只差一線就要了他的命,樑辛五臟六腑都遭受重創,全都損得不成樣子,若非如此,他又怎能連羊角脆都保護不了。
現在得了老實和尚的天道,傷勢轉眼痊癒了一半,戰力也隨之恢復了五成左右。不過這次療傷,純粹是外力所爲,體內剩下的那‘一半傷勢’並未就此減輕,痊癒仍需漫長時間。
至少在回到中土前,別想完全恢復全部戰力了,樑辛是樂天派,從不爲這種無能爲力的事情去懊惱,至少現在還有一半力氣,能跳能打能逃跑,比着先前的情形不知好了多少倍。內視完畢靜下心思,又仔細想了想所處的狀況。同時樑辛能明白感覺到,一道道修家靈識,正在自己所處的那間小小巢室中來回尋索,是留在周遭的神仙相,在監視着自己。
樑辛心念轉動,周身毛孔舒緩開闔,自己的靈覺也遠遠播散開去。
靈覺,是身體對外界的敏銳感觸,與真元、法術全無半點關係,即便修爲精深如神仙相,對此也無法察覺,是以那些正在監視着樑辛的仙道高手,全未發現不知不覺裡,他們也在被樑辛監視着。
半晌之後,樑辛忽然捏起指訣,飛快一晃
樑辛幾乎‘看’到,周圍數十個神仙相全都神情一變,明顯緊張起來。樑辛樂了,手訣之下,須彌樟中稀里嘩啦地掉出一堆東西——美酒肥雞,小魔頭餓了,開始大嚼,片刻之後滿手油膩,混不在意將手在衣衫上亂抹。
外面的神仙相都面色詫異,誰也想不到,昔日仙師弟子,能洞穿混沌之海、扛過一次五行水煞的強橫高手,竟還隨身帶着一大堆吃食。
最初的驚訝過後,幾乎所有的神仙相,都在目光中隱隱透出了一份渴望神情,他們也想嘗一嘗,真的想。不是餓、不是饞,即便在飛昇前,他們也早都幾百年就不再去理會人間煙火,就算龍肝鳳腦擺在眼前,也勾不起他們的食慾。
可是被‘囚禁’千萬年之後,突然見到這些中土美食……他們在乎的不是味道,只是那份感覺吧。
就連神仙相自己也說不清,爲何會去想要‘嘗一嘗’。
不過……也許是驚訝使然,也許是樑辛的動作隱蔽,誰也沒注意,樑辛藉着從須彌樟中取出吃食的機會,從他手指間,再次藏下了一枚寸餘長的碧綠短刺,與他扎進老實和尚肩膀的那根短刺,一摸一樣。
藉着往衣衫上擦拭油膩的機會,樑辛將這根短刺,輕輕扎入了自己的大腿。先前樑辛還怕自己的身體太結實,這根刺扎不進去,沒想到短刺異常,輕輕鬆鬆就被他埋進了肉中,生疼。
吃吃喝喝中,樑辛滿臉享受,心裡卻完全平靜了下來,在心底輕輕喚了句:“和尚?和尚?”
心語無聲、無痕,除非那個精通‘他心通’的五神變羅剎死而復生,否則誰也聽不到樑辛的心底呼喊,不過緊張之下,樑辛還是情不自禁‘壓低了聲音’。
幾乎就在樑辛呼聲剛起的同時,在他心底就猛地傳來了老實和尚的驚呼:“有鬼”跟着,梵唱聲大起,老實和尚顫聲唱起了往生咒,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鬼從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