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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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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倒了韓家這棵大樹以後,屯子裡出現了大批的積極分子。農會擴大了。人們紛紛去找工作隊,請求入農會。蕭隊長告訴他們去找趙主任。人們問道:

“找他能行嗎?”

蕭隊長說:

“咋不行呢?

趙玉林家裡從早到黑不斷人,老趙忙得飯都顧不上吃了。“老趙,我加入行嗎?”花永喜問。

“去找兩個介紹人吧。”趙玉林說。

“趙主任提拔提拔,給我也寫上個名。”煎餅鋪的掌櫃的張富英對趙主任說。

“你也來參加來了?”趙主任看看他的臉說道。

“趙主任,我早就對革命有印象了。”張富英滿臉帶笑說。“要不你就和楊老疙疸合計假分地了嗎?”趙玉林頂上他一句。看見趙主任冷冷的臉色,張富英只好沒趣地往外走,可是他又迴轉身來說:

“趙主任,我知過必改。日後能不能參加?”

“日後?那要看你幹啥不幹啥的了。”趙玉林看也沒看他一眼,說完這話,辦理別的一宗事去了。張富英回到家裡以後,對他夥計說:

“哼!趙玉林可是掌上了印,那勁頭比‘滿洲國’的警察還蠍虎!”嘴裡這樣說,心裡還是暗暗打主意,設法找人介紹入農會。

劉德山也找趙主任來了。趙玉林取笑他說:

“你也要加入?不怕韓老六抹脖子了?”

“主任挺好說玩話,誰還去怕死人呢?”劉德山含笑着說。“要入農會,風裡雨裡,站崗出差,怕不怕辛苦呀?”

“站崗?我們家少的能站。”

“你呢?”

“我起小長了大骨節,腿腳不好使。再說,也到歲數了。”劉德山說,解說他的不能站崗的原因。

“那你幹啥要入農會呢?”趙玉林問。

劉德山回答不出來,支支吾吾,趕緊走了。

佃富農李振江託人來說,他有八匹馬,願意“自動”獻出四匹來,託人送上農會,並且請求准許他入會。

“叫他入會,決不能行。”趙玉林堅決地說,“他的馬,也不要‘自動’,該鬥該分,要問大夥。告訴他,如今大夥說了算,不是姓趙的我說了算。”

那人回去,把這話告訴李振江。李家從此更恨趙玉林和農工會。他一家七口,見天三頓飯,盡吃好的。處理韓老六的當天下晚,月亮還沒有上來,星星被雲霧遮了,院裡漆黑,屋裡也吹滅了燈。李振江帶着他兒子,拿一塊麻布,一條——草繩子,走到豬圈邊,放出一隻白色大肥豬,李振江上去,用麻布袋子矇住豬的嘴,不讓它叫喚,他的大兒子用繩子套住四隻腳,把豬放翻,爺倆擡進西下屋。李振江叫他小姑娘在大門外放哨。他屋裡的和兒媳婦,二兒子和三兒子都來到下屋,七手八腳的,點起豆油燈,用麻布袋子把窗戶矇住,拿起欽刀①,沒有一點點聲音,不留一星星血跡地把一口豬殺了。當夜煮了一大鍋,全家大小拚命吃,吃到後來,脹得小姑娘的肚子像窩瓜似的。肉吃多了,十分口渴,大家半夜裡起來,一瓢一瓢地咕嘟咕嘟喝涼水。第二天,男女大小都鬧肚子了,一天一宿,女的盡往屋角跑,男的都往後園奔。

①欽刀:殺豬的尖刀。

他們一家子,從此也都變懶了。太陽一竿子高了,李振江還躺在炕上。他們不給馬喂料,下晚也不起來添草。八匹肥馬都瘦成骨架,一隻小馬駒沒有奶吃,竟瘦死了。

趙玉林黑白不着家,照顧不到家裡的事了。有一天下晚,他回來早些,他屋裡的說:

“柴火沒有了。”

第二天,趙玉林叫郭全海去辦會上的事情,天矇矇亮,他走出北門,走過黃泥河子橋,在荒甸子裡,砍了一整天梢條,碼在河沿上。他把鐮刀夾在胳膊下,走了回來。一路盤算,第二天再騰出半天的時間,借一掛大車,把柴火拉回。走在半道,碰到李振江的大兒子。

“打柴火去了,老叔?”李家大兒子問道,臉上掛着笑。“嗯哪,好些天沒有燒的了。老是東借西湊,屋裡的早嘀嘀咕咕的了。”趙玉林一邊走,一邊說,漫不經意地就走回來了。當天下晚,半夜颳風,有人嚷道:

“北門失火了。”

趙玉林慌忙爬起來,挎上鋼槍,往北門跑去。北門外面已經站一大堆人,漆黑的夜裡,遠遠的,火焰沖天,照得黃泥河子裡的流水,閃閃地發亮。蕭隊長怕是鬍子放的火,連忙叫張班長帶領半班人騎着馬飛跑去看。趙玉林和郭全海也跟着去了。河沿上不見一個人影子,點起來的是趙玉林割下的梢條,風助火勢,不大一會,一碼柴火全都燒光了。趙玉林因爲太忙,沒有法子再去整柴火。趙大嫂子可是經歷了不少的困難。

工作隊也忙。幾天以來,川流不息有人來找蕭隊長,大小糧戶都來了,獻地獻房,說是腦瓜化開了。來得頂早的,要算外號叫做杜善人的杜善發。

“蕭隊長,”杜善人說,“我早有這心,想找您了。”蕭隊長瞅着這位胖乎乎的紅臉關公似的人的臉。因爲胖,一對眼睛擠得好像兩條線。

“我明白,”細眼睛恭恭敬敬坐在蕭隊長對面一條板凳上,這樣說,“是惜老憐貧的,我姓杜的情願把幾垧毛地,獻給農會,這不過是明明我的心,請隊長介紹介紹。”

“你找趙主任郭主任去辦。”蕭隊長說。

“他倆不識字,能辦嗎?”杜善人帶着輕蔑口氣說。“咋不能辦?識文斷字,能說會嘮的‘滿洲國’腦瓜子,農工會還不要他呢。”

杜善人的臉紅了,因爲他識字,而且是十足的“滿洲國”派頭。他連忙哈腰,賠笑說道:

“對,對,我就去找他們去。”

杜善人從工作隊出來,朝韓家大院走。他不到趙玉林家去,心裡尋思:“趙玉林那傢伙蠍虎,不好說話。”他到韓家大院去找郭全海,他想:“郭全海年輕,備不住好商量一些。”他早聽到郭全海、白玉山跟李常有都在韓家大院分東西。他走在道上,瞅見那些穿得破破爛爛、千補萬衲的男男女女,正向韓家大院走去。

人們三三五五,談談笑笑,沒有注意在道沿低頭走着的杜善發。他走到大院,看見農會的人都在分東西。屋裡院外,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有人在分劈東西,有人在挑選雜物,有的圍作一堆,幫人“參考”,議論着從沒見過的布匹的質料。杜善人走了進去,注意每個分東西和拿東西的人。往後走到郭全海跟前,他說:

“郭主任,藉藉光,有一件事,工作隊長叫我來找你。”“啥事?”郭全海擡起眼來,見是杜善人,想起了韓老六的家小,是他接去住在他家的,問道:

“你又來幹啥?”

杜善人吞吞吐吐地說:

“我來獻地的。”

“我們這兒不辦這事。”郭全海說,還是在清理衣裳。杜善人臉上掛着笑,慢慢走開了。他心裡想:“農會的人都蠍虎,瞧吧,看你們能抖擻幾天?”他連忙回去,和他老婆子合計,藏起來的東西,埋得是不是妥當?在沒有星光,沒有月亮的下晚,他把浮物運到外屯去,寄放在窮苦的遠親和窮苦的三老四少的家裡。他又想到,寄在人家的馬匹和窖在地下的糧食,是不是會給人發覺?他把農會頭批幹部的名字寫在白紙上,再從箱子裡拿出地照來,分成兩起,用油紙層層疊疊地包好,一起埋在南園裡的一棵小李子樹下,樹幹上剝了一塊皮,作爲記號,一起收藏在家裡炕蓆的下邊。

白天,見了農會的幹部,杜善人總是帶笑哈腰,說他要獻地,他說:“我衝日頭說,我這完全是出於一片誠心。”有天下晚,豆油燈下,他還向郭全海表示要參加農會的心思。他說:

“獻了地,我一心一意加入農工會,和窮哥們一起,往革命的路線上邁。”

在韓家大院,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個子帶領二十來個農會小組長和積極分子,日日夜夜地工作,已經三天了。分東西是按三等九級來攤配。赤貧是一等一級,中農是三等三級。從韓老六的地窖裡起出的二百六十石糧食:苞米、高粱、粳米和小麥;外加三百塊豆餅,都分給缺吃缺料的人家。取出的糧食有些發黴了,有些苞米漚爛了。張景祥看到這情形,想起了今年春上,他家裡缺吃,跟韓老六借糧,韓老六說:“自己還不夠吃呢。”

現在,張景祥抓一把黴爛的苞米,擱鼻子底下嗅一嗅,完了對大夥說道:

“看地主這心有多狠,寧可叫糧食黴掉爛掉,也不借給窮人吃。”

到第三天,分劈雜物、衣裳和牲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了,都說說笑笑,像過年過節一樣。

衣裳被子和家常用具,花花綠綠,五光十色,堆一院子,真像哈爾濱的極樂寺裡五月廟會的小市,工作隊的蕭隊長、小王和劉勝也來看熱鬧。他們一進門,就看見一大堆人圍着老孫頭,熱熱鬧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老孫頭,又在說黑瞎子嗎?”蕭隊長問。

“啊,隊長來了。我們在‘參考’這塊貂皮呢。都說這貂皮是咱們關外的一寶,我說不如——草——草人人能整,人人能用,貂皮能有幾個穿得起呀?你來看,這就是貂皮。”老孫頭說着,把手裡的貂皮遞給蕭隊長看:“這有啥好?我看和狗皮貓皮差不究竟。莊稼人穿上去拉套子,到山裡拉木頭,嘎吱嘎吱,一天就破了。”

“要是分給你,你要不要?”蕭隊長問。

“分給我?要還是要,我拿去賣給城裡人,買一匹馬回來。”老孫頭說着,陪蕭隊長觀光這些看不盡的衣裳,和奇奇怪怪的應有盡有的東西。

“看看這衣裳有多少件?”老孫頭自己發問,又自己答道:“韓老六全家三十多口人,一人一天換三套,三年也換不完呀!看這件小狐皮襖子,小嘎也穿狐皮呀。這件小羊羔子皮,準是西洋貨。”

“西口貨①。”後邊一個人笑着,改正老孫頭的話。

①長城西段諸口的皮貨。

“這是啥料子?”蕭隊長繞過皮衣堆,走到布匹堆跟前,拿起一板黑色呢質的衣料,問老孫頭。老孫頭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反問道:

“你猜呢?”

“識不透。”後面一個年輕人說。

“這是華達呢。”另一個人說。

“這叫嘩啦呢,”老孫頭說,“穿着上山趕套子,碰到樹杈,嘩啦一聲撕破了,不叫嘩啦呢叫啥?”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從一堆一堆、一列一列的衣裳雜物中間走過去。

“這是啥?”蕭隊長提起一件藍呢面子、青呢鑲邊的帳篷似的東西,問老孫頭。

“這是車圍,”老孫頭說,“圍在車上的,財主家都有四季的車圍。這藍呢子的,是秋天用的,冬天是青色的,還帶棉絮。風裡雪裡,小轎車圍得嚴嚴的,一點不透風,在半道也像在家似的。”

好些人都圍了攏來,爭看這結實的藍呢子車圍。

“這是翠藍哈達呢,清朝的東西。”老孫頭說。

“這傢伙多硬實。”一個戴草帽的說。

“這纔是正裝貨吶。”一個戴着帽邊搭拉下來的氈帽的人說。

“做褲面多好。”一個光頭說。

“做啥都行,不知誰攤到。”戴草帽的說。

分劈衣物的人還在往這車圍上添些零碎的東西,老孫頭說:

“不要往這上放了。這傢伙硬實,不用再添,添到別的堆上去。看那一堆,光一件娘們穿的花綢衫子,莊稼人要那幹啥?莊稼人就是要穿個結實。花花綠綠的綢衫子啥的,瞅着好看,一穿就破。快添一件大布衫子上去,都得分得勻勻的。打垮大地主,都出了力唄。”

他們走到了鞋子堆的旁邊。

“咱們走進鞋鋪子裡來了。”老孫頭瞅着鞋堆說。三百多雙靴子和鞋子,堆在一起,有男鞋、女鞋、皮鞋、膠皮鞋、太陽牌的長統膠皮靴、皮裡子的長統大氈靴;大鞋鋪裡也還沒有這樣多現貨。

“怨我成年光着腳丫子呢,鞋子原來都給大地主窖起來了。”老孫頭說,“這鞋子咋分?”

管鞋子的老初說:

“誰要,誰來領,一雙雙作價,不是論堆。”

“衣裳不是配得一堆堆的嗎?”老孫頭問。

“衣裳是誰家都要,一家一堆,鞋子啥的,也有要的,也有不要的,誰要誰來領。”

“那咋算呀?”老孫頭問。

“比如你是一等一級,該劈五萬,衣裳布匹一堆作價作四萬,你還能領一萬元的東西,領鞋子,領線,領鍋碗瓢盆,領鏵,領鋤,缺啥領啥。”老初說。

“這是誰興的主意?”老孫頭問。

“郭主任。”老初說。

“他腦瓜子真靈。領馬行嗎?”老孫頭問老初。

“咋不行呢?領馬就不能領衣。”

“走吧,咱們找郭主任去。”老孫頭說着,邀着蕭隊長、小王和劉勝,走到郭全海跟前。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個子三天沒有回家,三宿沒有閤眼了。趙玉林辦完了農會的組織上的事情,也來幫着分東西。他們黑天白日都忙着,帶領三四十個新積極分子,品等級,配衣布,標價錢,忙得沒有頭。但是他們都歡天喜地,像辦喜事的人家的當家人似的。看見老孫頭過來,大夥又笑鬧起來。

“老孫頭,你要領啥?”郭全海迎面問他。

“配啥算啥唄。”老孫頭滿臉笑着,嘴裡這麼說,眼睛卻骨骨碌碌地老瞅着馬圈。

“給你這兩個洋枕,老兩口子一人睡一個,軟軟乎乎的。”郭全海從亂布堆裡翻出一對繡花漂白洋布枕頭來,伸給老孫頭。這趕車的接在手裡,眯着一隻眼,瞅着上面的繡花,他說:“有紅花,有月亮,還有松木。呵,瞅瞅,這兒,還有字哩。劉同志你識文斷字,幫我念念。”說着,他把枕頭伸到劉勝的眼前。

“祝君快樂。”劉勝念着一個枕頭上的硃紅絲線繡的四個字。

“哈哈。”老孫頭大笑起來。“這倒是一句應景的話,光腚的人家劈了衣裳,缺吃的人家分了糧食,還不快樂?不用你祝,也都快樂了。再念念這一句是啥?”

“花好月圓。”劉勝念着。

“聽不準。”老孫頭說,眯一眯左眼。

“花好是一對花纔開。月圓是一輪月亮掛天頭,分給你正好。”劉勝解釋完了,笑着添一句。

老孫頭說:

“一對花纔開,送給我?我老孫頭今年平五十,老伴四十九,說是一對花纔開,這花算是啥花呀?老花眼鏡的花吧?”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連蕭隊長也笑彎了腰。小王笑得連忙擦淚水。劉勝笑得連連晃腦瓜,差點把眼鏡子晃落。趙玉林笑得嘴裡盡罵着:“看你這個老傢伙。”郭全海笑得捧着小肚子,連聲說道:“這可把人樂壞了。”李大個子一邊笑,一邊拍拍郭全海的肩膀頭說:

“祝君快樂,祝君快樂。”

老孫頭早就不笑了,他是這樣:人家笑,他就不笑,人家越笑,他越裝鬼臉,眯眼睛,逗得人越笑。

“這倆洋枕,我決不能要。”他說。

“那你要啥?”郭全海止住笑問他。

“我要那四條腿子的傢伙。”老孫頭說,眯着眼睛又瞅瞅馬圈裡的嚼草料的馬匹。

“這事好辦,沒有比這再好辦的了。四條腿子的有的是,給你這炕桌,你數數腿子,直直溜溜的腿子,整整四條,一條也不缺。”郭全海說。

“我要這炕桌幹啥?我要那四條腿子的吃草嚼料的,我趕了半輩子外加半輩子的大車了,還沒養活過牲口。”老孫頭說。“你要牲口嗎?”郭全海不鬧着玩了,認真地說,“咱們回頭合計合計,再告訴你。”

到下晚,衣裳分完了。三大缸豆油、一大缸葷油,三百多斤鹹鹽,也都分完了。三百多戶精窮的小人家,都得到了東西,三十六匹馬和騾子,分給了一百四十四戶無馬的小戶,四戶分一匹,一家一條腿。老孫頭分了一匹黃騸馬的一條腿。韓家大院的上屋給農會做辦公室。郭全海沒有房子住,搬到了農會的裡屋。老田頭的三間草房被韓老六的牲口整壞了,就把韓家大院的東頭的三間下屋賠給他。在這同時,又查出了韓老六五十垧黑地,分給缺地的人家。韓老六家的八隻白鵝和二十隻大豬都沒有分劈。白鵝誰也不願意要。

“有錢莫買長脖子貨。”老孫頭說。

“不要錢,送你。”郭全海說。

“送我也不要,那玩藝兒吃的不老少,缺吃小戶哪能喂得起?”老孫頭說。

二十隻大豬不好分,有人提議都殺了,辦一頓酒席,全屯小戶都來歡天喜地吃頓翻身飯。趙玉林反對,說:

“咱們翻身要翻個長遠,大吃二喝,也不是咱們窮夥計的宗旨。豬擱在農會,到時候賣了,再去買馬,現在咱們小戶一戶一條腿,到年備不住能多分一條,過年一家能分一匹囫圇個兒馬,那不好嗎?”

“同意你這個意見。”郭全海首先響應說。

“我也同意。”老孫頭說。

“大家同意,就這麼的吧。”趙玉林這樣一說,有些想要吃豬肉的人不好意思吱聲了。

事情辦完了,郭全海當夜就搬進了韓家大院。老田頭第二天才搬。

全屯三百來戶小戶都分到了東西。缺穿的,分到了衣裳。缺鋪缺蓋的,分到了被褥。缺吃的,揹回了糧食。幾輩子沒有養活牲口的人家,有了一條馬大腿了。成年溜輩菜裡連油珠子也沒見過的人家,現在,馬勺子裡吱呀吱呀的,用豆油煎着乾糧,外屋噴出油香了。

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歡天喜地。有好些個人,白天樂得咽不下飯,下晚喜得睡不着覺。

“這才叫翻身。”老大娘都說。

“這纔算民主。”老頭們也說。

“伸了冤,報了仇,又吃乾糧了。”中年人說。

“過好日子,可不能忘本,喝水不能忘了掘井人。”幹部們說。

“嗯哪,,民主聯軍是咱們的大恩人。”積極分子說。“咱們不能忘情忘義吶。”

屯子裡是一片新鮮的氣象,革命的氣象。人們快快樂樂的,不知咋辦好。張景祥分到一雙太陽脾的長統膠皮靴,滿心歡喜。他回想起來,僞滿“康德”十二年,韓老六在一個下雨天,就是穿着這雙膠皮靴,爲了他在韓家井裡擔了一挑水,用靴尖狠狠地踢他三腳。如今,這靴子穿到他的腳上了,他快活,他高興,嘴裡不住地唱着關裡的歌曲。天不下雨,他也穿着膠皮靴,在公路上溜達溜達,不走幹道,盡挑泥窪子去踩,泥水飛在旁邊一個人身上,他用袖子去替人揩泥。他的近鄰,跑腿子的花永喜,分了一件婦女穿的皮大氅。他的左鄰右舍去賀喜,大夥圍着看大氅,七嘴八舌都議論起來。“正裝西口貨。”賀喜的人們中的一個說。

“這可趕趟了①。”賀喜的人當中的另一個人又說。“那可不?”張景祥說,“你看,多好,多熱乎,雪落不到身上,就化了。”

“可惜是婦道穿的。”

“娶一個唄。”一個人向花永喜提議。

“找一個搭夥的②也行,”一個姓吳的提議,他老伴是搭夥來的,還帶來一個能扛半拉子活的小子,他自己覺得是佔了相贏③,別人都笑他,他想找花永喜做一個同伴。

“拉幫套④也好。”有人有心說笑話。

“找你娘們行不行?”老花也還他一句。

①時間上正合適。

②非明媒正娶的配偶。

③便宜。

④過去北滿農村婦女少,貧苦農民養不起老婆,常常是兩個男子共同養活一個女人,那個丈夫之外的男子叫做拉幫套。

嘮到半夜都散了。勸老花娶親的話,大夥是鬧着玩的,回去都忘了。老花自己卻在炕上,翻來覆去,半宿沒閤眼,他尋思自己歲數也不太小了,快到四十歲,翻身也翻了過來。沒有屋裡的,總不能安家。但要娶媳婦,錢從哪來?他前思後想,左盤右算,準備把大氅賣掉,賣出一筆錢。錢有着落了,可是人呢?這屯子裡年輕姑娘沒有相當的。想來想去,他想起了鬥爭韓老六的張寡婦,歲數相當:三十六七,人品也還不大離。“好吧,就這麼的吧。”好像只要他樂意,對方毫不成問題,準能嫁給他似的。當天下晚,三星晌午時,他昏昏迷迷地睡了。一會兒,天矇矇亮,他翻身起來,不吃早飯,就往張寡婦家跑去,纔到大門口,他冷丁想起:“要她問我來幹啥的呢?”他臉上發燒,心裡亂跳,藏頭縮尾,想退回去,張寡婦早瞅見他了。

“花大哥,到屋吧。”張寡婦把頭伸到敞開的窗口,招呼他進去,並且問他:“吃了嗎?”

“吃過了。”老花撒謊了。

“你家的飯真早,這大早晨,上哪兒去呀?”張寡婦一面縫被子,一面問他,瞅着他笑笑。

“我想上農會去,跟趙主任合計點事情。”花大哥又說假話了。

“你們真忙。”張寡婦說,擡頭看了他一眼。

“嗯哪,這兩天忙一點,趙主任老問我意見,我說,你辦了就是……”他說到這兒,覺得說不下去了。因爲沒有話說,臉又發燒了。

“你家炕扒了沒有?”半晌,他腦子裡鑽出這麼一句話。“沒有呀,沒人扒唄。”張寡婦說,一面低頭縫被子。

“我給你扒。”老花好像得了救星似地連忙擔負這差使。“好,那真是好,正叫不到工夫匠,多咱能來?”

“多咱來都行。”花永喜說完,辭了出來,歡天喜地往回去。趕到扒炕那天,他倆已經談到爲了冬天節省燒-子,兩個煙筒不如併成一個煙筒的問題了。張寡婦的被子,也是分的。這是一牀新的三鑲被,漂白洋布的被裡,紅綢子的被面,當間鑲着一道青綢子,張寡婦怕蓋埋汰了,外面用一塊舊布包着。那天老花看見她縫的,就是這被子。老花給她扒完炕,兩個煙筒併成一個煙筒,以便節省-子的時候,張寡婦把這分到的三鑲被子的包在外邊的破布拆下了,露出了深紅綢子的被面。但這是後話。

老花跟張寡婦相好的消息,不久傳遍了全屯。首先知道這事的,是住在張寡婦的西屋的老初家,老初把這消息悄悄告訴他的好朋友,並且囑咐他:“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那位好朋友又悄悄地告訴自己的一個好朋友,也囑咐他:“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但是他又告訴別的一個人。就這麼的,一個傳十個,十個傳一百,全屯男女通通知道了,但是最後傳開這個消息的人,還是囑咐聽他這個消息的好朋友說:

“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呀。”

這件新鮮事,老初是怎麼發現的呢?一天下晚,他起來餵馬,聽見東屋還有男人的聲音,不大一會,老花走出來,事情明明白白了。這個老初,也是窮戶,打魚的季節,住在黃泥河子河沿上的魚窩棚裡頭,撈點魚蝦,平常也種地,從來沒有養活過牲口。這次他和另外三家分了一匹小沙慄兒馬,六歲口,正好乾活的歲數。四家合計:把馬養在老初家。馬牽回家的那天,老初兩口子喜得一宿沒有合上眼。老初問娘們:“沒睡着嗎?”

“你呢?”娘們反問他,“聽,聽,不嚼草了,備不住草又吃完了,快去添。”

老初起來,披上一條麻布袋,娘們也跟着起來,用一條麻袋,裹住她的胸前一對大咂咂①。兩口子黑間都捨不得穿那分得的新衣裳。他倆點起明子,走到馬槽邊。真沒有草了,老初添了一筐鍘碎的還是確青的稗草,老孃們又走到西屋,盛了一瓢稗子倒進馬槽裡。兩口子站在馬圈邊,瞅着馬嚼草。

①。

“這馬原先是老顧家的。”老初說,“‘康德’十一年,老顧租了韓老六家五垧地,莊稼潦①了,租糧一顆不能少,老顧把馬賠進去。這回分馬,趙主任說是要把這兒馬還他,‘物歸原主’,他不要。”

“咋不要?”娘們問他。

“人家迷信:好馬不吃回頭草。”老初說。

“看你這二虎②,人家不要的,你們撿回來。真是壽星老的腦袋,寶貝疙疸。”

①遭水淹了。

②傻里傻氣。

“你才二虎哩,人家迷信好馬不吃回頭草,我怕啥呢?這馬哪兒去找?口又小,活又好,你瞅這四條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子一樣,可有勁吶。”

“四條腿子,你也只有一條,你樂啥?”娘們嘴裡這麼說,心裡還是挺快樂,兩口子的感情都比平日好一些。他倆睡在炕頭上,聽見馬嚼草料的聲音,老初娘們好像聽見了音樂一樣地入神,常常搖醒老初來,她說:

“你聽,你聽,嚼得勻勻的。”

屯子裡還有睡不着覺的老兩口,就是老田頭夫婦。他倆搬進韓家大院東下屋,又分了韓老六的一垧半黑地,地在北門外他們姑娘的墳塋的附近。插橛子的那一天下晌,瞎老婆子定要看看自己的地去,老田頭扶着她,走出北門,走到黃泥河子河沿的他們的地裡,老田頭停住。

“這就到了?”瞎老婆子問。

“嗯哪。”老田頭回答她。她蹲下來,用手去摸摸壠臺,又摸摸苞米棵子,抓一把有沙土的黑土在手裡搓着,搓得鬆鬆散散的,又慢慢地讓土從手指縫裡落下。她的臉上露出笑容,這是他們的地了,這是祖祖輩輩沒有的事情,早能這樣,她的裙子也不會死了。

“今年這莊稼歸誰?”瞎老婆子問。

“青苗隨地轉。”老田頭回答。

這時候,日頭偏西了,風颳着高粱和苞米棵子,颳得沙拉拉地發響。高粱的穗頭,由淡黃變成深紅,秫秸也帶紅斑了。苞米棵子也有些焦黃。天快黑了,她還坐在地頭上,不想動身。

“回去吧,快落黑了。”老田頭催她。

“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到裙子墳塋地裡去看看,那時咱們要有地,就不會受韓家的氣,裙子也不會傷了。”老田太太說着,舉起衣袖擦眼睛。

“快走,快走,西北起了烏雲。早看東南,晚看西北。快下大雨。要不快走,得挨澆了。”老田頭騙她回去,因爲怕她又上裙子的墳塋,哭得沒有頭。

兩口子慢慢往回走。才進北門,碰到老孫頭趕着一掛車,正從東頭往西走。

“老田頭,上哪兒去來?”老孫頭笑着招呼老兩口。“到地裡去來。”老田頭回答。

“快上來,坐坐咱們的車。”他忙停下車來,讓老田頭兩口子上車,於是一面趕着馬飛跑,一面說:

“看那黃騸馬,跑得好不好?”

“不大離,”老田頭說,“幾歲口了?”

“八歲口,我分一條腿。李大個子也分一條腿。我說,‘你是打鐵的,不下莊稼地,要一條馬腿幹啥?全屯的馬掌歸你釘,還忙不過來,哪能顧上餵馬呢?你把那條腿子讓給我,好吧?你是委員,該起模範唄。’李大個子說:‘你這老傢伙,你要你就拿去得了唄。’我告訴他:‘你真是好委員,我擁護你到底,回頭我的馬掌一定歸你釘,不找別家。’老田頭,咱們兩條馬腿了。瞅這傢伙,跑得多好,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遠看一張皮,近看四個蹄,這話不假。”

“你上哪兒去?”老田頭問。

“上北大院,如今不叫韓家大院,叫北大院了。”老孫頭說,“郭主任分糧,忘了給他自己留一份,如今缺吃的,我給他送點小渣子去,吁吁。”老孫頭趕着牲口,繞過泥窪,走上平道,又回過頭來,對老田頭說:“你聽說嗎,小豬倌傷養好了,回來了,公家大夫給他塗了金瘡藥。咱八路軍的大夫,可真是賽過華佗,小豬倌揍得那樣,也整好了。”

“那小嘎,沒爹沒孃的,住在哪兒呀?”老田頭瞎婆子連忙問。老孫頭又嘮起來了:“郭主任說:‘跟我一起住,’趙主任不贊成他:‘那哪能呢?你一個跑腿子的,還能領上個小嘎?燒水燒飯,連連補補多不便。我領去,有我吃的,管保也餓不着他。’吁吁。”老孫頭忙把馬喝住。到了原來的韓家,現在農會的黑大門樓的門口,老孫頭跳下車子,把車上的一麻袋渣子背到小郭住着的西上屋。他出來時,老田頭的老伴瞎老婆子託他捎一籃子土豆子送給小豬倌。小豬倌被韓老六差一點打死,引起瞎老婆子想到她姑娘。對於地主惡霸的冤仇,使得他們覺得彼此像親人。她的關心小豬倌,就像關心她自己的小孩一樣。老孫頭把土豆子放在車上,趕着車子,一溜煙往趙玉林家跑去,半道碰到白玉山。老白左眼角上現出一塊通紅的傷疤。

“咋的?掛彩了?”老孫頭慌忙喝住馬問他。

“還不是落後分子整的。”白玉山站在車前,從根到梢說起白大嫂子跟他幹仗的事情。白玉山分一垧近地,有人背後嘀嘀咕咕了:

“翻身翻個半拉架,光幹部翻身。”

李大個子聽到了這話,連忙告訴白玉山,老白隨即把自己分到的近地,跟一個老跑腿子掉換一塊遠地,背後沒人嘀咕了。他尋思這事處理得妥當,下晚回去,歡歡喜喜告訴他媳婦。白大嫂子正在給他做鞋底,聽到這話,揚起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罵開來了:

“看你這二虎八咭稀裡糊塗的傢伙,拿一塊到手的肥肉,去換人家手裡的骨頭,跟你倒半輩子的黴,還得受半輩子的罪。”

“幹部該做模範唄。”白玉山說。

“模範不模範,總得吃飽飯。你換上一垧兔子不拉屎的石頭砬子地,那麼老遠,又沒分馬,看你咋整?”

“餓不着你的,放心吧。”白玉山說,有點上火了。“我到農會去把原先那地要回來。”白大嫂子真要從炕上下地,白玉山一把拖着她胳膊,不讓她走,兩人扭做一堆了,白玉山的左邊眼角上捱了一鞋底。看見他眼角出血,白大嫂子楞住了。她有一些害怕,也有些後悔,但又不肯低頭去給他擦血,她坐在炕沿,不吱聲了。老白沒還手,就出來了,走到門口,才罵一句:“落後分子。”

把這事情根根梢梢告訴老孫頭以後,這老趕車的一面晃動鞭子,趕着大車走,一面笑着說:

“老孃們嘛,腦瓜子哪能一下就化開來了?還得提拔提拔她,往後,別跟她吵吵,別叫資本家笑話咱們窮夥計。”老孫頭從工作隊和農工會學了好些個新話,“提拔”和“資本家”,都是。當時他嘴裡這麼說着,心裡卻想:“要我分一垧近地,也不肯換呀。”

不知不覺,車已來到了趙玉林家裡。老孫頭把土豆子籃子提進去,說明是老田太太送給小豬倌的。趙家三口跟小豬倌正吃下晌飯。

“來,吃點吧。”趙玉林的屋裡的說。“鎖住去拿碗筷來。”“吃過了。”老孫頭說,“鎖住你不用去拿了。”老孫頭看那炕桌上擺了一碟子大醬,幾片生白菜,兩個生的青辣椒。飯是渣子粥。

“當主任的人,元茂屯是你說了算,還喝着稀的,咋不整點饃饃、餅子啥的吃吃呀?”老孫頭說,眼瞅着炕桌。

“聽到啥反應?”趙玉林沒有理會老孫頭關於吃喝的話,問着一連串的問題,“老百姓滿意不滿意?劈的衣服都能對付過冬吧?”

“哈也沒問題。老百姓只有一點不滿意,說趙主任自己分得少。他們都問:‘趙主任不是窮棒子底子嗎?咋能不分東西呢?’我說:在‘滿洲國’,咱們哥倆是一樣,都是馬勺子吊起來當鑼打,窮得叮哩噹啷響。那時候,趙主任也不叫趙主任,叫趙——啥的,說出來可磣①。現下咱們窮人‘光復’了,趙主任當令,爲大夥辦公,爲大夥是該屈己待人的,可是啥也不要,叫鎖住跟鎖住他媽還是窮得叮哩噹啷響,也不像話,回頭叫資本家看笑話。說咱們這四百人家的大屯子,連一個農會主任也養活不起。”老孫頭說得屋裡的人都笑了。

①難聽。

“你這老傢伙,沒看見咱們一家子都穿上了嗎?”趙玉林說着,一面拿起一片白菜葉子伸到碟子裡頭蘸大醬。老孫頭再嘮了一會閒嗑,告辭出來,趕車走了。

鎖住和鎖住的娘,都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白洋布衫子。趙玉林把自己列在三等三級裡,分了一些破舊的東西,他屋裡的看着人家揹回一板一板的新布,拿回一包一包的新衣,着忙了。下晚,她軟和地對趙玉林道:

“人家說:咱們算一等一級,該多分一點,光分這幾件破舊衣裳,咋過冬呀?”

“能對付穿上,不露肉就行。‘滿洲國’光腚,也能過呀。”趙玉林回答她。鎖住他媽,是一個溫和馴順的娘們,多少年來,她一聲不吱,跟趙玉林受盡百般的苦楚。在“洲洲國”,常常光着腚下地,這是全屯知道的事情。因爲戀着他,她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如今他當上主任,人家說,鎖住他媽出頭了。主任是啥?她不摸底,光知道趙玉林當上主任以後,天天起五更,爬半夜,忙的淨是會上的事情,家事倒顧不上了。水沒工夫挑,梢條也沒工夫整,頭回整一天,擱在河沿,壞根給燒了。她的日子還是過得不輕巧,但是她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她戀着精明強幹而又心眼誠實的老趙,他是她的天,她的命,她的一切,她的生活裡的主宰。趙玉林說:“不露肉就行。”她也想:“不露肉就行,要多幹啥?”可是今兒趙玉林因爲農會事情辦得挺順利,心裡很舒坦,而且覺得他的女人真是一個金子不換的娘們,他怕她心眼不樂,撫慰她道:“你彆着忙,老百姓都有了,咱們就會有的。”

他又覺得近來自己太不顧及家裡事情了,頭回整的梢條被人點火燒掉以後,沒有再去割,天天東借西湊,叫她犯難。他決心第二天再去割梢條,借一掛車,割完往家裡拉,免得再出啥岔子。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