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十月底,龍陵戰役進行到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攻堅階段。盤踞在龍陵的日軍已在國軍連續三個月不間斷的進攻之下,陸續被蠶食、消滅。中方軍隊儘管傷亡巨大,但補給的隊伍仍在源源不斷的派往前線,而妄圖增援龍陵的日軍被外圍的國軍攔截包抄,自顧不暇之餘,根本分身無力。因此,殘餘的日軍只能龜縮在最後一片陣地上,負隅頑抗。

眼看着龍陵一戰大敗在即,但日本人依然沒有死心,他們不甘心就此失去滇西這塊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地盤。即便最後還是要面對失敗的結局,他們也絕不願讓對手贏得太得意。因此,在明知雲南境內駐有美援空軍“飛虎隊”的情況下,他們還是從戰事激烈的緬甸戰場調來了轟炸機,將一顆顆滿懷着報復與仇恨的炸彈扔向了雲南首府昆明。

清晨,天色剛亮,當人們正睡眼惺忪的準備着要開始新的一天時,尖銳的空襲警報突然在昆明上空響起,每個人都禁不住要打個激靈,心彷彿都要被什麼東西給狠狠的揪了起來,緊張的開始四處尋找防空洞或者足以躲避的地方。

昆明西郊,有一片長滿了八角梅的地方。在繽紛的八角梅叢中,掩映着一幢歐式風格的磚紅色小樓。這幢小樓便是林家公館。小樓建於民國初年,是林秀清早年曾留學法國的叔父回國後購築的法式別墅。

本來林家在雲南並無親屬,但因這位叔父與龍雲私交很好,回國後便應龍雲之邀,來到昆明成爲了他的左右手,幫助其打理本省財政大事。短短几年時間,雲南一地的財政收入便翻了一翻,使得軍費開支龐大、手頭拮据的龍云爲此大舒了一口氣。

爲感謝其妙手理財,龍雲就半賣半送的將昆明西郊海源寺旁的一片土地讓給了林秀清的這位叔父,讓酷愛清淨的他建造別墅以供居住。

當年這幢法式風格的小樓裡,曾經住着林秀清叔父一家老小十多口人。但,時光匆匆,幾十年過去了,這位叔父過世後,其後人相繼因捲入風起雲涌的政治風波而避走國外,一度人丁興旺的小樓也就逐漸的冷清了下來。當雲南成爲抗戰前線之後,最後一位林家主人也避戰離開,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下幾個老僕人看守。

經過了幾十年的風雨侵蝕,加之常年門前冷落,這幢磚紅色小樓的外表已經鮮亮不再,背陰處有些牆體都已經開始剝落。乍然一看,免不了要給人一種“富貴難長久”的肅殺淒涼的感覺。

爲照顧受傷的林秀清而住在林家公館的韓婉婷,被尖銳而急促的警報聲從睡夢中驚醒,頓時像彈簧一樣從牀上跳了起來。曾經經歷過轟炸的記憶如潮水一樣朝她涌來,令她的手腳都被驚得冰涼。

仲秋時節的昆明,清晨的溫度很低,足以凍出鼻水來。可生死關頭,她也顧不得多穿幾件衣裳,只隨手往身上裹了件大衣便衝向林秀清的房間。才跑了幾步,她就在樓梯的轉角處遇到了同樣滿臉驚慌、衣衫不整的林秀清。

相較於曾經經歷過日機轟炸的韓婉婷,幾乎半生都在寧靜安穩的環境中度過的林秀清,從未遇親身遭遇過飛機轟炸。面對破天荒頭一遭的死亡威脅,儘管她力圖讓自己鎮定下來,勉力維持着最後的閨秀風範,可終究還是被那尖銳的警報聲嚇得花容失色,臉色慘白。

“婷兒!婷兒!我們,我們該怎麼辦?要逃嗎?要逃到哪裡去?”

她抓着韓婉婷的手,氣息不穩的驚叫道。韓婉婷看着比她還要害怕的秀姨,嚥了口唾沫,抓緊了她不停打顫的手,使勁的做着深呼吸。她知道,這個時候,她必須堅強,必須保持鎮定,否則,第一次遭遇轟炸的秀姨恐怕會被這高懸顱上的利劍嚇得魂飛魄散的。

韓婉婷對着她做出一個看起來極僵硬的笑容,聽着越來越急促的警報聲,心裡雖然怕得突突直跳,可臉上依然保持着僵硬的鎮定。她連聲安慰着林秀清道:

“秀姨,別怕,別怕。沒事的,我們快點下樓去,找到容媽和祥伯,和大家一起轉移到地下室去就好了。放心,我們這裡遠離市區,應該不會是日本人轟炸的目標,所以,應該沒事的,空襲一會兒就會過去的。來,您的腳傷還沒好,我撫着您下樓。您抓緊了我的胳膊,很快就到了。”

“真的嗎?真的不會有事嗎?”

“真的,日本人最喜歡轟炸人多的地方,最喜歡找工業設施轟炸。可你看,我們這兒既沒有工業設施,又離海源寺這麼近,很清淨,平時人就不多,日本人不會把炸彈扔到咱們這兒的。沒事,沒事,不會有事的。”

韓婉婷一邊扶着林秀清朝樓下的地下室走去,一邊在腦子裡尋找着安慰她的說辭。也許是她的理由的確聽起來有些道理,因此,被嚇得不輕的林秀清終於稍稍的找回了一些鎮定。

很快,她們在客廳裡與匆匆趕來的容媽和祥伯回合了。祥伯是當年服侍林秀清叔父的書童,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主人早已駕鶴仙遊,而小書童已然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翁,但因爲早年也曾跟隨着主人一起出過洋,所以,是個很有見識的老人。而容媽,也是早年服侍林老夫人的貼身侍婢,雖然一輩子沒走出過昆明,但卻也是個通情達理的慈祥老婦。

抗戰多年,日軍飛臨昆明的轟炸,多達數十次,令這個原本安寧悠閒的美麗春城幾次變成了人間火場與地獄。留守此地多年的祥伯與容媽不止一次的見過那慘烈的一幕,對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已經再熟悉不過,所以並不十分害怕,反而一路安慰着兩位面色緊張的大小姐。

他們小心的扶着林秀清,快速的朝着地下室轉移。他們四人前腳剛進入到地下室,一顆顆炸彈已經吹着尖銳的哨音,呼嘯着從天而降,在雲南的大地上爆開一朵朵死亡之花,其中有幾顆就落在了林家公館的周圍。

炸彈落地後激起的巨大沖擊波和大地發出的轟鳴震顫,讓整幢房子都開始晃動起來。雖然爆炸的地點離公館有近千米的距離,但窗戶上那些從法國進口的彩色玻璃幾乎全都被灼熱的氣浪震碎,稀里嘩啦的落在了房間的地板上;小樓裡很多古董擺設也都被震落,砸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聲清脆又驚心的破碎聲。

四個人團團抱在一起,蜷縮在地下室的角落裡不敢動彈。轟炸似乎並沒有結束,一顆又一顆的炸彈連珠炮似的落下,令大地不斷的發出痛苦的嘶吼,令房子不斷的震顫搖晃。昏暗而逼仄的地下室裡,林秀清緊緊依偎在韓婉婷和容媽的中間,想從她們的身體上汲取更多的溫暖與力量,來支撐她已然瀕臨崩潰的緊張神經。

聽着地面上傳來的沉悶的爆炸聲,看着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上不斷掉落的牆皮灰,彷彿天花板隨時都有可能塌陷下來的感覺,令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想要說話,可剛一張口,就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而喉嚨里根本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她機械的扭頭過去看婉婷和容媽,只見她們兩個面色凝重的仰着頭,看着悉悉索索掉着牆皮的天花板,也是沉默不語。祥伯則像護衛着小雞的老母雞一樣,每當炸彈落下,房子在爆炸聲中劇烈的搖晃起來的時候,他總是奮不顧身的張開自己的臂膀,以自己年邁的身軀充當了一柄有血有肉的“保護傘”,保護着她們三人不被天花板上掉落的牆皮與石塊砸中。

看着年邁的祥伯,林秀清的腦海中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從多年戎馬生涯與槍林彈雨中走來的男人。也許就是被這種可怕的戰爭歲月磨礪了太多日子了,也許正是見多了沙場上的生生死死,所以他的外貌和性格變得令她陌生。冷酷、兇悍、粗魯,現在的他,身上幾乎再也找不到當年的儒雅與溫柔。

那天,她意外從樓梯上滾落,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了他的大吼聲,也看見了他朝她飛身撲過來救她的驚恐表情。這些電光火石般的片段,竟讓她格外安心的在他的懷抱中昏死過去。因爲她知道,那個她熟悉的季衡又回來了。因爲她的季衡,從來都是寧願自己受傷,也絕不願意讓她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可是,當她甦醒過來的時候,身邊除了焦急不已的婉婷和醫生護士之外,卻沒有看見他的身影。他又離開了。就好像當年,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後,他也是悄無聲息的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去向。

他那片刻的溫柔就好像曇花一現,那聲飽含着感情的大吼聲依稀還在她的耳畔,可他卻已經又變成了冷酷陌生的劉將軍,季衡溫柔的身影又一次被他無情的從身體裡驅離了。從那天之後,她再也沒有在醫院裡見到他……

心裡就這樣默默的想着他,林秀清忽然覺得,剛纔還讓她驚恐不已的轟炸似乎已經不是那麼的可怕了。不,應該說,是沒什麼可怕的。想到他曾經不止一次的在戰場上經歷過這些,想到他的身上也許傷痕累累,她的心禁不住疼痛起來。

不由自主的,她又想起了婉婷。婉婷說過,每次和狄爾森的重逢,她都會在他的身上找到新出現的傷痕。那些或深或淺的傷痕,最是令她對他充滿了心疼與憐惜。因爲她知道,他的每一次戰鬥,也許都將是最後一次。他們的每一次相逢,也有可能再沒有下一次。

那時,她聽婉婷娓娓的說着她和那個男孩之間的故事,充滿了分離與坎坷的愛情,只是讓她被深深的感動。但現在,在她感同身受了這種悽美的戰地愛情之後,她終於徹底的明白,婉婷爲什麼會寧願選擇與家庭決裂也要和那個男孩在一起。

在大地的震顫中,林秀清的心漸漸的歸於平靜。她不再懼怕,因爲她已經失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已經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所以,她無所畏懼。

扭過頭去再看婉婷,婉婷美麗的側臉線條還是緊緊的繃着,顯得那麼緊張和嚴肅。她無聲的握緊了婉婷冰涼的手,想用自己並不溫暖的手給她力量與支持。韓婉婷似乎也感覺到了來自林秀清的安慰,對她露出一個不見絲毫笑意的苦笑,擔憂不已的低聲道:

“秀姨,我好擔心他。日本人最無恥,他們總喜歡屠殺,軍人、平民,不論老少,男女,統統都是他們屠殺的對象。學校、醫院、收容所、難民營,他們從不放過!他還不能走路,萬一飛機……”

林秀清點點頭,何嘗不明白她此刻內心的煎熬,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她想起了曾經發生在南京的慘案,不無憤恨的低聲道:

“我知道你怕什麼。不過,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而害人者,人恆害之。這羣衣冠禽獸,總有一天會自食惡果!”

這時,地下室裡幾乎沒有人說話,唯有牆皮掉落的唏嗦聲和四人有些沉重的呼吸聲。良久之後,林秀清聽見婉婷用格外堅毅的語氣低聲道:

“不管外面是不是倭寇一手製造出來的人間地獄,等這波空襲結束了,我都要去找他。秀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哪怕還有轟炸,我都不想離開他。”

如果是在以前,林秀清一定會勸她不要去,因爲太危險,太不值得。但是,現在,這樣的話,她已經不會再說了。所以,她點點頭,朝婉婷微微一笑道:

“好。我陪你一起去。”

韓婉婷看着她,眼神裡有着一閃而過的驚訝和好奇。她低頭莞爾一笑,低語道:

“覺得很奇怪嗎?我不過是想,在那裡,也許能遇到我想見的人。”

韓婉婷一愣,隨即便了然的微笑起來,沒有再多追問下去。她輕輕的將頭靠在了秀姨的肩膀上,坦然的閉上了眼睛。在地面上傳來隆隆的爆炸聲與房子的震顫聲中,她們沉默着,等待着,期盼着戰火硝煙之後的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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