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萬里、龔旺、丁得孫被擒,東平府中已是羣龍無首,再加上程知府自告奮勇,身先士卒的滿城中招降納順,等西門慶入城時,東平早已平定,真真是兵不血刃。
命從人舉着官符印信還有東平府的戶口民簿,程萬里自己肉袒牽羊,在道邊迎候西門慶,其人小丑之姿,路過的梁山嘍囉無不目視而笑。待得西門慶馬到,程萬里五體投地俯拜於塵埃中,不敢仰視。
早有人報知了西門慶原委,等親眼看到此輩醜態時,西門慶還是忍不住暗歎道:“古往今來,大貪巨腐爲政時看似腦殘無底限,但說到避凶趨吉,卻都是知機的牲口。”
當下沉着臉,以馬鞭指點道:“下跪何人?”
程萬里媚聲道:“奴才代東平知府程萬里,恭迎於水泊梁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西門慶馬前。”
西門慶聽了冷笑:“你不是天朝的貪官嗎?甚麼時候竟然想要做我們梁山的奴才了?”
程萬里頓首道:“奴才身在貪腐局中,若不貪不腐,永世無出頭之日,不得已之下,只好逢錢過手,見賄低頭,但奴才的心中,還是嚮往光明滴!今日梁山義軍前來解放東平府,正如撥雲見日一般,本意早降,叵耐有那怙惡不悛的雙槍將董平、沒羽箭張清二賊,硬生生把持住奴才,令我豎不得降旗,二賊出城抗拒天兵,還留下副將看守於我。值此望救目穿之時,幸得西門大元戎發神鬼莫測之機,不但取了東平府,救了一城百姓,更救了奴才一條殘命,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未等他祝禱完,西門慶身上寒毛已如刺蝟般根根直豎,急忙截斷道:“臥槽泥馬勒隔壁!這麼說來,你這廝倒成了我們梁山攻陷東平府的首義之士了?”
程萬里讚道:“大元戎果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方能賦得如此好句!昔曹孟德有詩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奴才雖在東平府臥槽,但心慕義軍,亦有萬里之志,只恨受制於董平張清,便如泥塑之馬一般,做不得主,雖不甘心,也只得勒於二賊隔壁——大元戎這一句‘臥槽泥馬勒隔壁’,真是道盡了奴才委屈的心聲!但是——今日奴才棄暗投明,得了新生,已是喜出望外,縱有些許微功,何敢以首義之士自矜?”
西門慶聽了,鬱悶不已,程萬里這狗官雖然沒有練過太極拳,卻也是如封似閉,順水推舟,於潛移默化間象攬雀尾一樣爲他自己佔盡上風。碰上這等連“臥槽泥馬勒隔壁”都能冠以雅馴之意的天朝才子,別說是自己,就是張三丰親至,王宗嶽重生,也只能甘拜下風。
心中一陣沒好氣,便惡狠狠地道:“你這廝花馬弔嘴,如何瞞得過我?你現在口口聲聲說甚麼棄暗投明,待明日我們一走,朝廷救兵一來,你必然又成了忍辱負重了!”
這一言雖戳中了程萬里的軟肋,但知府大人因勢利導,將驚惶失措之色閃電般轉化爲痛心疾首之容,哀呼再拜道:“大人啊!奴才之心,天日可表……”
未等程萬里表完忠心,西門慶已經把手一揮:“來人啊!拉下去!”
程萬里本以爲今日自己這一番做秀,必能打動西門慶之心,想像中西門慶應該甩鐙下馬,親解所穿之錦袍,披於自己身上,然後將東平府牒印還於己手,與自己並肩而行,同登府衙,然後語重心長地道:“東平之外,吾制之;東平之內,卿主之!雖刎頸不變也!”這時自己正好泣下……
誰知就這麼幾句話的工夫,西門慶就讓人把自己拉下去了。拉到哪裡去?程萬里第一個想起了鄆州城外的新添名勝肉丘墳!
一時間,程萬里化智謀爲力量,連肛門都在吸氣,然後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懇:“大人饒命啊!奴才家中還有八九百萬貫錢,願獻納出來作軍資!”
西門慶捂了耳朵,連連揮手,小嘍囉架了程萬里腳不沾地的疾走。程萬里一路大呼小叫,涕淚滂沱,兩邊的小嘍囉惱了,喝道:“俺家西門頭領又不要你性命,你嚎個甚麼?再敢則聲兒,老爺性起,將你舌頭先割了!”
程萬里宛如落水之人看到一根浮木,也不管是不是打盹的鱷魚,先趕緊抱住再說:“兩位哥哥所言可是真的?”
左邊的嘍囉道:“真的!”右邊的嘍囉道:“煮的!”
不管蒸的煮的,程萬里把頭一歪,幸福地昏了過去——當年科舉之時,知府大人也沒有這般竭盡才智,他已經是心力交瘁了。
西門慶令人把程萬里拖開監下後,巡城已畢,四下佈置埋伏,城頭偃旗息鼓,只待董平張清。二將回軍後,西門慶城頭勸降,董張不聽,這才伏兵盡起,將董平張清的敗軍趕得星流雲散。
城外雖然還有餘戰,但西門慶知道大局已定,便在城中排開宴席,給焦挺、時遷、王定六賀功。正勸勉三人間,突然得報呂方郭盛回來了,西門慶宣一聲“請”字,好半天之後才見到呂方郭盛慢慢騰騰地蹭了進來。
西門慶一看麪人一樣的呂方,不由得先笑了起來,揮手道:“你們兩個啊!且去洗澡更衣。張清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不必放在心上。”
呂方郭盛聽了,又羞又愧,拜倒請罪道:“若不是兄弟們自以爲是,沒做捉將的準備,怎能走得了張清?兄弟們給哥哥丟了臉,三刀六洞,盡請哥哥責罰!”
西門慶笑道:“終於知道天下盡有英雄了?且去洗漱,回頭罰你倆個與有功之人斟酒!”
呂方郭盛兩個退下去後,又有人來報,說董平見四面無路,引千餘殘軍敗退到東平湖邊扎住陣腳,依原來東平東昌集合時壘起的營盤做最後的抵抗。
看着座上王定六眼巴巴的樣子,西門慶笑道:“王定六兄弟不必擔心,我心下早有定計——只消一人出馬,董平必然束手歸降。”
王定六跳起身來,慨然道:“小弟願去勸董平歸順!”
西門慶搖頭道:“你卻去不得!董平性子有些暴躁,若知是你獻了東平城,害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要捅你一刀出氣。”
王定六略一猶豫,還是道:“董平對小弟有知遇之恩,雖刀斧加身,不能不報!西門慶哥哥還是讓小弟去罷,拼着吃上一刀,卻也未必便死。”
西門慶點頭道:“壯哉!不過董平對王兄弟的知遇之恩,你還是留着後報吧!那個做說客的,我胸中早已有了人選——今日晚間,董平必然在東平城中高坐!”
焦挺時遷都笑道:“王兄弟,咱們四泉哥哥神機妙算,你就等着瞧好兒吧!”
西門慶便出去升府坐衙,兩邊打起仗子來,西門慶吆喝一聲:“帶貪官程萬里!”兩下里一迭聲傳遞出去,不多時就把程萬里押到。
程萬里剛剛從昏迷中醒來,聽到西門慶突然傳喚,只嚇得他差點兒又暈過去。上了大堂,二話不說先搶着跪下,一時感覺這裡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以前自家都是坐在現在西門慶的位子上;陌生的是,原來這底下的青石板,跪起來竟然如此的不舒服。
西門慶把驚堂木一拍,猛喝一聲:“程萬里!你滿門老小要死要活?”
程萬里叩頭如搗蒜:“大人開恩!奴才要活!”
西門慶目光一冷:“是你一人要活?還是你一家要活?”
程萬里哀聲道:“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奴才一門良賤,今日盡操於大人之手!”
西門慶冷笑道:“昔日我在孟州血濺鴛鴦樓,行匹夫之德,纔不害人之親,不絕人之祀;今日我身掌千軍,目視天下,若不淨誅貪官之親,根絕污吏之祀,乾坤何日明朗?”
程萬里聽着,如五雷轟頂,神魂皆喪。正早知今日,悔不當初之時,卻聽西門慶話風一轉:“但是——看在你今日踊躍獻城,息兵止斗的份兒上,我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董平屯兵於東平湖畔,我要你現在就去說服董平歸降。若今日晚間董平還是不降,我先將你滿門老小都殺個乾淨,再麾軍踏破董平營寨,皆不過反掌之易耳!”
西門慶這番話說得不疾不徐,輕描淡寫,但聽在程萬里心中卻是重若萬鈞。他知道自己現在抱着的浮木就是一隻大鱷魚,但自己卻一定要爬到鱷魚背上去。
“若奴才說服得董平歸降時,卻當如何?”程萬里小心翼翼地問西門慶道。
西門慶手一揮:“自當赦你滿門性命!”
程萬里鬆了口氣,對於說服董平,他有十成的把握。
西門慶也笑了笑,對於程萬里說服董平,他有十二成的把握。這正是:
貪官腹中得定策,公子胸內有良謀。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