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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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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山自從做了農會的武裝委員以後,真是挺忙。見天,天不亮就出門去,半夜纔回家。原先他是個懶漢,老是粘粘糊糊的,啥也不着忙。他老是說:“忙啥?歇歇再說,明兒狗咬不了日頭呀。”現在可完全兩樣,他成天腳不沾地,身不沾家,心裡老惦記着事情。明白他從前脾氣的熟人,存心跟他鬧着玩:“歇歇吧,白大哥,忙啥?明兒狗咬不了日頭呀。”白玉山正正經經回答道:“不行,得趕快,要不就不趕趟了。”白玉山這樣一改變,可把他屋裡的樂壞了。她有三隻小雞子下蛋。當家的回來太晚,趕不上飯,她給他煮雞子兒吃。白天吃飯,菜裡還擱上點豆油。她把苞米磨成面,攤煎餅給他吃。還上豆腐坊約過一斤幹豆腐,給他做菜。這是往年下地收秋也盼望不到的好飯菜。下晚,白玉山要是沒有回來,白大嫂子不是坐在外屋裡,就是坐在炕頭上,一直等到他回家。兩口子的感情比新婚還好。她跟鄰居們嘮嗑,說是從打工作隊來這屯子裡,天也晴了,人也好了,賴的變好,懶的變勤了。“這真是老天爺睜天了龍眼,派個將星蕭隊長來搭救咱們吶。”

一天,白玉山出門去了,白大嫂子提個籃子上南園子摘豆角。摘滿一籃嫩豆角,她心機一動,尋思工作隊長這麼好,該送些去給他嘗一個新鮮。回到裡屋,在鏡子面前用梳子攏了攏頭髮,換了一件只有四五個補釘的藍布小衫子,她提了這籃子豆角,裡邊還裝了十個雞蛋,往工作隊走,半道遇見韓長脖。他站在道沿,笑嘻嘻地,恭敬而親熱地問道:

“上哪兒去,大嫂子?”

韓長脖名聲不好,是個屯溜子①,這點白嫂子知道。白玉山也對她說過,這人心眼壞。可是娘們生來臉皮薄,一看見人們的笑臉,一聽見人們說上幾句親熱話,就容易迷糊。她老老實實地答道:

①二流子。

“上工作隊去。人家工作隊來到咱們這屯子裡,人生地不熟。我送點豆角子去給他們吃個新鮮。還有自己小雞下的幾個雞子兒。人家是爲咱們來的。可不能叫他們遭罪,菜也吃不上。”

“誰說他們是爲咱們來的?”韓長脖問。

“咱當家的說的。”

“那也是不假。”韓長脖說,他打聽了他們兩口子的感情,近來比往常好些,從來不頂嘴。他退後一步,放鬆一把,可是又怕放得太鬆,跑得太遠,他朝四外瞅了一眼,看見道上兩頭沒人影,才悄聲兒說:

“大嫂子,你聽說那話了嗎?”

“啥話?”

“你還不知道?”韓長脖故作驚訝,而且再不往下說。“啥話?你說,你說。”白大嫂子急得緊催他。

“聽說蕭隊長看到白大哥……唉,還是不說吧,回頭你該怪我了。”韓長脖故意吞吞吐吐說,轉身要走。“你說吧,不能怪你,要不說呀,有事你可得沾包①。”白大嫂子說。

①受連累。

“我說,我說,蕭隊長看到白大哥肯往頭裡鑽,人又年輕,挺看重他。白大哥說:‘就是我屋裡的那個封建腦瓜子,可蠍虎了!’你聽聽蕭隊長說啥:‘那沒關係,你好好幹,離這不遠有個好姑娘,我給你保媒。’”

“給誰保媒?”白嫂子氣得頭昏了,迷迷糊糊地問道。“給白大哥。”

“哦?”白大嫂子皺着眉頭,她上火了。“我問你,是哪屯的姑娘?”

“這我可不能告你。”韓長脖見她信以爲真,就更顯出神神鬼鬼的樣子。聽到這兒,白大嫂子氣得粗脖紅臉的,轉身往回走。韓長脖故意攔住她。

“大嫂子幹啥往回走?你的雞子兒豆角不是要給工作隊長送去嗎?你要不去,給我,我給你捎去。”

“送給他吃,不如扔到黃泥河子裡,你快走你的。”她把韓長脖推開,提着籃子,一面往回走,一面咕咕嚕嚕罵着工作隊,咒着白玉山。

半夜裡,白玉山從小學校回來,遇上大雨,澆得一身溼。到家一看,屋裡燈滅了,人也睡了。他把門推開,漆黑的外屋冷冷清清的,不像平常似地竈坑有火,鍋裡熱了東西。他走進東屋,劃根洋火,點起豆油燈,脫下溼衣,晾在炕頭上,光着身子又走到外屋。馬勺子①掛在爐子旁邊,鍋裡空空的,碗架裡面啥啥也沒有。他把碗架子存心啪地一關,想驚醒她來,讓她做點什麼吃,可是她沒有起來。

“我說,你雞子兒擱在哪兒?”白玉山平平靜靜問,近來他倆過得好,長遠不頂嘴,白玉山肚子餓得慌,也沒有生氣。“還要吃雞子兒?”白大嫂子爬起來說道,“你混天撩日的②,在外頭乾的好事,只當我不知道嗎?”

①有柄的炒勺。

②胡鬧。

“你快起來,做點東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還有事。”白玉山一面說,一面屋裡屋外到處翻。一下子,他找着了一籃子豆角,裡邊還有十來個雞子兒,他提起籃子,往外屋走。白大嫂子跳下地來,跑去搶籃子,不讓他提走。

“這雞子兒不能給你吃。”白大嫂子說。

“我就要吃。”白玉山火了。

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幹起仗來。兩個人爭搶籃子,把雞子兒都摔在地下,蛋黃蛋白,濺到身上和地上。夜深人靜,聲音聽得遠,不大一會,驚動好多鄰居都擠到老白家外屋,有的光賣呆,有的來勸解。

“好了,好了,別吵吵,兩口子頂嘴也傷和氣呀!”上年紀的人勸道。

“好了,誰少說一句,不就得了唄。”白玉山的親戚說。“得了,別吵了,各人少說一句,兩口子有啥過不去的呢?”好心的人說。

“天上打雷雷對雷,夫妻幹仗棰對棰,來吧。”趁熱鬧的人說。

“大夥說說理,看看有沒有這個道理?他把家裡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自己混天撩日的,成天在外串門子,誰家的老爺們不幹活,光讓老孃們去幹?他一回家,就說要去工作吶,宣傳吶,又說要打倒大肚子,爲小釦子報仇吶,都是胡扯。還不是中了邪鷹,想吃新鮮了。也不照照鏡子,誰家姑娘還要你這拉拉蛄?”

“你盡放些啥屁?”白玉山這才知道他背了黑鍋①,氣得火星子直冒,奔到白大嫂子面前:“哪兒有這種娘們,深更半夜,放開嗓門吵,”他剛舉起拳頭,白大嫂子就撲到他的身上,“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一面說,一面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落:“我的小釦子,你娘命好苦呀,你咋撂下我走了?”事情越鬧越大,這時來了一個大個子,他光着脊樑,走上來,把白玉山拉出院子去對他說:“到我家裡去嘮嘮,你別跟老孃們一般見識嘛,幹起仗來,叫外人笑話,不是丟了咱們窮夥計的臉嗎?”

①受了冤屈。

這大個子也是白玉山的一個挺對心眼兒的朋友,他姓李,名叫李常有。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啥也沒有,起名李常有,說是“氣氣財神爺”。自從起了李常有這名字,竈坑常常不點火,煙筒常常不冒煙,身上常常穿不上衣裳,十冬臘月常常蓋不上被子,一句話:常常沒有,越發窮了。他是鐵匠,年紀約摸三十歲,耍了十四年手藝,至今還是跑腿子。因爲他的個子大,人們又叫他李大個子。人家問他:“李大個子,你混半輩子,怎麼連個娘們也沒混上呢?”

李大個子說:

“連大渣子也混不到嘴,還有娘們來陪我遭罪?”

僞滿“康德”十一年,收秋後,下霜了。僞村公所勞工股的宮股長攤他的勞工。他滿口答應:“行,行,替官家出力,還有不樂意的嗎?”

宮股長說;

“你倒爽快,不說二話。”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兒再走。當天下晚,李大個子在家裡,一宿沒有睡,只聽見他的打鐵場裡叮裡噹啷響一宿。第二天,太陽一竿子高,他家的門還叫不開。大個子-了。鐵砧、風箱、錘子、鍋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裡空空蕩蕩的,光剩一雙破——,一個破碗架。

李大個子帶一柄斧頭,一把鋤頭,溜出南門,連夜跑了二十里,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碼子的下邊,腳露在外邊,蒙了白白一層霜,像小雪似的,凍得直哆嗦。

往後,他到了南嶺子,提着斧頭,整了些木頭,割了些洋草,又脫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裡,搭起一個小窩棚。白日,怕人來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樹林子裡,他瞅見人,人瞅不見他。下晚,回到小窩棚裡避風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牀上,聽見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啾啾地叫着,他用手一探,觸着一段冰涼冰涼的長圓的東西,把他心都嚇涼了。那傢伙扭出窩棚去,鑽進草裡了,沒有傷害他。那是一條大長蟲。

秋天的山裡,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裡紅①、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時候,還能跑到幾裡外去搶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藥野雞,整沙雞。運氣好,整到一隻狍子,皮子能鋪蓋,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裡有各種各樣的野菜。他對對付付過了快一年,當了快到一年的黑戶,還開了一些荒地,種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後,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農會的時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談一宿。他說:“讓我尋思尋思,”他又尋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來找白玉山說道:

“老弟,不是我不樂意參加。我是不樂意隨河打淌②。我要在自己的腦瓜子裡轉一轉,自己的心思得從自己的腦瓜子裡鑽出來,這纔對勁。”

“如今你腦瓜子裡鑽出來的是啥心思呢?”白玉山笑着問他。

“我現在尋思,就是有人用刀子拉我的脖子,也要跟跟到底。”

①山丁子和山裡紅都是小圓野果,到秋色紅,味酸甜。

②隨波逐流。

李常有成了農會的正式會員,並且當了小組長。

這天下晚,他把白玉山勸到自己的家裡,問他兩口子幹仗的原因,白玉山道:

“說不上。”

李大個子笑起來說:

“看你這人,還是那樣稀裡糊塗的,跟屋裡人幹一下晚的仗,還不明白是爲啥?看,天頭髮白,快亮天了,咱們來作點什麼塞塞肚子,回頭我去勸勸大嫂子,叫她消消氣。”說到這兒,李常有放低聲音說:“兄弟,窮幫窮,富幫富,你如今是農會委員,是咱們窮哥們的頭行人,快別吵吵,叫那些不在會的人瞅着笑話。來吧,你去園子裡摘點黃瓜豆角,我來燒火做飯。”

吃罷早飯,白玉山在李常有家裡呆着。大個子急急忙忙趕到白玉山的院子裡。白大嫂子正端着一瓢泔水倒在當院豬槽裡,她在餵豬。她又餵了一隻白花小殼囊。看見李大個子邁進院子,她裝着沒有看見似地低下頭來,拿一塊木片去攪動那摻了西蔓谷的泔水。早晨的黃燦燦的太陽,透過院子東邊一排柳樹的茂盛的枝葉,照着她微微有些蓬亂的黑黑的疙疸鬏兒①上的銀首飾,閃閃地發亮。

①髮髻。

“大嫂子!”李大個子走到她跟前,叫她一聲。她仰起臉來,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還是皺着在一起,她的氣還沒有消盡。

“這殼囊的骨架子好大,到年準能殺二百來斤。”李大個子先嘮嘮閒嗑。

“嗯哪。”白大嫂子淡淡地隨便地答應,並不擡頭。她還在生白玉山的氣,捎帶也不滿意大個子。在她看來,李大個子不該管閒事,把白玉山拉走,沒有給她出出氣。攪完豬食,她噘着嘴,拿着瓢,轉身就往屋裡走。李大個子跟在她背後,想要勸解,只不知道從哪兒說起。走進東屋,看見炕蓆上晾着一件青布小衫子,想起白玉山正光着脊樑。他靈機一動,撒了一個謊:

“老白下晚捱了澆,又沒穿衣,想是凍着了,腦瓜子痛得蠍虎。”

“痛死他,痛死他!”白大嫂子坐到炕頭上,拿起針線活,這樣地說。李大個子坐在對面北炕上,想不出法子,他用唾沫粘着菸捲,尋思還是先嘮些家常。他東一句,西一句,盡談一些過日子的事情。忽然,他說:

“前年秋天,你不是也有一個殼囊嗎?到年殺了多少斤?”他故意問。

“還到年哩。”白大嫂子說,“纔到秋,叫韓老六擱洋炮打死了。”說到這,她記起了她的一連串的不幸,她的眼睛潮溼了。由於殼囊,她又想起她的小釦子。深深知道他們的家庭底細的大個子,趁着這機會說:

“你看我倒忘了,你的小釦子不是那年死的嗎?”

“可不是,叫韓老六給整死的。”白大嫂子火了,狠狠地罵道:“那個老王八,該攤個炸子兒①。”

①一種步槍子彈,打在人身上,彈頭開裂,出口很大。李大個子看見她的火氣已經轉換了方向,就跟她說起韓老六的種種的可惡,又說農工會的人,就是要叫大夥起來,打倒韓老六的。“也是替你小釦子報仇呀,大嫂子。”

“這我明白。”白大嫂子說,“我可不知道,見天下晚他去串門子,盡幹些啥?”

“白天人家要下地,老白也有活,只好到下晚出去。”白大嫂子低下頭來,這回不是生氣,而是不大好意思。聽了韓長脖的一句話,無緣無故鬧起來,自己也覺得對不住當家的,捎帶也對不起這個和事的大個子。

“誰跟你嚼舌頭,說老白在外幹啥的?”李大個子問。白大嫂子說起這事的經過。李大個子說:

“誰叫你信那種人的話呢?”

“他不也是窮人嗎?”白大嫂子明明知道上當了,還是說了這一句來給自己掩飾。

“你是外屯才搬來的嗎?你還不明白他那個埋汰底子?”李大個子說。

“我尋思,人一窮下來,總該有點窮人的骨氣。”白大嫂子說。

“他不是人,說的話也不是人話。白大哥的人品你還能犯疑?他一心一意爲大夥,你不幫他,倒拖他後腿……”

“不用提了,都怨那該死的長脖子。他腦瓜還痛嗎?”“他是誰?你說老白?你不叨咕①他,他腦瓜子就不痛了。”李常有說,笑着擡起身子來,“我就去叫他回來。”他邁步出門。

①咒。

“你別忙走,請把這衫子給他捎去。”

李大個子走了以後,白大嫂子對着鏡子,攏攏頭髮,慌忙走到東院老於家,借十二個雞蛋。老白回來,兩口子見面,都不提起幹仗的事情。往後,她煮了兩隻蛋給他吃。這一天,老白鏟了一天地,趕落黑纔回。放下晚飯的筷子,他要往工作隊去。白大嫂子又到南園子裡摘了一籃子嫩豆角黃瓜,裡面還放着十個借來的雞蛋,叫老白捎去,送給蕭隊長。根據工作隊規矩,蕭隊長婉言拒絕了。

下晚,白玉山回得早點兒,月芽從窗口照射進來,因爲太熱,也因爲愛惜衣裳,白玉山脫了他的青布小衫子。他敞着懷,露着一個大胸脯,躺在炕梢。他們這才嘮起幹仗的事。“看你那一股醋勁,也不‘調查研究’的。”白玉山說,從工作隊裡學了些個新話,“調查研究”也是裡頭的一個。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